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來你的養父每個月都會來醫院看望她,請的是最有經驗的護工,花著大筆的住院費堅持維繫著錦聆的生命——醫生不止一次肯定的說過,錦聆沒有甦醒過來的可能,可他始終堅持著治療……”
耳邊句樂行的聲音忽遠忽近,很多被我忽略的記憶不停地在他的話語間交織重現——
紀爸每個月出門都說去進貨,一走三、二天我從來沒有懷疑過什麼;紀爸兢兢業業經營的小公司十餘年來總不見擴大規模,很多事他寧可親力親爲也不肯多請一個人,我還以爲文化用品零售業沒有什麼前途;紀媽總是勤儉持家,對自己吝嗇對兒女大方,每天樂呵呵地精心照料著我們一家人……
他們從來不在我們兄妹面前討論財錢方面的問題,我也就理所當然地認爲我們家在經濟收入上雖不大富卻很小康——實際上呢,這些年他們默默負擔著嶽錦聆的大筆住院費,只怕用度上從來沒有寬鬆過。
十餘年啊!在我無憂無慮慢慢長大成人的過程中,他們年復一年毫無索求的默默付出,爲我和句樂行堅守著最後的希望。
即使——他們扛不住嶽錦聆這個沉重的負擔,揹著我和句樂行偷偷半路放棄,也沒有人會指責他們不仁不義。醫生早就下結論說岳錦聆的昏迷不可逆轉,換而言之,堅持下去的結果也不過在等待死亡而已……
然後,畢竟他還是幫嶽錦聆以她的方式活了下來,只要她還在,我和句樂行的世界就是完滿的。如果不是當年我那些狂瘋對抗的舉動把他們逼得束手無策,紀爸又怎麼可能這麼多年不敢向我透露這個天大的秘密?
我拼命痛哭著,跪在嶽錦聆的牀頭死死攥著拳頭,胸口不停的翻江倒海,泣不成聲。最終句樂行把我硬帶到病房外面的長椅上,蹲在我的面前不停地給我擦著如泉的淚水。
“寶貝兒,別怪你養父一直瞞著我們,沒有他,錦聆活不到現在……”
句樂行捧著我的淚臉低沉哽咽地說。
“我知道……都怪我不好……怪我當初不肯聽你的話……”
我哭著痛恨自己當年的無知固執。
“不是你的錯。寶貝兒,你那時候才8歲,突然之間失去錦聆已經讓你恐懼到極點,又沒有辦法和我在一起,你怎麼可能接受得了……”
句樂行的眼淚溢出深邃的眼底,如同悲傷的河流,讓我有著近乎窒息的痛與悔恨。看著我的情緒激動到一時無法平復,句樂行再也不敢讓我進嶽錦聆的病房,藉口說帶要回家給我看嶽錦聆的重要遺物,硬把我拖出了醫院。
事實上衛佚尊對嶽錦聆的想法猜測得最爲接近,句樂行手上那封紀爸轉交給他的嶽錦聆親筆“遺書”,上面寫著對我以後去向的安排和財產處理,字裡行間並沒有生離死別的纏綿情意,反而異常理性的希望他以後能開始新的生活。
嶽錦聆很清楚當時的句樂行承擔不起撫養我的義務,不論他是多麼適合又值得信任的人選,她還是果決地把我託付給了紀家。
她也確定如果她離開人世,那麼讓句樂行開始新的人生纔是對他最深切的愛。把生者死死地拖在悲痛裡不能解脫,是這個世間最殘酷的愛情方式。
愛情的方式有許多種,她愛句樂行,選擇讓他解脫與幸福。只是——她充滿苦心的安排被我破壞得一塌糊塗,我深陷在被全世界拋棄的悲憤裡不能解脫,我令句樂行生活在回憶裡一直痛苦回望……
那天夜裡我莫名的發起高燒,自我厭棄的痛苦讓我在混亂的夢中不停的哭喊,恍惚中句樂行的臉不停出現,有時候彷彿是十年前的他,有時候彷彿是現在的他,有時候又覺得是從前夢裡那個讓我捕捉不住的他。
渾渾噩噩折騰到第二天上午,我的燒退淨了人也清醒過來,全身的骨骼肌肉無一處不痠疼,好象被從半空中扔到滾釘板上夯實過,想動一下兒都難。
“醒了?”于靖陽溫柔如水的聲音飄過來,我怔怔的望著他,他笑笑,“昨天你可把句樂行折騰壞了,我過來後他纔去睡下。”
回神一會兒,我小聲說,“我小媽媽找著了……”
“知道。”于靖陽撥撥我的額發,輕柔而疼惜。“句樂行告訴我了。你情緒太激動纔會這樣,醫生來看過說靜心調養二天,沒什麼問題。”
看著我吃了點稀粥,他在旁邊悄悄地整理忙碌著,好象我並沒有遇到驚天動地的大事。而事實上,一時之間我還過不了自己那一關,自我厭棄的情緒始終令我鬱郁糾結。
我是個極其討厭遇事不幹不脆,抱住“後悔”死咬著不放的人——做了就是做了,不能改變就老實面對。多少年來,這種決絕的態度始終是我處事的主導原則之一。
可是現在,我的心裡亂得沒有頭緒,唯一清楚的念頭就是對我自己當年不理智行爲的深深自責。愛我的人沒有因此收回對我的愛,我卻不能當做自己沒有做錯。
“你不去上課?”
我望著平和體貼的于靖陽,他的眼神明亮溫暖,身上流動著我最熟悉的溫情柔軟的氣息。極糟的心情之下,我希望他留下來,問一聲不過是想掩飾自己的脆弱。
“等你好起來我再去上課不遲。”
他溫柔的回眸笑笑,看到我沒有再睡下的意思,把窗簾拉開仔細地攏好,然後走到我的牀頭緊挨著坐下,任我一聲不吭地靠過去,枕著他的肩頭出神的想心事。
“小時候我很壞,不聽句樂行的話,還讓爸媽爲我操心。”
沉默許久,我懨懨地鄙夷著自己,喃喃自語。
“你不能用現在的理智去批判過去的不理智——誰都年輕過不是?”
于靖陽慢悠悠地糾正我,硬是逗得我哭喪著臉一笑。
“即使當年你聽從句樂行的話,你小媽媽的事也沒人能扭轉,對不對?爸媽爲自己的孩子操心那是一定的,我小時候聽話但特溫吞,他們還不是一樣苦惱?”
“句樂行一直傷心,爲了我。”
這是我最不能原諒自己的問題。
“假如句樂行不是一直愛著你小媽媽,那他早就把你忘了,傷心也不會這麼久——他的感情他自己負責,不全是你的問題。”
于靖陽一針見血的開導我。他的看法是,愛情的另一面是責任。如果不能對自己的愛情負責,那麼也得不到幸福的結果。
仔細想想句樂行帶我去見嶽錦聆路上情緒,非常鎮定非常深沉,儘管後來我哭得天昏地暗,同樣難過的他卻始終控制著情緒。悲痛跌宕之下,我成了他的責任,他的愛情已經沒有結果,可他甘願做我的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