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深處。

燕煌曦靜靜地凝視著池中那個小小的人影。

冰寒眸底，極緩極慢地漾起一絲淺淡笑漪。

他想，他終於找到了。

他期待多時的同盟。

雖然，只是一個十歲的孩子，雖然，他所剩下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

殷玉恆，你將是我的希望，也會是她的希望。

倘若，我在這條漫長而黑暗的道路上死去，那麼，你一定可以替代我，替代我守護(hù)她，替代我拯救她。

靠你了。

在殷玉恆瀕臨絕境的剎那，他擡起右手，一縷氣勁射出，隔著虛空，沒入殷玉恆的胸膛。

突如其來的暖流，讓殷玉恆渾身一震，長長地呼出一口氣，他自然加大了手上動作的幅度，然後，他驚異地發(fā)現(xiàn)，身周的水，已經(jīng)不像剛纔那樣冷，而他的四肢，也開始行動自如。

轉(zhuǎn)過身子，殷玉恆飛快地朝岸邊游去，卻在上岸的梯邊停住。

“如果，你的姐姐掉入這水中，你會怎麼做？”

那個男人的聲音，突如其來地響起，就像魔咒一般，禁錮得他不能動彈。

轉(zhuǎn)頭看了看那幽光浮動的池水，殷玉恆眼中，無聲滑過絲堅決。

他已經(jīng)品嚐過那種刺骨的冰寒與絕望，他不要姐姐再去嘗。

他沉默著，然後義無反顧地，轉(zhuǎn)頭朝著更黑暗處游去。

即使他知道，或許自己會死在這池子裡。

即使他知道，或許他什麼都做不了。

可是他不後悔。

因爲(wèi)姐姐的呵護(hù)和溫暖，是他在這個黑暗世間，唯一留戀的東西。

他沒有父親母親，沒有親人朋友，從小四處飄零，受盡白眼。

終於有一天，有個溫柔的女子走到他的面前，握起他的手，目光清澈，容顏靜好：“跟著我，有飯吃。”

他需要的理由很簡單。

活下去。

再有那麼一絲絲溫暖。

那就足夠了，那就值得他付出所有。

再度爬上岸時，殷玉恆看到了那個男人。

那個立於石階上，默然不語的男人。

“我沒死。”

這是他看到他，說出的第一句話。

“你沒死，”對方的嗓音，還是那般寒冷，“只是因爲(wèi)，運(yùn)氣還不壞。”

殷玉恆擡起頭，目光兇狠地瞪著他，就像一隻負(fù)傷的野狼。

“你恨我？”男子薄薄的脣角勾起，“有多恨？”

沒有回答，男孩兒擡起手，用一個指頭，對準(zhǔn)他的胸膛。

燕煌曦伸手，只輕輕一捏，那根手指，應(yīng)聲而斷。

“嗷——”地一聲，殷玉恆張嘴痛呼，卻被對方那狠絕的眼神，封住了後面那些脫口將出的謾罵。

“你將來來面對的，是比我兇殘萬倍的敵人，倘若，你連自保的能力都沒有，如何去守護(hù)你的姐姐？”

……你連自保的能力都沒有，如何去守護(hù)你的姐姐？

殷玉恆怔住了，愣愣地看著面前這個滿臉冷漠，卻又高深莫測的男人。

從他那雙深冽的黑眸中，他隱約體會到一種強(qiáng)烈的，壓抑的悲傷與無奈。

他的這些話，與其在說他，不如是在說自己。

殷玉恆張張嘴，卻還是說不出一個字。

成長，就在這種最痛苦，最絕望的時候，悄然到來。

從小多經(jīng)磨難，他本就比一般的孩子早熟，而這短短數(shù)個時辰的經(jīng)歷，生與死的絕對煎熬，又讓他更加地體悟到，生存的凝重，與艱難。

兩個男人就那麼靜靜地注視著，用一種奇怪的方式，開始他們之間，第一次全新的認(rèn)識。

“拿著。”

薄銳寒光，劃破沉暗，殷玉恆低頭看時，卻見手中多了柄寒氣逼人的短劍。

“回到她身邊，保護(hù)她，若是有人敢傷她，就拔出你的劍，殺。”

赫然瞪大雙眼，殷玉恆屏住了呼吸。

“不敢？”

“不，”出乎燕煌曦意料地，面前這個男孩子，給出一個讓他震撼的答案，“如果那個人，是你呢？”

……

良久的沉寂後，燕煌曦極緩極慢地吐出一句話：“也殺……但前提是，你能……殺得了我……”

厚重的石門緩緩升起，微淡的亮光透進(jìn)，殷玉恆不由瞇了瞇雙眼，隨即默然地跟在燕煌曦的身後，走向外面的世界。

僅僅只是數(shù)個時辰，這個年幼的孩子，卻似乎長大了十歲，他的目光裡，少了頑劣，添了堅韌，少了跳蕩，添了沉靜。

在明泰宮的門口，他們默然分手，就彷彿之前的一切，從未發(fā)生過。

邁下石階的剎那，殷玉恆將手中的匕首，深深地掖進(jìn)了袖中。

將一切收於眼底，燕煌曦雙瞳深凝，就彷彿懸崖底浩瀚的大海，看似風(fēng)平浪靜，實(shí)則隱蘊(yùn)著無窮無盡的波濤。

“四哥！”在門外眼巴巴等了多時的燕煌昕，頓時撒著歡兒跑了過來，一把攀住燕煌曦的手腕，嘟起小嘴道，“四哥你不公平！”

輕輕地，燕煌曦伸手拍拍她的腦袋：“我們走。”

“去哪兒啊？”燕煌昕滿臉不解。

“乾元殿。”

“可是，御宴已經(jīng)散場了啊。”

燕煌曦不答話，仍是穩(wěn)步向前。

果然，乾元殿前，偌大的廣場上，只剩下一片狼藉，數(shù)十名宮女太監(jiān)正在灑掃清場，至於文武衆(zhòng)臣，早已離去。

“參見皇上。”

見到皇帝，所有人等趕緊放下手裡的活兒，匍地參拜。

“都起來吧。”燕煌曦一擺手，拉著燕煌曄，走向大門外。

“皇兄！”剛剛送走最後一批貴賓的燕煌曄恰在此時折回，一見燕煌曦，急急迎上前來，“……？”

“燕煌昀呢？”

“已經(jīng)被押入宗正寺秘監(jiān)，皇兄是要——去看他？”

“不，”燕煌曦擺手，“朕要你，馬上放了他！”

“什麼？”燕煌曄神色遽變，難以置信地瞪大雙眼。

“照我說的去做。”冷冷一擺手，燕煌曦不欲多作解釋，“另外，傳韓之越到明泰殿獨(dú)對。”

燕煌曄納悶了，卻也不敢多問，乖乖地去了。

“那些花呢？”視線一轉(zhuǎn)，燕煌曦忽然轉(zhuǎn)頭，看著一名正在掃地的太監(jiān)言道。

那太監(jiān)一嚇，趕緊跪倒在地：“那些花……已經(jīng)掃走了……”

“掃去哪兒了？”

“蓮池。”

“哦”了一聲，燕煌曦轉(zhuǎn)身便走，弄得一衆(zhòng)宮人滿頭霧水。

已經(jīng)是初冬了。

滿池荷花俱皆凋零，只剩些乾枯的荷葉，靜默地佇立於水中。

“四哥你看，花在那兒——”燕煌昕最先發(fā)現(xiàn)那些漂浮在水面上的花瓣兒，眨巴著雙眼仰頭望向沉默不語的兄長，“要把它們，撈上來嗎？”

“不必了。”

默立於欄邊，燕煌曦的雙手慢慢放上堅硬的石面，一點(diǎn)點(diǎn)攥緊。

所有的人，只看見那漫天飛舞的花瓣。只有他，看到了鐫刻於其上的，極其細(xì)小的四個小字：

“無毒，有毒。”

無毒，便是有毒。

反之，有毒，也是無毒。

無心，便是有心。

也反之，有心，也是無心。

每一片啊，那每一片裡，都有她用細(xì)細(xì)金簪，刻下的擔(dān)憂，與牽掛。

花無毒。

花有毒。

花是毒藥，花，亦是解藥。

全看那籃子裡，裝的是好心，還是惡念。

“瑤兒……”

默默咀嚼著這兩個字，燕煌曦闔上了雙眼，任冷寒的風(fēng)，拂過鬢角眉梢，帶走那滿懷的無奈。

他這一份愛，從開始到現(xiàn)在，一直是無奈的。

從知道她身份的那一刻起，他就清晰地意識到，他不能愛。

就算愛盡天下女子，唯她，他不能愛，也不可以愛，即使愛了，也沒有任何的結(jié)果。

所以，在最初的最初，他選擇了利用，選擇了傷害，選擇了出賣，甚至選擇了踐踏。

因爲(wèi)他不能輸。

因爲(wèi)他要的，是大燕的盛世繁華，是無數(shù)人的福祉。

可是她呵，可是她，卻偏偏如此愚蠢地，一次次飛蛾撲火般朝他奔來。

終於。

他們相愛。

終於，他們開始習(xí)得如何在艱難與坎坷中，維繫那份難得的溫暖。

分開、重聚、再分開、再重聚，他們一次次要想攜手，卻一次次遭到無情的破壞。

他是人。

他也會累。

他也想放棄。

尤其是當(dāng)這份愛，沉重到足以將他壓垮之時。

他後退了。

他猶豫了。

他怯懦了。

如果放棄，如果忘記，如果就當(dāng)從未相遇，明天的太陽，還是會升起，他依然是這個龐大帝國的君主。

看起來，他仍然什麼都沒失去。

他試過的。

真試過的。

可是試過之後的結(jié)果——

是傷。

一種沒有人看得見，卻一點(diǎn)點(diǎn)致命的傷。

它不會即刻摧殘你，而是慢慢地磨損你，耗盡你的心智，扭曲你的心靈，然後將你變成，一具沒有任何感情的行屍走肉。

能夠活下去。

卻感覺不到自己在活著。

只是年復(fù)一日，日復(fù)一日地重複著所有機(jī)械的章程。

唯一失去的，只有靈魂。

其實(shí)，要做一個成功的帝王，沒有靈魂，或許是最好的。

沒有靈魂，也就沒有了牽掛，沒有了羈絆，他活著，就只剩下最後一個目的——權(quán)利。

牢牢地掌控權(quán)利，或者，福澤蒼生，或者，碌碌無爲(wèi)，或者，塗炭河山。

他想，他做得到的。

真的做得到。

去掉這最後一層顧忌，他不必再與黎鳳妍周旋，不必再擔(dān)心那個潛在的幽靈帝國，不必再擔(dān)心她的安危，全心全意，圖成霸業(yè)。

他將徹底變成，一個沒有弱點(diǎn)的男人，一個讓世界窒息的男人，一個讓所有人，望而生畏，讓所有生靈，都俯首稱臣的霸主。

可是。

當(dāng)死亡的陰影，每每籠罩她的時刻，他就開始膽顫心驚。

他總是能敏銳地覺察到那股強(qiáng)烈的痛楚——?dú)绲牟皇撬撬约骸?

另一個自己。

作爲(wèi)一個人的燕煌曦。

他也曾善良，也曾單純，也曾深深嚮往這個世界上的光明。

他熟諳陰謀，卻也同樣憎惡那種腐敗的氣息。

就算僅僅只作爲(wèi)一個男人，他也無法眼睜睜地看著那份純淨(jìng)和光明，被徹底地覆滅。

如果光明覆滅了，他所努力維繫的一切，還有什麼意義？

如果這個世界上，已經(jīng)沒有了令他眷戀的溫暖，那麼他所謂的勝利，又還有什麼價值可言？

所以。

當(dāng)渾身鮮血的她，從他面前走過的剎那，他已然決定。

殷玉瑤，我要保護(hù)你。

傾我所有，保護(hù)你。

也保護(hù)——我自己。

不管這個世界有多麼冷酷多麼黑暗，我都會保護(hù)我掌中的那絲光明，比我性命更重要的光明——

這就是，我的愛，這就是，我的承諾。

這就是，你之於其他女子，對我的不同，對我的非比尋常。

只是瑤兒，在這之前，我還有一段，非常艱辛，非常痛苦的路要走。

我忍辱負(fù)重，我步步爲(wèi)營，甚至仍然要以傷害你爲(wèi)代價，可是總有一天，我會站在你身邊，向整個世界，亮出我磨礪許久的利刃，爲(wèi)你而戰(zhàn)。

只爲(wèi)你，而戰(zh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