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魅冷光之中,男子著了銀色面具的臉若隱若現(xiàn),看不甚分明,唯有那雙銳寒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著面前的冰壁。
已經(jīng),第九十八天了。
那朵巨大的血色蓮花,幾乎已經(jīng)覆沒了她的整個身體。
雪膚花貌,錦燦紅顏,已成了嶙峋枯骨,似乎只要輕輕碰上一碰,便會瞬間化成粉末。
下意識地,安清奕不由握了握拳頭,慢慢擡起腳步,走到冰壁下方立定,然後一點點擡起頭來,目光深漩地望著她。
女子雙眸緊闔,彷彿已經(jīng)喪失了所有的意識,只那微微翕動的鼻翼,證明她還一息尚存。
“……赫連毓婷……”當(dāng)那個多日不曾喚起的名字從脣間溢出時,安清奕自己都不由微微一怔。
終於,她困難地睜開雙眸,散亂的視線慢慢聚焦,最後落在他的臉上,竟還艱難地笑了一笑。
“放棄吧。”仰視著她,他不知怎地就吐出這麼句話來。
“……放棄?”黯啞的聲線從頭頂輕輕飄落,夾雜著幾許輕嘲,“不是,只有最後一天了嗎?你……要我放棄?”
男子漆黑的眸底掠過絲惱怒——他以爲(wèi),在經(jīng)歷最初那些錐心刺骨,生不如死的痛楚之後,她會放棄,她會求饒,她會像以前那些公主一樣,哭泣著向他乞降。
可是她沒有,她什麼都沒有做,她只是日復(fù)一日地堅持著,任那鮮豔的花朵愈發(fā)茁壯。
他殘忍。
她比他更殘忍。
他對她殘忍。
她對自己殘忍。
先時他覺得她愚蠢,可是慢慢地,他無法形容那一絲絲如蔓草般在胸中躥開的躁動、煩惱、甚至是憂慮、恐懼……
他在怕什麼?
他到底在怕什麼?
明明成功近在咫尺,他卻絲毫沒有快慰的感覺。
該死的女人!攥緊拳頭,強(qiáng)抑著自己想衝過去,打碎堅硬冰壁的衝動,安清奕狠狠地咒罵著,想像以前那樣若無其事地轉(zhuǎn)身離去,卻發(fā)現(xiàn),很難,很難,雙足像是脫離了他自己意識的控制,定定地紮在那裡,就連目光,都無法從她臉上移開。
心中那股難以言說的焦躁越來越濃,幾乎燃成一團(tuán)火,灼得他心痛。
他不知道那是爲(wèi)什麼。
“安清奕,”似乎嫌他還不夠火大,女子譏誚的聲音再度輕飄飄地響起,“既然做,那就做徹底,磨蹭猶豫,不像是你的作風(fēng)哦。”
“你——”男子唰地擡頭,對上她慧黠中帶著幾絲俏皮的黑瞳,忽然噤聲,垂在身側(cè)的右手緩緩擡起,落在胸膛之上。
那裡,有一絲悶鈍的痛,正在蓬勃生長,漸漸茂盛成無邊荊棘,扎出些鮮血淋漓的傷。
他終是又一次走開了。
只是這一次胸中的掙扎,比任何時候都更激烈,激烈得教他幾乎無法駕御。
有那麼一刻,他甚至恍惚覺得,和身後那個即將死去的女人相比,莫說是三千年的元壽,就算整個天地,也算不得什麼。
當(dāng)這絲意念從腦海中劃過的剎那,安清奕唰地睜開了眼,全身上下頓時冷汗淋漓。
藉著幽藍(lán)的磷光,他從面前的冰壁中,窺見自己蒼白的下頷、黝暗的雙眼,還有緊緊抿起的冷薄雙脣。
一定是瘋了!
他這樣詛咒著自己,不停歇地,反反覆覆地——安清奕,你一定是發(fā)瘋了,否則怎麼會,因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女人而動搖?你忘記了一千年前,自己是如何費盡心血,求得之後的一切?你忘記了那種御宇天下,操控他人命運,將他人生死完全操控於掌中的快感?你忘記了胸中那遠(yuǎn)大的抱負(fù)?僅僅只爲(wèi)一個女人,你就要否定過去所做的一切嗎?如果是怎樣,那——安清奕,還是安清奕嗎?
“阿晝……”幽靜虛空中,忽然響起一道清淺的聲音。
恍然回頭,安清奕不可置信地瞪大雙眼——但見那幽瀲水光中,竟緩緩升起抹女子的倩影,婀娜輕盈,長髮紛飛。
屏住呼吸,他就那麼看著她,看著她升上半空,用與一千年前同樣溫柔的目光,迎上他冷然的眼。
莞爾輕笑。
不含一絲一毫的恨,或者怨。
“你快樂嗎?”
“阿晝,你告訴我,你快樂嗎?”
他的目光是凝默的,表情是凝默的,甚至連心跳,似乎也靜止了。
快樂?
這兩個字,似乎離他已經(jīng)很遙遠(yuǎn)。
準(zhǔn)確地說,自她離去之後,他並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快樂過。
可是。
他是驕傲的男人。
他擡高了下巴,毫不閃避地看著她,直言不諱:“我很快樂。”
“如果你很快樂,”淡婉目光輕輕漾動,“就不會……看見我。”
“你說什麼?”
她嘆息一聲,話鋒卻是一轉(zhuǎn):“快天亮了。”
快天亮了。
就這麼四個字,卻讓安清奕的臉,瞬間雪白,又,瞬間血紅。
有那麼一剎那,他的眼瞳中竟然浮出兩道人影,一道黝黑,一道淺藍(lán),交相重疊,一個拼了命地想分開,卻總是被另一個用力地拉回去。
安靜地看著他眼中掠過的重重光影,女子的臉上漸漸浮滿悲憫,卻始終沒有出手相助,也無法出手相助。
時隔一千年,她已不是那個天生異稟的遠(yuǎn)古公主,僅僅是抹殘存的執(zhí)念。
她的執(zhí)念,來自於面前這個男人,又非這個男人。
只有她能看得見,他深藏於身體中的兩面。
一面,是九始神尊千葉晝,另一面,纔是赫連毓婷所認(rèn)識的,冷心冷情的安清奕。
千葉晝,是流散於遠(yuǎn)古乾熙大陸諸多戾氣的集合體,最終化成抹意識,寄附在了袤國公子安清奕的身上。
那時,乾熙大陸上,只有一個浩浩泱泱的大國——袤。
那時,世界一片平和,她是袤國帝君唯一的掌上明珠,他是貴族公子,還有烈永天,殤國第一勇將。
他們之間的故事,很漫長,漫長得進(jìn)行了一千年,還沒能完結(jié)。
有時候,看著同樣痛苦的他們,她也常常在想,如果沒有那場華盛天下的爻婚,之後所有的一切,是不是不會發(fā)生,他們是不是仍然能像最初相識時那樣,對坐於亭間,笑談天下風(fēng)雲(yún)?
可是,命運之輪,從來不會按照任何人人的意願,停在某一刻,它只會不停地向前運轉(zhuǎn),有時候,甚至殘忍得想讓人毀滅整個世界。
高貴美麗的她無能爲(wèi)力。
聰明絕頂?shù)乃酂o能爲(wèi)力;
還有驍勇善戰(zhàn)的他,同樣無能爲(wèi)力。
他們?nèi)说臒o能爲(wèi)力,演變成一場覆天之劫……
這個錯誤的代價,是袤國的衰亡,是整個乾熙大陸的風(fēng)雲(yún)流轉(zhuǎn),是無數(shù)人鮮活的生命,是光明隕落,黑暗衍生……
每每回想起這些,她都忍不住痛,痛過之後,卻仍舊無奈,因爲(wèi)她所等待的人,她所寄予重望的人,還沒有出現(xiàn)——
她在等待一對最堅貞最聰慧最有靈犀的帝后,來終結(jié)這場綿綿無休的劇痛,來修正他們所犯下的錯誤。
直到現(xiàn)在,她仍不知道,這片土地上有沒有那樣兩個人,可以堅持到走到她面前,可以極其有緣地,得到她爲(wèi)他們留下的三樣寶物,可以凝聚起足夠的勇氣,來打破這無望的宿命。
其實,對於這樣的結(jié)果,即使是她自己,也並不抱多大的指望,因爲(wèi)那太難。
當(dāng)初留下那三樣寶物,僅僅是出於幻想,出於那麼一絲絲的希望,甚至是僥倖。
幻想著能有那麼兩個人,可以將兩顆心,合成一顆心,可以摒卻紅塵種種,達(dá)到靈魂最高程度的鍥合。
即便如此,仍然不夠,還需要驚天破地的勇氣、智慧、膽量,甚至是武力,任何一方弱了,都突不破這之間的重重阻礙,都無法將已經(jīng)脫離軌道的衆(zhòng)生,帶回原點。
砰——
隨著一聲奇異的悶響,安清奕的臉龐竟然從中裂開道縫隙,沿著額際緩緩向下拉伸,彷彿要將他整個人分作兩半,卻不見一滴鮮血滲出。
“……阿晝……”顫抖著嗓音,女子叫了一聲,順著空氣緩緩飄過來,卻被一道極其強(qiáng)勁的氣牆隔住。
“別,別過來……”安清奕啞聲低喚。
女子凝在半空,水藍(lán)色裙裾緩緩飄浮著,若夢似幻。
啪啪——
洞頂上方,忽然掉下無數(shù)細(xì)碎的石塊,接著,整個洞窟一陣地動山搖。
“不好!”低呼一聲,安清奕轉(zhuǎn)身一頭撞開氣牆,轉(zhuǎn)眼已經(jīng)沒了影兒。
悵然立在水面上,司徒黛幽藍(lán)雙眸倒映著粼粼波光,白皙面龐漸漸變得透明,整個人緩緩消失在水池上空……
撲面而至的血腥氣息,讓安清奕猛地收住了腳步,那滿目的豔紅,像是地獄裡騰騰燃燒的業(yè)火,剎那間染烈他的雙眼。
嘭——
細(xì)小而清晰的碎裂聲,在胸膛裡炸開,漸漸蔓延到耳際,巨大得好似九天轟雷。
他終究是走了過去。
蹲下身子,用冰涼的手指,拔掉那一片片赤紅的花瓣。
熾目的金色光芒乍然迸發(fā),刺痛他全身每一根神經(jīng)——
那是——蓮皇之心!
傳說中能令人脫胎換骨,永壽無疆的蓮皇之心!
顫顫地,他伸出了手,一點點朝那還撲撲跳動的金色心臟靠近——
“別過來!”另一隻手,卻先他一步,握緊蓮皇之心,然後一點點舉起。
安清奕赫然瞪大了雙眼,然後緩緩地,流下兩行眼淚。
“毓婷?”他顫顫地喚著她的名字,滿眸的驚喜掩之不住,“你還活著?”
對面那具“詐死”的枯骨微微一怔,面上綻出絲笑,怎麼看怎麼讓人動魄驚心:“怎麼?你希望我死?”
“不!”他毫不猶豫地?fù)u頭,“我要你活著!”
枯骨一怔,繼而看看手中的蓮皇之心,再看看他:“即使,我吞了它?”
安清奕瞳色疾閃,一藍(lán)一黑兩抹影子同時跳出,撲向枯骨手中的蓮皇之心。
這樣詭異的奇景,大大出乎赫連毓婷的預(yù)料,也讓她失去了反應(yīng)的能力。
倏忽之間,那黑影化作團(tuán)濃密的霧氣,將蓮皇之心團(tuán)團(tuán)包裹住,所有的光明驟然熄滅,只聽見一陣咯嚓咯嚓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