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久,殷玉瑤方神色恍惚地轉(zhuǎn)過螓首,不意兒恰恰對上男子溫潤的眸子,不由怔住,好半晌方浮起一絲勉強(qiáng)至極的笑:
“納蘭太子。”
“還是叫我公子吧,燕姬。”男子雙手環(huán)於胸前,依然那般玉樹臨風(fēng)地站著,超塵拔俗的豐姿一如從前。
“燕姬?”殷玉瑤眼角眉梢,俱是不盡的悲涼,“這世上,再無燕姬。”
納蘭照羽心中一痛,那張在女子面前素來能言善道的口,卻無論如何張不開了,只能那樣默默地凝視著這個曾經(jīng)令自己無比心儀的女子,任無限憐惜隨風(fēng)散去。
有一道淺淺的,看不見的恆河,在他們之間,波瀾泛漾開來。
“去找她吧。”殷玉瑤忽然說,帶著五分悽切,五分懇摯,“納蘭照羽,你已經(jīng),錯過太多。”
納蘭照羽狠狠地怔住了,如遭雷轟電掣。
錯過太多?是錯過太多嗎?
那個一襲紫裳的女子,站在槿樹之下,衝他微微地笑,清澈眸底,有著最純粹的依戀,卻被他冷然擱置。
“我知道,”殷玉瑤蓮步姍姍,從他身旁掠過,“你有你的顧慮和難處,是一世冷眼看風(fēng)塵,片花不沾身,還是雙雙飛過千山去,都是你自己的選擇,我無權(quán)置喙,出於朋友的立場,我想提醒你的是,若說這世間還有誰能容得你的孤傲霜冷,便只得她了……納蘭照羽,你不是不好,你只是……不相信感情……”
納蘭照羽傻住了。
只覺一柄無形的劍,直棱棱插入心臟最柔軟的地方。
他以爲(wèi),這個世上沒有人能看得見。
即使睿智如燕煌曦。
世人只看見他風(fēng)度翩翩的外表,卻從來不知道,他的內(nèi)心就像山巔的明月一般清冷。
你只是……不相信感情……
是幾時,她竟然已斟破了他的心?
是幾時,自己竟給了她這樣的感知?
風(fēng)過處,雲(yún)開月明,淡淡的暉色灑下來,映得那男子面若玉璃,眸似璀星……
……
天亮了。
文武羣臣依序走進(jìn)大殿,龍座之上,卻不見殷玉瑤的身影。
這——
片刻的等待後,衆(zhòng)臣們?nèi)宄闪t,開始壓低著嗓音竊竊私語起來。唯有洪宇,像根柱子似地佇在左側(cè)首位,懷抱玉笏,垂著雙瞼一言不發(fā)。
“老太傅,”終於,萬嘯海被衆(zhòng)人推舉出來,走到洪宇跟前,打迭起笑臉奉承道,“已經(jīng)過了早朝的時辰,您看——是不是派幾個人,往明泰殿看看?”
“看什麼?”洪宇睜眸,視線冷冷往他臉上一掃。
萬嘯海頓時語塞。
見他討了個沒趣兒,蔡善趕緊接過話由兒道:“要不,先退到勤思殿,等候娘娘傳召?”
“按制,沒有諭令,一入乾元殿,任何大臣不得擅自離開。”洪宇板著臉,丁是丁卯是卯地吐出一句話來。
萬嘯海心中早已窩了一團(tuán)火,只是面上不好發(fā)作,哼了一聲只好袖著手退開去,拿眼兒瞅著殿外的動靜。
沿階的玉石臺梯上,冑甲鮮明的禁軍們手執(zhí)長戟,腰板挺得筆直,乍看上去,與平日並無任何不同。
可是——
不知道爲(wèi)什麼,萬嘯海總覺得今日的乾元殿,透著某種說不出的怪異。
鐵府。
躺在病榻之上的鐵黎,面色乾枯而槁黃,雙頰深陷,喉嚨裡“嗬嗬”有聲。
“外祖父……”抓著他的手,殷玉瑤眸底泛起星瑩淚光。
“別,別哭——”鐵黎努力地擡起手掌,想要撫摸她的臉龐。
殷玉瑤彎下身子,任他長滿老繭的掌心,貼上自己細(xì)膩的面龐。
“好孩子,”鐵黎看著她,眸中滿是不盡的慈愛,“在酈州軍營中第一眼見到你,我,我就知道,你是個好孩子……曦兒能遇到你,是他今生的幸運……”
“外祖父……”殷玉瑤將面頰深深地埋入他掌中,早已哽咽得不能言語。
“……我沒有多少時間了,在這之前,有幾句要緊的話兒,要交代給你——這方天下是曦兒的,也是你的,更是千千萬萬百姓的,你一定要守好它……不管發(fā)生什麼事,不管遇到什麼樣的磨難,堅持,按照你心中所以爲(wèi)的,正確的方向去做,就算你犯下什麼過錯,也必然能得到天下人的……原諒……”
鐵黎說著,忽然“呼”地爬起來,一聲大吼:“殷玉瑤接旨!”
渾身陡地一震,殷玉瑤起身,曲膝跪倒,卻聽鐵黎一字一句地道:“大燕帝王燕煌曦詔命,朕若有失,即命皇后殷玉瑤登基爲(wèi)帝,執(zhí)掌朝政,以待皇太子燕承寰歸位……”
“臣妾……遵旨……”殷玉瑤驚顫的嗓音響起。
卻沒有聽到任何應(yīng)答。
擡起頭的瞬間,殷玉瑤方纔發(fā)現(xiàn),一生征戰(zhàn)的鐵黎,直直地跪在榻上,手中仍然握著那一卷黃綾,雙眸炯然,脣邊一絲殷紅血漬,已然……昇天而去……
“外祖父!”兩日之內(nèi),接連失去兩位至親之人,殷玉瑤心中的悲痛,著實難以用言辭形容。
“皇后娘娘,”後方響起劉天峰沉凝的嗓音,“乾元殿上的情形一觸即發(fā),娘娘須得節(jié)哀,立即主持大局。”
“本宮知道。”殷玉瑤撐著身子站起,再次看了鐵黎一眼,“你去找?guī)讉€細(xì)心的人,備置梓棺,不要讓老太傅,去得不安心……”
“末將……”劉天峰卻有些遲疑,他實在很擔(dān)心殷玉瑤的處境。
卻見殷玉瑤眸色一凜,渾身散發(fā)出一股懾人的氣勢,口吻轉(zhuǎn)而剛毅至極:“一切按本宮吩咐的去做!”
“是!”劉天峰渾身猛一激靈,趕緊著拱手應(yīng)道。
緊緊握住手中黃卷,殷玉瑤渾身猶如憑添了數(shù)千斤的力量,一步步往外走去。
她並沒有急著回宮,而是折身走進(jìn)鐵紅霓生前的寢處。
牆壁之上,畫幅內(nèi)的女子,依然英姿颯爽,顧盼風(fēng)采並不曾被歲月掠去。
立在案前,殷玉瑤仰頭看著她,只覺一股物是人非的感慨油然而生——母后,瑤兒來看您了——您在天上,是否遇到煌曦?輾轉(zhuǎn)二十載光陰,他,他便逐您而去……
想著想著,悲楚的淚水不禁又滴了下來。
死者已矣,活著的人,卻必須勇敢地活下去。
憑弔完鐵紅霓,殷玉瑤走出廂房,卻見院中的紫藤架下,早已立了一人,銀甲錚錚,寒眸凜凜,好似一柄出鞘利劍般,昂藏立於天地之間,心中的慌亂立時便消淡了幾分。
“玉恆,”她走過去,無意間恢復(fù)了從前的稱謂,聽得殷玉恆卻是一怔,“宮裡,情形如何?”
“已然佈下天羅地網(wǎng),只待娘娘一聲令下,便一舉成擒。”
“一舉成擒?”殷玉瑤脣角揚起,眸中蘊著幾絲憂傷,旋又低頭去看自己潔皙的掌心——從今兒個起,自己也將踏上一條血雨腥風(fēng)之路,一身孑然,前途未卜——這本不是一條女兒家走的路,這本是一條連男子都膽寒的路,然而無情的命運,終是將她推到這個關(guān)隘——
“娘娘,速作決斷,不可遲疑!”殷玉恆“唰”地拔出手中長劍,“末將,會永遠(yuǎn)站在娘娘面前,爲(wèi)娘娘抵禦一切的腥風(fēng)血雨!”
凝眸看著這英武的男子,殷玉瑤眸中有疼惜,有憐愛,還有一絲絲連她自己也不曾察覺的異樣情愫。
“娘娘!”久久得不到應(yīng)聲兒,殷玉恆不由有些灼急,加重語氣道。
“傳旨,”深吸一口氣,殷玉瑤摁住心中那根激烈顫抖的弦,望向野雲(yún)四合的天空,“拿下兵部尚書萬嘯海、工部尚書蔡善、吏部尚書陳桀,以及朝中所有與黑峰會暗中有聯(lián)絡(luò)的文武大臣……”
隱隱的悶雷聲從天際傳來,一場驚心動魄的鉅變,於無聲無息,卻又是風(fēng)雲(yún)暗卷之際,拉開帷幕……
……
沓沓的腳步聲,驟然從殿外傳來。
萬嘯海心中像是有一隻野豹倏地躥過,留下數(shù)道鮮血淋漓的爪印子。
壞事了!
這是他的第一直覺。
其實這些日子以來,這種不祥的預(yù)感一直像烏雲(yún)般籠罩在他的心中,讓他片刻不得安寧,只是他始終不肯去細(xì)想,或者說是,直面。
在他看來,殷玉瑤始終不過是一個女子,並沒有膽量發(fā)動一場真正意義上的政變。
可是這一次,他顯然是弄錯了。
那個女人不但有魄力,而且有能力!
當(dāng)大隊大隊的禁軍衝進(jìn)殿中,將數(shù)十名官員拽出,三下五除二扒去他們的官衣官帽時,每個人都驚住了——想來他們,一個個身爲(wèi)朝廷要員,受人尊祟,何時受過這般折辱?
整個乾元殿被寒沉的氣息徹底籠罩,官員們無論有罪無罪,一個個嚇得渾身戰(zhàn)慄,唯有洪宇,緊緊地閉著眼,站在金階之下,似乎對身邊發(fā)生的一切,不忍目睹。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萬嘯海陡地仰天長笑,笑聲中透著不盡的淒厲,讓人覺著彷彿掉入地獄十九層,見到橫眉豎目的活閻王。
“啪——”一個兵卒擡手將一塊腰牌塞入他口中,萬嘯海兩顆門牙應(yīng)聲而碎,殷紅血絲泌出,沿著他的下巴,滴滴嗒嗒地掉落於地,模樣看上去甚是疹人。
“走!”四名禁軍擁上前來,惡狠狠地推搡著他,朝殿外走去,昔時玉帶蟒袍的高官卿貳,頃刻間竟落得如此下場,教人感慨唏噓的同時,也深覺天威凜冽。
與此同時,大隊禁軍在整個浩京城展開極其冷酷的搜查,凡有疑跡者,一律捕入天牢,稍遇反抗,立即就地格殺。
原本明朗的天空,不知何時覆滿黃濁的雲(yún),甚至隱著淡淡的血色。
權(quán)利的交接,從來不可能是和平的。
如果表面上是和平的,那麼內(nèi)裡涌動的,將是加倍之殘忍與血腥。
依然佇立在鐵府深院中的殷玉瑤,擡頭看了看天空,從她身邊繞過的風(fēng),帶著股股躥動的氣息,隱藏?zé)o窮殺機(jī)。
眼角餘光瞅瞅身旁筆立的男子,他面無表情,眉眼之間的神情,與燕煌曦竟依稀有幾分相似。
她應(yīng)該感謝他吧。
應(yīng)該感謝他,爲(wèi)自己沾染滿手血腥——他知道自己無法去面對那殘酷的一幕,故而一大早起,暗暗串通安宏慎,將還在熟睡的自己塞入暖轎中,擡至鐵黎府上,名爲(wèi)探望重病的鐵黎,實則是要在整個永霄宮內(nèi),發(fā)起一場清除異己的血洗……
只有將所有反對她登基的力量徹底剪除,她才能在衆(zhòng)臣的山呼聲中,登上最高的那個位置。
低頭看向自己依然素淨(jìng)的掌心,殷玉瑤心中股股思潮如大海翻涌:
聖女……
仁澤天下……
在此時細(xì)想,竟然都像是笑話——十六歲時那個在燕雲(yún)湖上逐流水戲雲(yún)影採蓮子的水村少女,如今,又在哪裡呢?又在哪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