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行止低頭看了看將自己蜷成小小一團的成青雲,不由得輕笑。
“沈太妃……”他蹙眉,若有所思,片刻後,才斟酌地說道:“她並非才學之女,恐怕在入宮之前,也只讀過《女則》、《女訓》之類。書法嘛……”他看了看沈太妃的手札,搖搖頭,“沒什麼造詣。”他淡淡地輕嘆,“她對字畫書法如此熱衷,恐怕是因爲皇叔。”
成青雲愣了愣,恍然明瞭,“愛屋及烏?”她抿脣,“因爲先皇愛書法字畫,所以沈太妃爲了迎合先皇,自己也開始研究蒐集?”
“是,”南行止點點頭,“沈太妃在書法字畫之上,並無太高的心得和造詣,所以自己蒐集的一些字畫書法等物,也不過爾爾。若是讓行家來看,簡直不堪入目。”
他很是嫌棄地打開一卷字畫,說道:“像這種字畫,恐怕會被皇叔當做草紙。”
他下頜輕擡,寢殿內光影流瀉,將他倨傲而清雋的模樣映襯得風華明朗。
成青雲晃了晃神,繼續翻閱字畫。
兩人在墨香書海之中穿梭查閱,互不打擾,卻有無形的默契。
很快,南行止便發現了端倪。
“你過來看,”他轉身,對她說道。
成青雲扶著案幾起身,由於久坐,她的腿有些痙攣。南行止走過來,將她扶到書櫃前。
她看著一格空空的書格,格子中的書籍字畫等,已經被南行止拿走了。她仔細看了看,並未發現書格的不妥之處。
南行止輕輕地敲了敲書格,漆紅的楠木發出沉沉地空響。
“這格子裡是空的?”成青雲訝然,她也忍不住輕輕地敲了敲,或許是太用力,格子裡的木板稍稍鬆動,她順勢輕輕一推,便將木板推歪了。
木板內,是一個暗格,暗格裡放著一個長形盒子。盒子外裹絲絨錦緞,緞上織繡祥雲暗紋,莊貴而典雅。
“這是裝畫卷的盒子,”成青雲將盒子拿出來,遞給南行止。
南行止將盒子打開,裡面果然有一卷畫軸。畫軸裝裱精美考究,且保存仔細,綾絹之上鑲嵌淡淡鎏金,古雅精緻。
他眉心微蹙,用手托住畫卷天桿,托住卷軸,將字畫慢慢展開。
成青雲好奇而期待地看著畫卷,直到卷中畫蕊出現在眼簾。
畫蕊之上,端厚沉穩、遒勁渾然的字體,宛若浮龍般出現在畫卷之上,每一筆都力透紙背、入木三分。這字畫,比起方纔成青雲所看到的,要精貴雅緻得多。
不論這絕美且令人驚訝的裝裱,這畫蕊之上的字,也確實爲大家之作!
“王右軍的字?”南行止將展開的畫卷對準窗櫺之外流瀉而來的光,靜靜地端詳了片刻,又搖頭,“不,這不是王右軍的字。”
成青雲聽得雲裡霧裡,但也明白了南行止話中的困惑。“王右軍的真跡難得,沈太妃怎麼會有?她不怎麼懂字畫,又如何知道這字畫的妙處?”
南行止快速地將這字畫從頭瀏覽到尾,隨即轉身,將畫卷平鋪在案幾上。他用指尖輕輕地摸了摸字畫空白處的印章,喃喃說道:“這是真的。”
“什麼?”成青雲愕然,“這字畫,真是王羲之的真跡?”
南行止頓了頓,不禁失笑,“我說的不是這字畫,而是這字畫上的印章。”他爲成青雲指了指那空白處殷紅的印章。
成青雲仔細辨認,那印章的字體有些獨特,她連蒙帶猜,慢慢地讀出:“晟暉之印。”她艱困地認讀完,擡頭看著他,問道:“我讀得對嗎?”
“對,”南行止似笑非笑,“這是小篆體。”他修長的眉眼敏銳而凌厲,一字一頓地問道:“不過,你知道晟暉是誰嗎?”
成青雲搖頭,“或許是書法大家,我對這些人都不怎麼了解。”
南行止輕輕地點頭,說道:“皇叔,其名南熠朝,字晟暉。”
靜默片刻,成青雲微微睜大了雙眼,“你是說,這幅字畫,是先皇寫的?”
南行止蹙眉,沉思片刻之後,才篤定地點頭,“這上面蓋的,是皇叔的私印,應該是皇叔所寫。”他很是費解地看著畫蕊上的字,“皇叔最是推崇喜愛王右軍的字,所以自小就臨摹他的字。如果他寫出一幅《蘭亭集序》,再讓人將字畫做舊,恐怕,沒有人能辨認出真假。只是……”
“只是什麼……”成青雲問。
“這是這幅字畫,到底寫的是什麼,我不太看得懂。”南行止微微搖頭。
成青雲能看懂字畫上的每一個字,可那字畫上的字,也只是單獨的字而已,不成句子,不成詩詞。
“或許這是先皇隨手寫的,想到什麼寫什麼。沒那麼多考究,就像我們平日裡隨手寫出來的字一樣,沒什麼邏輯。”成青雲說道。
“可爲何,裝裱得這樣精緻?”南行止瞇了瞇眼。
“或許是蕭妃娘娘喜愛,自己找了裝裱的匠人裝裱呢?”
“不,”南行止篤定地搖頭,“這種裝裱的手藝,誰也不會有,只有皇叔身邊的一個匠人會。”他小心翼翼地將字畫舉起來,對準光,字畫隱隱透光。
南行止指著一處空白,問道:“你看見了嗎?”
成青雲謹慎仔細地查看,發現空白處,有依稀模糊的痕跡,並不是用筆墨書寫,也並非用刀鑽雕刻,可那空白之處,在對準光線時,的確浮出一個字——“鏡”。
“每一個裝裱的匠人,或者說,每一個手藝匠人,都會在自己的作品上留下屬於自己的記號。就比如,磨銅鏡的人,會在銅鏡上刻上自己的名字或者店鋪字號,以免與其他的磨鏡匠人的鏡子混淆。”南行止重新將字畫放在桌案上,繼續說道:“因爲皇叔酷愛字畫,所以就找了個裝裱匠人。那裝裱匠人的裝裱技藝可堪一絕,深得皇叔讚賞,所以,那匠人,也算是除了皇叔的貼身侍人之外,與皇叔最親近的人。”
成青雲點點頭。往往權貴之人,身邊總有各種侍人。侍書、侍墨、侍茶、侍寢等等。
“而皇叔的那位裝裱侍人,也有個獨特的習慣,在每一幅自己裝裱的字畫上,留下自己的名字。他留名的方法很獨特,必須透光才能看見。”南行止娓娓道來,又輕笑,“有一回,我聽見他說笑,說他自己沒什麼大志向,只願將來有人提起皇叔書法時,能想到他,那麼也算是名垂青史了。”
成青雲挑眉,“這麼說來,這幅字畫,的確是先皇所寫不錯了?”
“正是,”南行止沉緩地點頭。
“沈太妃、先皇……”成青雲低聲如囈語,“世子,不如把這幅字畫帶走吧。”
“正有此意,”南行止將字畫收好,放入廣袖之中。再把那書格的木板放回去還原,絲毫看不出被打開過的痕跡。
兩人又在房間之中查看了半晌,並無其他所獲,便打算離去。
成青雲將火爐還給那宮人,道了謝。
宮人將寢殿的門關好,恭恭敬敬地將成青雲與南行止送出宮去。
身後的朱門緩緩關閉,滿庭皚皚雪色也隱沒在寂寥的高門之後。成青雲踏雪而出,在即將走出這長長的宮道時,她忽而回頭。
“怎麼了?”南行止問。
清淡的光映在皚皚白雪上,光輝淡淡,映襯著這座空蕩蕩的宮闈。
“上次我們來時,沈太妃這裡還很熱鬧呢。”成青雲喃喃自語。
南行止自然明白她心中的感慨。他泰然自若,佇立於宮道盡頭,只靜靜地望著地上的皚皚白雪,其上兩行並列的腳印。
“很快就會熱鬧起來了。”南行止說道,“皇宮裡,最不缺的就是人。一些人走了,一些人就會努力進來。這個圍城,總是如此。”
“剛纔那位宮人想要出宮呢。”成青雲淡淡地說道。
“宮闈裡的人想要出去,宮闈外的人想要進來,”南行止平靜溫和地看著她,“所以,這宮闈,總不會冷清。”
成青雲點點頭,“走吧。”
兩人先行回了王府,冬日白晝短暫,到達王府時,靄靄暮色悄然而致。王府內朦朧的燈火次第亮起,燈光搖曳迤邐,在溫柔的夜色中蜿蜒而去。
還未進入南行止所住的宅院,便見綠黛匆忙地走了過來。
“世子,”綠黛向南行止行禮,“方纔王妃派人過來說,今晚設宴,請世子到正廳用膳。”
“設宴?”南行止不明所以。
“王妃請了鍾靈郡主,還有瑯琊王家的公子過來。”綠黛說道。
“如此,”南行止蹙著眉,輕輕地點頭,回身看見成青雲,說道:“既然如此,你有人隨我一同到正廳用膳吧。”
成青雲爲難地看著他,“世子,我還是先回衛宅吧。”
“不用,”南行止絲毫不容得她拒絕,“在王府用膳不是更好,何況,我母妃和鍾靈都挺喜歡你。”
說罷,他入了寢殿,很快便換了一身錦裘常服,手腕之上搭著一件雪白的輕裘,見成青雲還站在原處,便上前摸了摸她的手。
“將輕裘穿上吧,”南行止說道,“你的手這樣涼。”
成青雲蜷了蜷自己的手指,任由他爲自己披上輕裘。這輕裘白雪勝雪,在光影流轉下泛著珠光,潤澤順滑,柔軟暖和。
她忍不住用手摸了摸。
“這是去年圍獵時我獵到的一隻白狐,我讓人用狐皮做了領子,其餘的裘毛是其他白狐。”南行止說道。
成青雲不由得感嘆,可也不由得雀躍欣喜。她或許應該坦然享受他給自己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