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寂。

深黛天空中，忽然躥起一線橙紅的豔光，然後迅速擴展，瀰漫……

“東方火起！火起！”

西南軍大營上，立即響起尖銳的哨聲，還有傳訊兵的驚喊。

帥帳之中。

燕煌曦睜開了眼。

就像是一頭準(zhǔn)備出擊的豹，聞到了目標(biāo)的氣息。

所有炙烈的因子，開始在血管裡奔行跳躍，叫囂著，要將長久以來壓抑的情緒以磅礴的方式體現(xiàn)。

“曦兒。”邁著沉穩(wěn)的步伐，鐵黎步入帳中，“那是什麼？”

“那是——”燕煌曦慢慢站起身，“宣戰(zhàn)的信號。明日，穎軍必大舉來襲。”

“宣戰(zhàn)？”鐵黎一怔，“大戰(zhàn)之前，最忌走漏消息，韓之越怎麼會？”

燕煌曦沉默不答，雙眸黑得發(fā)亮，閃爍著流溢幽光。

韓之越就是韓之越。

韓之越是驕傲的。

韓之越不是小人。

韓之越是朋友。

他清楚，韓之越自己也清楚。

因爲(wèi)驕傲，所以他必定相信，能夠駕輕就熟地控制整個戰(zhàn)局。

因爲(wèi)不是小人，所以他不用詭道，要和他正面宣戰(zhàn)，殺場上見真招，誰勝誰負(fù)，純粹取決於他們自己。

因爲(wèi)是朋友，所以這焰火，是戰(zhàn)書也是警示。他希望他能明白現(xiàn)在的情勢，他希望他能選擇主動後退，甚至希望，他能示之以誠，雙方和談。

但是韓之越，這怎麼可能？

你我的情誼，是你我的情誼，至於這家這國這天下，完全是另一碼事，燕煌曦不能退，燕煌曦不能讓，燕煌曦只能進取。

韓之越，倘若你敗，我必放你你去；倘若我敗……

“鐵黎聽令！”燕煌曦忽然一聲沉喝。

“末將在！”鐵黎“唰”地站得筆直，雙眼炯炯閃亮。

筆直的手指向地圖，山川江河，動進守退，一個字一個字，那麼清晰地，從這位準(zhǔn)帝王口中道出……

明麗晨光點染血色。

颯颯的風(fēng)，揚起漫天沙塵。

穎軍，二十萬；

西南軍，二十萬；

鐵蹄錚錚，讓整個西南十六州，爲(wèi)之震顫、驚悸。

幾乎每一州每一府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青芫與酈州邊界，這一片方圓百里的曠原。

此一戰(zhàn)，將決定大燕的命運，韓家的命運，燕煌曦的命運，燕煌暄的命運，以及天下，很多很多人的命運。

西南軍以韓玉剛爲(wèi)左軍統(tǒng)領(lǐng)，以冉濟爲(wèi)右軍統(tǒng)領(lǐng)，而燕煌曦坐陣中軍，在一帶矮矮的山脈下，拉開殺場。

日頭緩緩升高，煦亮的陽光灑下來。

白衣勝雪，明黃燦金，鮮明的對比，是兩名矗立於戰(zhàn)車之上，同樣氣質(zhì)高華，同樣風(fēng)采絕世的男子。

韓之越，燕煌曦。

這是他們的較量。

生與死的較量。

不再是過去那種，基於友情的小試身手。

微微地，擡起下頷，燕煌曦右臂展開，袍袖拂動滿川風(fēng)雲(yún)：

“朕，乃燕氏龍裔，先帝欽命之君，四海仰承之主，今番出戰(zhàn)，只爲(wèi)討逆賊，復(fù)山河。爾等，俱是朕之子民，朕之兄弟手足，朕，實不忍相殘，是以，若有不爲(wèi)戰(zhàn)者，棄機後退，朕，決不濫殺一人。”

此言出，兩軍寂寂。

韓之越握繮的手不由緊了緊。

對面那個男人，有什麼不一樣了。

真的不一樣了。

他記得他曾那樣灑然地說過，帝王之位，並不是他的嚮往，習(xí)武演兵，只是男兒天性。

可是今日，他卻如此堂皇地，以一個帝王的姿態(tài)出現(xiàn)，昭告於他，也昭告於天下。

他是在暗指什麼？

是他們之間友情的覆滅，還是——

糟糕！像是一道急電劃過，韓之越整個人都顫慄了——他沒有發(fā)現(xiàn)，該死的他竟然沒有發(fā)現(xiàn)，鐵黎不在！劉天峰不在！孟滄瀾不在！——除了那個赫赫天威的燕煌曦，西南軍中有太多的高級將領(lǐng)都不在，他們，去了哪裡？

“回營！”戰(zhàn)鼓尚未擂響，韓之越已然調(diào)轉(zhuǎn)馬頭，揚聲大吼。

搞什麼？

無數(shù)雙眼睛齊刷刷地望向自己的主帥——這還沒開打呢，竟然就叫收兵？

“不能收兵！”白汐楓打馬奔至他的身邊，“臨陣退避是兵家大忌，你不知道嗎？”

“我知道！”韓之越鐵青了臉——他怎麼不知道？可是，這場戰(zhàn)鬥的勝與敗，本來就不是他在意的，他所在意的，只有——

“我去！”只是一恍神，白汐楓也明白了他的顧慮，當(dāng)即決斷道，“你留下，絆住他！”

韓之越迅疾冷靜——沒錯！他是統(tǒng)帥，若是慌亂，整個穎軍就會潰不成軍，更何況，現(xiàn)在輸贏未果，他怎能輕易言敗？

重重一點頭，韓之越撥轉(zhuǎn)馬頭，回到陣前，嚴(yán)聲下令道：“三軍聽令，各自恆守陣營，不得出戰(zhàn)！違令者，斬！”

劍拔弩張的氣氛頓時凝固了。

兩軍對壘，卻沒有一人，越過中間那道寬闊的楚河漢界。

這樣的對陣，恐怕在大燕歷史上，也是首創(chuàng)吧，雙方都出動了主要的兵力，雙方都擺出了決戰(zhàn)的架勢，卻，並沒有生死決戰(zhàn)的激烈意識。

燕煌曦說得不錯。

站在這裡的，都是大燕的好男兒，他們是同胞，他們是兄弟，毫無赤膊血拼之理。如果不是爲(wèi)了一些人的狼子野心，這場戰(zhàn)爭，根本不會出現(xiàn)。

若是貿(mào)貿(mào)然衝過去，殺得了燕煌曦還好，若殺不了，他們可都犯了弒君重罪，若將來燕煌曦復(fù)位，回過頭來找他們算帳，他們可沒人能扛得起。

包括，他們的統(tǒng)帥，韓之越自己。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韓之越頭上漸增汗跡。

時間拖得越長，對他而言，就越不利。

幸得雙方將士都是長期訓(xùn)練有素，對峙兩個時辰，仍舊無一人有半分疲怠之意，仍舊是挺拔蒼松般屹立著。

日上中天。

陽光明亮得刺眼。

一道比陽光還豔麗的焰火，忽然從穎軍的後方，衝上湛藍(lán)天空！

一絲傲然至極的笑，在燕煌曦脣邊緩緩綻開。

得得得，得得得。

驚急馬蹄響起，一人絕塵而來，卻是渾身塵土的白汐楓。

“如何？”韓之越問。

“失陷。”白汐楓答。

頓時，整個蒼天大地，都沉默了。

韓之越英俊的面容，微微有些發(fā)白，眼珠輕輕地轉(zhuǎn)動著，卻在一時間，失去了焦凝。

緩緩地，他打馬走出軍陣，越過楚河，越過漢界，直至燕煌曦跟前。

沒有人攔他。

四十萬雙眼睛，齊刷刷地盯著他。

“你卑鄙。”

任誰都想不到，韓之越甫一開口，說出的，竟然是這三個字。

“我卑鄙。”

更令人絕倒的，是燕煌曦竟然認(rèn)可了韓之越的說法。

“如果卑鄙能挽回數(shù)萬條性命，我願意，卑鄙。”

燕煌曦如是答。

“答得好。”韓之越笑了，只是那笑裡，蘊著不盡的蒼涼。

從前的燕煌曦，是不屑於卑鄙的。

他仍是以從前的目光看待他，所以決策了這場戰(zhàn)爭的佈局，可他沒有想過，現(xiàn)在的燕煌曦，不是那個坦蕩磊落的翩翩少年了。

他是帝王啊。

是帝王就得精擅權(quán)術(shù)；

是帝王就得以一顆博大的心胸，顧念天下蒼生。

如果卑鄙能挽回數(shù)萬條性命，我願意卑鄙。

這樣的回答，是何等的自傲，何等的自許，又是何等的自負(fù)？

“你沒輸。”燕煌曦再度開口，“從一開始我就知道，贏不了你。”

韓之越張張嘴，卻不知該說什麼。

良久，他才找回自己沙啞的聲音：“她呢？”

“一定，要死。”很冷，很鐵的四個字。

“她是無辜的。”

“她殺了我父皇。”

“她是被逼的。”

“她的不貞，是她最大的罪。”

“放了她。”韓之越再次重複，“放了她，換我，幫你。”

“什麼？”燕煌曦龍目一凜。

“殺了她，改變不了任何事，倘若，以她之命，換我的誓死效忠，你，肯，還是不肯？”

垂在身側(cè)的手，猛然攥緊，燕煌曦屏住了呼吸，就那麼眸光犀利地盯著韓之越，也像是，在盯著另一個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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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之越有多麼厲害，他不是不知道；

韓之越有多麼優(yōu)異，他不是不清楚。

倘若有了他，他必定如虎添翼，所向披靡。

但是，要他放下心中的恨，要他眼睜睜地任由那個女人逍遙法外，可能嗎？可能嗎？可能嗎？

“一，”韓之越舉起右臂，豎起食指，眼中閃過一絲鐵血，“二……”

在“三”字出口之前，燕煌曦果決地應(yīng)聲：“我，答應(yīng)你。”

我，答應(yīng)你。

簡簡單單四個字。

成功收服二十萬大軍，還有一名驚才絕豔的統(tǒng)帥。

燕煌曦，你不虧啊，真的不虧啊。

只是，唯有他自己才知曉，要邁過心中那道高高的檻，有多麼難，多麼難。

父皇，對於孩兒的這個決定，您的在天之靈，是否可以寬宥，可以原諒？

青芫淮山一戰(zhàn)，燕煌曦不費一兵一卒，坐收二十萬穎軍，並降伏穎軍統(tǒng)帥韓之越，收爲(wèi)己用，不到短短一日，這驚人的消息，便傳遍了大燕九十九州，八百八十八郡。

大燕驚顫了。

浩京驚顫了。

四方諸國驚顫了。

曾經(jīng)，那個叫燕煌曦的小子，只是他們眼中落拓不羈的公子哥兒，只是個遊俠任性的浪蕩子，什麼時候，他竟然有了這般的大略雄才？這樣俯仰天地的氣勢？

原來被某個水鄉(xiāng)女子引去的目光，再度悄然地，回到大燕國內(nèi)，默默地觀望著，虎視眈眈地注視著，也各個籌謀、掂量著，是要錦上添花，還是發(fā)起致命的襲擊，在這條九天飛龍尚未完全迴歸大海時，將其徹底斬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