燕煌曦再一次踏進(jìn)了瑤光殿。

一道道明亮的陽光穿透窗櫺，隱約可以看得見，無數(shù)細(xì)小的微塵在其間飛舞。

“煌曦……”

立於空蕩的殿閣中，他似乎看到她的瑤兒，倚在窗邊，顰笑淺淺。

信步走去，幻象消失，握住的，只是一把微暖的空氣。

但是，已經(jīng)看到了光明，不是嗎？

……再次步出瑤光時，燕煌曦看到一個人，立於梧桐樹下，背對著他，鬢邊幾許白髮，被微風(fēng)輕輕掠起。

“外祖父。”走到他身後，燕煌曦深深一躬。

“曦兒。”轉(zhuǎn)過身來，鐵黎深摯地凝視著他，眸底隱著不盡的滄桑，更多的，卻是擔(dān)憂，“已經(jīng)，決定了嗎？”

“決定了。”定定對上他的雙眼，燕煌曦不閃不避。

“即使——會身遭罹難？”

“我會回來了。”燕煌曦截住他的話頭，“外祖父，我想我已經(jīng)，找到能逆轉(zhuǎn)一切的武器？”

“哦？”鐵黎眼中卻仍舊平靜無波，“如果你已經(jīng)決定，那就——去吧。”

“一切，拜託外祖父了。”

慢慢地，慢慢地曲下雙膝，就像兩年前那般，燕煌曦跪在了鐵黎的面前，深深地，叩頭及地。

他需要他的全力相助，更需要一個穩(wěn)定的後方。

他已經(jīng)盡了力量，平內(nèi)亂除外強(qiáng)賓服四方。現(xiàn)在，他要做的，是去追逐自己心中，最爲(wèi)真誠的渴望。

就算不成功，就算橫亙在他面前的，是一片千年以來沒有人穿過的絕獄，他，也要去。

因爲(wèi)，他，看到了希望。

更因爲(wèi)他，想爲(wèi)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人，帶回光明與希望。

……

第二日，當(dāng)朝陽的光芒照亮整個乾元殿時，大燕的羣臣們再次發(fā)現(xiàn)，他們的皇帝，又沒了影兒。空蕩的龍椅前，站立著的，是面容堅定的辰王，燕煌曄。

金階之下，左洪宇右鐵黎，一文一武，相生相峙的格局，代表著這個國家，仍然安和泰平，固若金湯。

……

一人一騎，揹負(fù)雙劍，燕煌曦再次恢復(fù)到年少時縱馬江湖的裝束。

曾經(jīng)的熱情在胸膛裡翻滾起伏，讓他想長嘯，想高歌——

似乎，這兩年以來驚濤駭浪般的種種，都已經(jīng)被拋在了腦後，被清風(fēng)蕩盡，風(fēng)流雲(yún)散。

他，終於放下肩上的擔(dān)子，終於回到了那些灑脫不羈，卻一心光明的日子。

父皇，孩兒已經(jīng)兌現(xiàn)對您的承諾，孩兒已經(jīng)還大燕盛世平安，現(xiàn)在孩兒，要踏上尋愛的旅程，請您在天之靈，保佑孩兒！

母后，您的悲辛與磨難，孩兒已然盡知，孩兒傷感您的痛楚，所以在心中發(fā)下誓言，倘若心中有愛，定不會讓這世間磨難，毀了孩兒的錦心良願！

孩兒要去尋找自己的幸福，要去尋找天下人的幸福，孩兒要打破那籠罩於萬萬人頭上無望的宿命，孩兒要做一個，無愧於浩浩蒼天，無愧於今生的豪壯男兒！

舉目江山山無數(shù)，放眼流光光飛渡。

瑤兒，我來了！

我來了！

向著漠漠天際，燕煌曦仰天長嘯，喊出那句壓抑在胸中多時的話語，帶著不盡的喜，不盡的狂，卻不知道，他將要面對的現(xiàn)實，將是多麼的殘酷，多麼地絕望！

比面對安清奕時，更加濃重的絕望！

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如斯美麗的春景，卻淺溢著幾許傷悲。

一襲白衣，立於庭中，任那輕渺的雨絲浸溼髮髻，女子面容瘦削，難掩憔悴。

自從上次莫其妙的“侍寢”之夜後，她被那個男人無端端地關(guān)進(jìn)了冰月宮，他限制了她所有的自由，再沒有看過她一眼。

這樣也好。

她落得清靜，只是滿心牽掛著被囚於荒殿中的弟弟。

他，會把他怎麼樣呢？

她真不是一個好姐姐，明明能夠救他，卻始終衝不破心中最後那一道底線。

到底是什麼，到底是什麼在阻止她跨出那一步？

或許，連她自己都不清楚吧。

噝——

指尖乍然傳來的刺痛，讓她不由發(fā)出聲輕呼，低眉看去，卻見一滴血珠緩緩沁出，卻是被玫瑰花刺兒給扎著了。

“哈，驕傲的傢伙。”她不忍伸出手去，輕輕碰了碰那鮮豔的花瓣，眉角漾起絲輕嗔。

血珠滴落，那玫瑰的嬌紅看起來更加燦爛，加上微潤的春水，鮮活得幾乎要飛下枝頭。

春天，如此生機(jī)盎然的春天，讓她終於綻出抹淡淡的笑漪，耀亮整個庭院。

收回皓腕，女子擡手去挽長長的絲袖，卻不妨半滴殘血自空中飛落，點上玉鐲。

剎那間，七彩光華大盛，更多的血從傷處涌出，像是受到什麼巨大引力似地，連成直線，飛向玉鐲。

發(fā)出陣陣嗚嘯聲，玉鐲開始震動，漸變漸大，最後脫離她的手腕，旋轉(zhuǎn)飛舞著升上半空，在她的頭頂快速繞圈——

“瑤兒——”

“瑤兒——”

“我來了，瑤兒——”

彷彿是宇宙浩洪荒深處，一道蒼凝而宏沉的聲線，穿透薄暮春光，如流星，似飛雪，恍然而至，叩心擊魂。

讓她一時間目眩神迷，不知身在何處。

“煌……曦……”薄薄雙脣間，毫無知覺地溢出一聲輕嘆，言罷，連她自己都是一怔——煌曦？誰是煌曦？

重重落鎖的殿門，不知何時開啓，那擡步而入的男子，猛然僵立在地。

是他聽錯了嗎？

那從空中一閃而沒的兩個字，到底是不是出自她的心底？

他到底沒有走過去。

明明橫隔著的，只是幾道低矮的石檻，卻把他們，分離在世界的兩端。

她是生。

他是死。

她是光明。

他是黑暗。

她是鮮活。

他是腐爛。

如此對立，卻又永遠(yuǎn)相依相存。

無生，則無所謂死；沒有黑暗的映襯，便永遠(yuǎn)顯不出光明的可貴；沒有鮮活的靈動，人心就會被灰塵封滿，漸漸地腐朽、枯萎……

當(dāng)生命一天天逝去，誰，依舊能保有當(dāng)初那份純澈，誰便是這世上，最高貴的人。

昶吟天，你是不會懂的。

你不懂他們的愛來自哪裡，所以，你作出錯誤的判斷。

記憶可以被抹去，意念可以被封存，可是那信仰的根，已經(jīng)扎得太深，即使你將他們二人，葬入地獄最深處，他們還是能夠堅執(zhí)地開出花兒來。

他們愛的，不僅僅是彼此。

還有整個世界——

這樣的愛，命運無法戰(zhàn)勝，死亡，也同樣無法戰(zhàn)勝！

捏緊拳頭，昶吟天退了出去。

有淡淡的惶恐，在心間漾開，讓他很不喜歡，甚至是憎惡到極點。

或許，他所以爲(wèi)的那個完美無懈的計劃，要好好地改變改變，他可不想像安清奕那樣，非但功敗垂成，反而給自己增添了兩個強(qiáng)勁的對手。

強(qiáng)勁的對手？！

腦海裡乍然閃過的五個字，讓昶吟天的心突突一陣狂跳，甚至迫出絲殺念。

即使不要龍之元魄，也要將他們毀掉的殺念。

完美到了神聖的地步，就會讓滿心黑暗的人，產(chǎn)生恐懼。

一種莫可名狀的恐懼。

即便是死神的代言人，也逃不開的恐懼。

無聲無息地回到末曜殿，昶吟天立即叫來自己最得力的下屬：“大婚之事，籌備得如何了？”

“回殿下，一切均已完備。”

“那好。”強(qiáng)抑下心中的不安，昶吟天面色稍緩——他倒要看看，隻身而來的燕煌曦，要如何翻出他的天羅地網(wǎng)！

“殿下。”一身黑衣的玄黯沉吟半晌，再次開口道，“北邊有消息來，說發(fā)現(xiàn)有落宏天的蹤跡。”

“落宏天？”昶吟天一怔——他和飛雪盟素?zé)o瓜葛，此次計劃也只針對燕煌曦一人，怎麼偏偏——

“他怎麼了？”

“似是正奔昶國而來。”

“截住他！”斬釘截鐵地砸出三個字，昶吟天狠狠地咬了咬牙，他一步步走到現(xiàn)在，精心謀局，層層設(shè)陷，要是壞在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人身上，教他如何心甘？

只是，令他想不到的是，他費千辛歷萬苦設(shè)下的局，引來的不僅僅是燕煌曦，還有太多他極其不歡迎，卻紛沓而至的不速之客。

人算，不如天算，縱是滿腹智計如昶吟天者，又能如何？

冷月如鉤。

空曠的原野上，男子身形如風(fēng)，幾個縱落間，已飛過好幾座小丘。

疾風(fēng)勁掃，像是雨後春筍般，數(shù)道金色人影從四周的灌木叢中閃出，手中各式武器連成直線，封住了他的去路。

“嗬嗬。”摸摸下巴，落宏天沉聲低笑——劫道的，居然遇上擋道的了？

隨著一聲清吟，背後流霜劍已然飛出，劃出道銀弧，直取對方的要害。

對方卻似早有準(zhǔn)備，見他劍氣逼人，紛紛後撤，卻不肯走遠(yuǎn)，只牢牢封住前路。

落宏天懾了眼眸，敢情他們不想劫財，更不是爲(wèi)了劫色，只是想讓他改道。

改道？

目光一閃，落宏天招手收回流霜劍，果決地轉(zhuǎn)身，走了。

他不是怕。

只是不想耽誤功夫。

若是前方路障障重重，就算他一一殺得乾淨(jìng)，只怕已經(jīng)延誤了時機(jī)，倘若燕煌曦那小子，不幸身亡，那他記下的帳，找誰討去？

罷了罷了，此路不通，自有他途，天下之大，還有誰能攔得住他？

一日。

兩日。

三日。

……

昶國邊城——義陽。

望著前方那大敞的城門，燕煌曦勒住了馬繮。

黑眸沉凝。

視線緩緩在那一紙高懸的榜文上聚焦——

四月十六，二皇子大婚，萬民同幸，普天同慶。

果然是你嗎？瑤兒？

再次策動馬匹，緩緩朝前走去，燕煌曦打起十二萬分精神，仔細(xì)地觀察著四周的一切。

暢通無阻。

那些執(zhí)戟值守的士兵，彷彿就跟沒看見他似的，就連絲多餘的表情都沒有，正因爲(wèi)如此，反而讓燕煌曦心中更加不安。

陷阱？

長期高度危險的生活，讓他陡然意識到危機(jī)的存在。

但他卻依然平靜地打馬前行。

無論如何，他都要看個究竟。

雖是邊地，但因爲(wèi)往來商賈衆(zhòng)多，所以城中酒樓客棧，甚至秦樓楚館一應(yīng)俱備。

繞了半個城之後，燕煌曦挑了間客少人稀的所在，甩繮下馬，大步走進(jìn)。

“客官，打尖還是住店？”店小二笑嘻嘻地迎了上來，熱情招呼道。

“要一間乾淨(jìng)的客房，一桌子酒菜，一盆熱水。”簡短吩咐罷，燕煌曦擡步朝樓上走去。

“好咧。”店小二響亮地答應(yīng)著，自去忙活。

進(jìn)了客房，燕煌曦利目橫掃，確定房中一切並無異樣，這才解下雙劍，置於桌上，自己拉過條長凳坐了，闔上雙眸，瞑目養(yǎng)神。

他幼時隨鐵黎離宮，十一二歲便自己攜劍遊縱江湖，人情百態(tài)，種種險惡，著實經(jīng)歷了不少，倒也不畏懼來這陌生之地，異國他鄉(xiāng)。

只是，自己確實得好好計劃計劃，如何才能混入?yún)R宇宮中，查探到瑤兒的下落，最好在大婚禮之前，帶她離開。

瑤兒，一想到她，整顆心仍然忍不住輕輕震跳，離開你太久，想你太久，也不知道——那刺落你胸口的一劍——

回想到數(shù)月前那個摧心斷魂之夜，燕煌曦心中，仍然止不住陣陣驚顫——

瑤兒，倘若此時的我，出現(xiàn)在你的面前，你會怎樣？你會怎樣呢？

關(guān)於彼此重逢的畫面，他已經(jīng)想過很多遍很多遍，卻怎麼也料算不到，居然會那麼地泣地動天，魂爲(wèi)之?dāng)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