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煌曦一杯接一杯地喝著。
紫紅色的葡萄酒,從他脣邊溢出,將衣袖的顏色,染得更深。
他見到她了。
他終於見到她了。
看到她跌落金階的剎那,他整個人都揪緊了,幾乎沒有思索任何的後果,就那樣飛了出去。
可是她。
至始至終,都沒有給他一個確定的眼神。
告訴他,是她,告訴他,她在想他。
她的目光,太清冷太鎮(zhèn)靜,甚至隱著一絲絕情。
不似她。
不若她。
不似昔日的無邊柔情,不若昔日的全心依賴。
瑤兒,你是在怪我嗎?
怪我沒有及時尋到你?怪我沒能好好地保護(hù)你?還是怪我……
看看泌涼的指尖,燕煌曦皺起眉頭——猶記得拂過她肌膚時,那絲潤滑細(xì)膩的感覺,也記得她眉間,那分原本不屬於她的妖嬈與嫵媚。
到底發(fā)生了什麼?竟然讓他所衷愛的瑤兒,變成今日的模樣?
他不喜歡。
很不喜歡。
不愛傾國傾城,只愛你皎若明月的心。
因爲(wèi)那時,你的心中,只有我,只有我……
可是方纔,四目相對的剎那,他就知道,他的瑤兒,變了,是真真正正地變了。
有了心機(jī),有了膽略,有了內(nèi)斂的鋒芒。
而這些,恰恰是他,所不喜的。
當(dāng)她提步離去的剎那,他真的很想追上去,將她拉回自己懷中,問她一句爲(wèi)什麼。
可是,他還沒來得及,她就已經(jīng)跑遠(yuǎn),遠(yuǎn)得自己再也夠不著。
玉觴美酒,千杯不醉的燕煌曦,第一次微生了朦朧之意。
眼前煌煌的殿堂,開始扭曲了格局,有一股排山倒海的力量,在胸膛裡衝撞來去,卻找不到出口和方向。
“來人,”赫連毓婷一直在靜默地觀望著,此時見他醉態(tài)微露,當(dāng)即沉聲道,“扶四皇子怡然殿休息。”
即有兩名宮侍上前,扶燕煌曦離座。
燕煌曦也不抗拒,拿了一壺酒,趔趄著隨宮侍離去。
“在下,不勝酒力,亦暫請告辭。”黎國二皇子黎慕雲(yún),也站起身來,朝著赫連謫雲(yún)和赫連毓婷一欠身,轉(zhuǎn)身大步流星而去。
赫連毓婷未加阻攔,只是輕輕地,挑了挑眉。
快入冬了,怡然殿中卻仍是花氣襲人。
燕煌曦似乎不勝酒力,推開宮侍,高懸了酒壺,一行狂飲,一行往花深處走去。
很久了。
很久不再,如此地放縱自己。
想從前,他信馬由繮於天下,狂縱而不羈,夜宿酒肆妓家,醉看滿眼繁華。
只是,只是從不染指於其間。
不是因爲(wèi)他沒有男人那點(diǎn)原始的慾望,而是因爲(wèi),他的孤高,和目無塵下。
縱使一夕歡娛,亦不願爲(wèi)之。
他要的女子,必是自己傾心所愛,玉潔冰清,不染塵埃。
就宛若,當(dāng)初燕雲(yún)湖中,那乍然相遇的——殷玉瑤。
她的清透,她的明澈,她的全心全意,纔是他心之所繫。
沒有遇見之前,他不會去肖想;
遇見之後,他卻選擇了一次次的放手。
終至今日這般,愁悵的境地。
“我陪你喝,好麼?”
綿軟的嗓音在耳畔響起,纖纖柔荑,握住燕煌曦的手,就勢,往自己脣邊送去。
女子的嬌靨,點(diǎn)染娥眉,笑語輕輕,如鵝毛一般,輕輕撥弄著男子的心。
眼前的景象,依稀有些恍惚,就像霧裡看花,分不清誰是誰。
“……瑤兒……”燕煌曦輕喚,左手?jǐn)E起,指尖落在女子柔滑細(xì)膩的臉龐上。
雙眸一戾,冷色稍縱即逝,卻張雙臂,緊緊地抱住了身量頎長的燕煌曦,芳脣微啓,輕輕噬著他的耳垂。
花榭間的氣氛,剎那間濃烈起來。
“啪——啪——啪——”
突然而至的清脆掌聲,震顫了空氣。
女子身形一僵,卻聽身後那人淡淡哂道:“想不到,堂堂黎國三公主,竟然在光天華日之後,跑到我流楓宮中,勾引男人。”
慢慢地,女子轉(zhuǎn)過頭,卻依然抱著燕煌曦沒有鬆手,目光冷凝如冰,對上赫連毓婷的眼:“勾引了又如何?難道你,不是也想勾引他嗎?”
“是,”赫連毓婷步入花榭,雙手環(huán)抱於胸前,“你說得不錯,本宮,也看上了他,所以,但凡在流楓國內(nèi),這個男人,只能是我的!其他人,休想染指!”
“你——”黎慕雲(yún)柳眉倒豎——沒錯,她的的確確是因爲(wèi),打探到燕煌曦有意向流楓長公主赫連毓婷求婚,所以才借了兄長的名號,巴巴兒跑來。
他是她看上的男人,豈容旁落別家?哪怕,那個人是聲名赫赫的,流楓長公主,赫連毓婷!
四道目光在空中相撞,噼噼啪啪,激射出無數(shù)火花。
黎鳳妍任性刁蠻,赫連毓婷自負(fù)自傲,可以說,兩人都擁有同樣的霸氣、野心,只是接近燕煌曦的初衷不同。
兩女相恃不下,反倒是引起這場爭執(zhí)的男子,居然發(fā)出微微鼾聲,靠在柱邊,闔眸睡去。
“此乃我流楓皇宮,四皇子乃我流楓貴客,三公主不便久留,還是請回吧,要是非逼得本宮喚人來請,使得今日之事傳揚(yáng)開去,只怕——”赫連毓婷徐徐開口,字字綿軟,卻藏納鋒芒。
“好!你好!”黎鳳妍跺腳,轉(zhuǎn)身飛一般衝出了花榭,很快沒入濃密的花叢中。
赫連毓婷搖搖頭,這才提步走到燕煌曦身邊,正要伸手去扶他,那男子卻輕輕睜開了眼。
一雙寒冷的、清澈的、明淨(jìng)得幾乎能照徹人心的眼。
哪裡,有半絲醉意。
赫連毓婷卻沒有被他懾住,仍然穩(wěn)穩(wěn)地站立著,將手伸到他面前:“四皇子,要幫忙嗎?”
“赫連毓婷,”燕煌曦開口,“我要見她!”
“誰?”赫連毓婷佯作不知。
“你知道的。”男子的聲音略略有些沙啞,“以你的聰明,不可能不知道的。”
“所以呢?”赫連毓婷側(cè)身在他旁邊坐下,“作爲(wèi)我未來夫婿的人選之一,公然破壞了本宮的擇吉佳宴,公然和本宮的侍女眉來眼去,公然羞辱了本宮,難道你覺得,在發(fā)生這些事之後,本宮,還會允許你去見她嗎?”
燕煌曦雙眸一緊,不由得坐直了身體:“你想——怎樣?”
“本宮的眼裡——可不揉沙子。”赫連毓婷淺淺勾脣,眸華冽冽,“燕煌曦,提醒你一句,在本宮和她之間,你只能選擇一個,否則——”
劈手奪過燕煌曦手中玉壺,赫連毓婷用力一捏,那玉壺頓時化爲(wèi)粉末,黏合了芬芳四溢的酒漿,從她的指間,滑墜於地。
“你和她,都會形銷骨滅——死無葬身之地!”
冷冷地說完這麼一句話,赫連毓婷當(dāng)即起身,揚(yáng)長而去。
欄桿旁,燕煌曦靜默地端坐著,臉上沒有一絲表情,看著那鐵血梟傲的女子,一步步遠(yuǎn)去,一步步,離開自己的視野……
“燕姬呢?”
一步踏進(jìn)鳴凰殿,赫連毓婷冷冷開口,看向立於門側(cè)的司畫。
“去了後院,到現(xiàn)在還沒見出來。”見她面色不善,司國小心翼翼地開口。
“去,叫她來。”赫連毓婷面無表情,一拂衣袖,朝正中主座上走去。
她很生氣。
氣的不是燕煌曦心有另屬,而是那個黎鳳妍,實(shí)在太大膽太狂妄,居然敢在她的地盤上,如此明目張膽地勾引自己未婚夫的人選,她當(dāng)她赫連毓婷是什麼?擺設(shè)?還是花瓶?
砰——
隨手拿起桌上的水晶瑪瑙盤,狠狠砸落於地,那流彩溢光的盤子,瞬間便成了無數(shù)碎片。
“公主?!”甫入殿,殷玉瑤看見的,便是端坐於鳳椅之上,滿臉冷怒的赫連毓婷,當(dāng)下不作多想,“撲通”跪倒於地。
殿中一時岑寂。
“你們,都下去。”
終於,赫連毓婷開口發(fā)話,所有宮女宮侍頓時如蒙大赦一般,靜悄悄退了出去——公主向來寬待下人,但是若動了真怒——就算不丟掉性命,或逐出皇宮,或遣去邊疆做苦役,終身不得迴歸,那是絕對可能的。
“燕姬,”赫連毓婷站起,一步步走到殷玉瑤面前,伸手?jǐn)E起她的下頷,“我不管你是叫燕姬還是什麼?我只問你一句,你對燕煌曦,到底有心無心?”
殷玉瑤一窒。
她的話,輕若鴻毛,卻有千鈞之重。
她問她有心無心,她,該如何作答?
“燕姬,”赫連毓婷蹲下身,平視著她,“你聽清楚了——我赫連毓婷,絕對不會跟世上任何一個女人搶男人,我要的是一心一意,要的是絕對忠貞,倘若你此際否認(rèn),爾後卻又讓我發(fā)現(xiàn),你和他之間有任何牽扯,那麼,我會殺了他,亦會殺了你!你,聽清楚了麼?”
殷玉瑤渾身一顫!
從面前這雙冷湛的黑眸中,她看到了堅(jiān)決,看到了鐵血,看到了孤高,看到了許多,她極少在女子身上,甚至是男子身上見到的東西。
正是這些世上少有的品質(zhì),構(gòu)鑄了眼前這個非凡的女子——流楓長公主,赫連毓婷。
她容不得欺騙,容不得懦弱,容不得挾私,無論是對自己,或者是對朋友,甚至是對敵人,她都始終保持著那份高傲。
那種隱含著君臨天下,捨我其誰的高傲。
她說,她不跟世界上任何一個女人搶男人,她要的是一心一意,要的是絕對忠貞。
否則,她寧可孤獨(dú)一生,亦不願委屈了自己的心。
“怎麼樣?你還是不肯說實(shí)話麼?”
“我——”深吸一口氣,殷玉瑤終於開口,“我有心,但是——我無力啊。”
赫連毓婷沒有接話,只是挑高了眉,示意她繼續(xù)說下去。
殷玉瑤開始講述,從十七年前,那個誕生於血蓮池中的嬰兒,從她被送出那裡,流落世間,被時任大燕御史中丞的殷騰渙收養(yǎng),再到燕雲(yún)湖畔,她是如何地與燕煌曦相識、逃遁、分散、再聚、酈州、北歸、湘水、觴城、雪寰山、慕州、最後到這裡……
赫連毓婷靜靜地聽著。
始終,不發(fā)一言。
殷玉瑤的故事,對她而言,不是沒有震撼的,她需要消化,需要思考,需要分析。
殿外的暮色,漸至深濃,殿中兩個年紀(jì)相仿的女子,卻開始了第一次,心靈間至誠的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