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樓上比起樓下的翰墨書香，卻又別是另一番風(fēng)味，窗明幾淨(jìng)，陳設(shè)古雅。

引江溪橋至窗邊坐下，黃百靈微微欠身，擡起右手：“公子，請。”

江溪橋側(cè)身坐了，看著黃百靈親自執(zhí)壺斟茶，神色間不由浮起幾絲侷促，輕輕咳嗽兩聲，接過茶盞，只看著上面繪的精緻圖文，卻不言聲。

“公子特特趕來，難道，就只爲(wèi)看這杯子麼？”黃百靈一聲輕笑，卻把他的思緒拉回。

江溪橋這才放下茶盞，看向黃百靈，卻見對方也正水眸兒盈亮地瞅著他，心中不由突突一跳。

若依實說，這黃百靈的模樣，並無甚出奇處，但她身上，卻有一股子難以言說的氣質(zhì)，叫人看著親切，卻不敢隨意廝近，聯(lián)想起適才那魯莽男子對她的欺辱，江溪橋更是暗生出一股不平之氣，遂道：“姑娘常年經(jīng)營偌大一家書坊，想來，受過不少委屈吧？”

黃百靈的面容凝固了——她自十八歲上，便從父親手中接下這份家業(yè)，糟心的事兒自然不少，但從來不肯向人說起，縱使是父親跟前，也只報喜不報憂，一爲(wèi)逞強；二來，也是不願年老的父親再添憂慮。

當(dāng)然，類似的話，從前也有男子說過，可她只是一笑置之，從不曾往心裡去，可眼前這人，目光清澈而明淨(jìng)，沒有絲毫的輕視，帶著發(fā)自心裡的誠意，卻教她不知該怎生作答。

她不說話，江溪橋卻再次開了口：“看那廝的模樣，只怕明日還會來尋畔滋事，不知姑娘準(zhǔn)備如何處置？”

“如何處置？”終於，黃百靈臉上綻出絲極澀的苦笑，“公子不必掛懷，類似的事兒，小女每年都要遇上幾樁，自有法子應(yīng)付。”

江溪橋略頓了頓，有心想幫襯她一把，卻也曉得她性子極倔，未必答應(yīng)不說，反以爲(wèi)自己小視她，那倒不好，思來想去，只得岔開話題，轉(zhuǎn)而言道：“小可一路行來，但聞翰墨書坊乃奉陽郡中最大的一家書坊，又接了全郡大小鄉(xiāng)學(xué)縣學(xué)郡學(xué)課本子的印刷裝訂，不知可是如何？”

“正是。”說起書坊之事，黃百靈雙眸閃亮，臉頰上紅雲(yún)朵朵，像是提到自己最親最愛之人，“祖上經(jīng)營此間書坊，已有百年，莫說奉陽郡，便是大燕國內(nèi)九十九州，甚至天下諸國，也多有我坊書冊銷至，只怕整個乾熙大陸的讀書人，手中沒有翰墨書坊所出書籍的，廖廖無幾呢。”

“姑娘真是女中丈夫，壯志凌雲(yún)！”江溪橋不由衷心地稱讚了一句。

“謝公子誇獎，”黃百靈福了一福，神情間卻帶了分自矜，“不過與當(dāng)今聖上比，小女這點作爲(wèi)，便無可取之處了。”

江溪橋略略頷首：“看起來，姑娘對今上，甚是推祟？”

“那是！”黃百靈連連點頭，“公子且想，這數(shù)千年來，女子爲(wèi)帝者有幾？如今上這般胸藏乾坤者，又有幾？”

江溪橋默然，腦海裡不禁浮現(xiàn)出在勤思殿中，第一次見到殷玉瑤時的情形——作爲(wèi)一個熟讀聖賢書的儒生，他那時也和絕大多數(shù)人一樣，覺得殷玉瑤參政，有違綱常，可是隻一場別開生面的考試，便讓他暗自心驚，後來浩京中發(fā)生的一連串變故，更是讓他見識到殷玉瑤與衆(zhòng)不同的一面。

御民以仁，御下以明，禦敵以威，更重要的是，無論處在怎樣險惡的環(huán)境裡，她始終能稟持一顆光明之心，作出最英睿的決斷。

隨著執(zhí)政愈久，她的手腕和才幹，也越見高明。

縱使是江溪橋單延仁伊遠(yuǎn)清這些心高氣傲的年輕士子，在她面前也不得不低下自己高貴的頭顱，心甘情願地聽她調(diào)遣，倒不是因爲(wèi)她至尊的身份和無上權(quán)威，而是很多時候，他們都會吃驚地發(fā)現(xiàn)，她比他們更能精確地勘破事情的表面，抓住問題的實質(zhì)，從而作出更爲(wèi)準(zhǔn)確的決斷。

三年時間，她已經(jīng)成功完成從“皇后”到“皇帝”的轉(zhuǎn)變，三年時間，她已經(jīng)將整個大燕國的兵權(quán)、財政、民事、刑責(zé)全部牢牢地控制在自己的手裡。

而他們，也跟著她一起成長，成爲(wèi)大燕國的幹臣良將。

“公子？”見他又拿著杯子沉吟不語，黃百靈再次出聲輕喚道。

“黃姑娘家學(xué)淵源，又飽讀詩書，不知對郡中鄉(xiāng)里風(fēng)俗，有何看法？”

“公子所指，乃是郡府，還是整個奉陽郡？”

“先單道郡府吧。”

“要說這奉陽郡，卻也是西南一帶有名的魚米之鄉(xiāng)，富庶豐饒，要說有什麼不好，”黃百靈沉吟，“便是民心思利，不思學(xué)。”

“啊？”乍聞得此言，江溪橋不由一怔。

“公子大概，是外來人吧？”

“是。”

“奉陽郡坊間流傳一句話兒，不知公子可曾聽聞？”

“什麼話？”

“十戶九行商，一戶四壁光。”

“這——這是什麼意思？”

“就是說啊，這奉陽郡郡府之中，十家之中，便有九家都是擺攤行商的，剩下那一家，要麼是家裡沒個主心骨，要麼就是做了別的行當(dāng)，不過，卻窮得叮噹響。”

江溪橋眸色微沉：“那麼翰墨書坊呢？”

黃百靈瞧他神情，知他心中動疑，揚脣淺淺一笑：“公子大概不知道，家父原來不止經(jīng)營書坊，還做過鹽運上的事兒。”

“鹽？”江溪橋一聽，腦袋“嗡”地一聲就大了——天下人都知道，經(jīng)營鹽業(yè)的確盈利豐厚，是以歷朝歷代的皇帝總是將其經(jīng)營權(quán)控制在自己手裡，只挑信得過的人去操辦，他縱然精明過人，卻也想不到，黃家背後，竟然有這樣大的來頭，難怪翰墨書坊能屹立百年不倒，果然是有背景的。

“家父開這家書坊，原來是爲(wèi)酬謝一方父老，也爲(wèi)西南一帶的讀書人提供便利——凡從翰墨書坊售出去的書籍，每本均比市價便宜兩三分，再加印刷精美，裝幀優(yōu)良，極得天下士子們歡心，慢慢有了口碑，自然也一天比一天穩(wěn)固下來……”

江溪橋聽得連連點頭，直覺大受裨益，想了想又道：“民心向利，必不肯安守本位，只怕轄治艱難，不知姑娘對此一點，可有什麼好的建議？”

黃百靈聽了這話，並不作答，而是抿脣微微一笑，擡眸往江溪橋臉上細(xì)瞧了幾眼：“聽公子這話，倒不像是普通士子，而像是一方父母官似的。”

江溪橋吃了一驚，趕緊一笑掩過：“哪裡哪裡，在下也不過隨口一問。”

“不知公子，可曾聽過這樣一句話——使民知富貴易，使民知禮義難？”

“使民知富貴易，使民知禮義難？”江溪橋把這話含在嘴裡，咀嚼了兩遍，陡然生出醍醐灌頂之感，遂目光灼灼地看著黃百靈，期待著她繼續(xù)說下去。

“要使民知禮義，只有興教化，今上也是深知這一點，所以才頒佈詔令，命郡中十歲以上稚子，無分男女，皆入學(xué)讀書，只要開了蒙，將來無論學(xué)成與否，都會對自己大有裨益，可嘆那腐流不識今上苦心，反面仍操古板論調(diào)，真真兒掃興。”

“姑娘識見宏闊，何必跟他們擲氣？”江溪橋趕緊笑道，“倘若姑娘也開一家書院，特教郡中女子讀書，豈不是一樁盛事？”

黃百靈先是一愣，繼而喜之不盡地連連拍手：“公子之言真是振聾發(fā)聵！合我心意之極！小女以茶代酒，敬公子一杯！”

兩人又相談良久，直瞧著外面天色昏暗，江溪橋方作辭出來，心中也是暢快得緊。

可是他這種心情沒能持續(xù)多久，因轉(zhuǎn)過一個街角，迎面忽然飛來斗大一口鍋，幸虧他躲閃得快，纔沒被砸著，即便如此，臉上還是濺了幾滴潑飛的滾油，燙得他齜牙裂嘴。

仔細(xì)看時，卻是兩個一身肥肉的屠戶正在當(dāng)街吵架，手中各舞著一把剔骨尖刀，大有要衝將過去，在對方身上扎出幾個窟窿之勢。

江溪橋暗道不好，可身爲(wèi)父母官，遇上這樣的事，又不能不管，若莽衝上去，能不能解決問題倒是其次，怕只怕也遭池魚之災(zāi)。

恰好這時，街那頭走過來一個巡街的皁錄，遠(yuǎn)遠(yuǎn)兒瞧見這邊的事，竟不理論，擡腳便走，江溪橋一看，頓時火了，扯開嗓子喊道：“站住！”

兩個屠戶正吵得不亦樂乎，冷不防聽見這麼一嗓子，當(dāng)下停住，齊齊轉(zhuǎn)頭看向江溪橋，見只是一個瘦弱的書生，四隻牛眼頓時瞪起，粗著喉嚨喊道：“爛秀才，你瞎嚷嚷什麼？”

“巡街的！”江溪橋卻不看他們，只是朝那個皁隸大力招手。

皁隸本想調(diào)頭而去，但不知道爲(wèi)什麼，兩隻腳卻不聽使喚似的，扛著他走到江溪橋跟前。

“你沒見這裡有人滋擾生事嗎？”江溪橋劈頭便是一聲震喝。

所謂的皁隸，往往都是這樣一種角色——看上官眼色行事，出衙門欺負(fù)良民，有銀子擠破頭爭著上，沒銀子甩屁股走人。

雖然江溪橋那一身正氣，讓他不得不生幾分忌憚，但他自謂是“老油條一根”，斷斷不會將這種沒品沒階又沒油水的人放在眼裡，故而也吊起兩隻眼睛來：“滋擾生事？誰？有嗎？”

江溪橋氣歪了嘴，真想擡手狠狠甩他兩個耳光，好容易才忍下，喝命道：“還不把這兩人鎖了進(jìn)衙門去，要是出了人命官司，誰負(fù)責(zé)？”

“切！這又不是你家院子，死活與你何相干？狗拿耗子多管閒事，要拿你自個兒拿去，與爺不相干！”

“放肆！”江溪橋還不曾答話，後邊已經(jīng)響起小吏的聲音，陡然一陣風(fēng)捲過來，一記清脆的耳光，落在皁隸臉頰上，“好你個不長眼的狗奴才，竟敢對大人如此無禮！”

皁隸吃了打，正欲撲上來與對方拼命，不提防聽到“大人”兩個字，頓時怔在那裡。

“高虎！”一個更加威嚴(yán)的聲音響起，“這是新任的郡守大人，還不趕快過來請罪！”

高虎一聽這話，整個人都嚇癱了，雙腿一軟撲倒在地，哆嗦得說不出一個字來。

江溪橋心中厭惡，卻不理他，轉(zhuǎn)頭去看說話之人，乃是一身著藍(lán)衫，八字眉，短鼠須，黃蠟?zāi)樀闹心昴凶印?

見他的目光落到自己臉上，男子趕緊上前揖禮：“參見大人，卑職姓胡名一玖，乃是前任郡守的刑名師爺——因衙中無人管教，這些傢伙便都疏懶了，還請大人見諒！”

江溪橋哼了聲，也不答話，轉(zhuǎn)頭再去看那兩屠戶，卻哪裡還有人影？早縮到鋪子裡，緊閉板門，再不敢露頭。

好歹了了一場禍?zhǔn)拢獦蝮犃丝跉猓膊缓迷匐[藏身份，當(dāng)下轉(zhuǎn)頭朝衙府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