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廬內,暗香氤氳薰沉,王啓雲恍惚間,意識有些混沌。
他的手被賀長吉死死地拉著。賀長吉神色如狂,手上的力道也不小。
“老師……怎麼可能做殺頭違法的事?”王啓雲心頭有些發憷。
賀長吉抖抖索索的放開他,無力地靠在軟榻上,氣息微喘地說道:“先皇喜好字畫,所以,身邊一直有個裝裱技術精湛的裝裱匠人。有一回,先皇自己臨摹了一幅王右軍的字,讓那匠人裝裱。但那匠人裝裱完之後,就被殺了。”
王啓雲蹙眉,“被先皇殺了嗎?”
“是,”賀長吉點點頭,“後來我藉著要與先皇一起鑑賞字畫,去偷偷看了那幅先皇臨摹的字。卻不想……那是一幅揭品。”
“揭品?”王啓雲不解,“爲何會這樣?”
“當時我也不知啊。”賀長吉痛心疾首,悲苦地長嘆一聲,“我當時起了私心,將那揭品也記了下來,自己回來臨摹。我用了這麼長的時間,纔將那揭品重新裝裱好……”
他雙眼頓時閃過渾濁的水汽,“若是我當時就知曉先皇這秘密……”
“師父?”王啓雲覺得賀長吉多半是神志不清了。他已過了花甲之年,有時回憶過往,便會變得如癡如狂,時而悲痛時而狂喜。王啓雲已經習以爲常。
賀長吉豁然瞪大了雙眼,一把將懷中的字畫塞給王啓雲,“爲師年事已高,恐怕將不久於人世,這幅字畫,便送給你。你記住,千萬千萬要保管好啊!若是保管不好,你就給能保管好的人!你,可將它送給瑞親王世子,你答應爲師!”
王啓雲並未思索太多,將字畫拿在手中,恭敬地說道:“是,老師,徒兒知道了。”
賀長吉陡然長舒一口氣,僵硬的身體也赫然癱軟下去,他半躺在軟榻上,欣慰又輕鬆地笑了笑,神色如癡如狂,“好了好了,爲師這便放心了。你帶著字畫走吧。”他對王啓雲揮揮手。
王啓雲猶自不放心,“老師,需要我爲您請大夫嗎?”
賀長吉閉上眼,翻了個身,面朝軟榻之內,不再說話。
王啓雲遲疑猶豫地看了看手中的字畫,待走出書房後,藉著窗外昏暗的天光,慢慢地站在畫卷,只看了一端初露的幾行字跡,果然是王右軍的字,但字跡清晰,紙張潔淨嶄新,一看便是新寫的。可若不看紙質和其他材質,這字,的確可與王右軍的字跡相比,甚至可以假亂真。
王右軍的字,留於世間,著名的便是《蘭亭集序》與《快雪時晴帖》等,但這幅字畫,既非文章,又非詩文,不知所云,難道是先皇病重了,神志不清,故而也寫不出好的詩文了?
他茫然地定了定,將字畫卷好,攏於廣袖之中,隨即離開。
轉眼便快到年關,這日下朝,方纔出含元殿,竟下起雪來。紛紛細雪若柳絮般,飄揚而下。天地靜,乾坤明,萬物似都在這雪幕下,變得純澈而沉靜。
南行止款款走到成青雲身前,撐起傘來。
青竹傘,發如墨,衣錦繡,踏白雪。
成青雲攏了攏衣袖,說道:“世子,這是今年第一場雪。”
“嗯,”南行止輕輕點頭,“或許雪還會變大,我的儀仗在宮門處,你可以乘坐,早些回去。”
“世子不回去嗎?”成青雲問道。
南行止將傘遞給她,那傾斜的傘緣碎雪輕沾,雪絲毫沒有落在她身上。廣闊的宮闈,幕天席地下,白雪逶迤鋪展,文武百官踏雪而行,三三兩兩冒雪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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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入年關了,”南行止說道,“六部有許多事要儘快處理,我一時半會兒怕是還出不了這宮門。”他轉身,看向一旁的秦慕錚,說道:“你先送她回去。”
秦慕錚恭敬地應了聲。
南行止將傘遞給成青雲,說道:“今年過年,皇宮裡依舊會舉辦宮宴,還會有祭天大典,先皇的忌辰也快到了,或許會很忙。等宮裡的事情忙完,你便到王府來,和我們一起過年吧。”
成青雲剛從他手中接過傘,聞言拽住傘柄的手指忽而一緊。片刻後,又緩緩放鬆,輕輕點了點頭,“好。”
南行止雙眸如墨,在飄渺的雪中越發深沉幽然。他含笑,對秦慕錚點點頭,便目送成青雲離去。
雪似越積越厚,腳踩上去窸窣作響,成青雲一路穿雪拂風,向宮門之外而去。就算不回頭,她也能感受到身後那道灼熱的視線,沉定而溫厚。入京以來,也正是這樣的目光,讓她有力量和勇氣,穿越風和雪。
秦慕錚送成青雲上了馬車,成青雲站在車轅上,稍稍停了停,收好傘。
傘一收,眼前的視線廣闊起來,她一擡眼,便見寬闊宏偉的街道盡頭,有駿馬穿越風雪,很快消失在視野之中。
那駿馬和馬背上的人影熟悉而久違,卻疏遠而冷淡,似被風雪浸透過般。她心底微微一涼,趕緊鑽入馬車。
馬車轔轔行駛前進,就算是風雪天氣,也無法阻止京城依舊的繁華。街道之上依舊川流不息、熙熙攘攘,行人揮袖如雲。
成青雲聽聞街道之上的喧囂熱鬧,一時情起,掀起車簾。見雪下得越發淫淫霏霏,街上行人和孩童似欣喜不已,有的推開窗戶看雪,有的乾脆團起雪團遊戲,更有的重樓瓦舍之上的女子,倚窗而立,靜然賞雪。
成青雲不喜歡雪!街道之上的熱鬧,似遼遠的幻境般,她無法體會。
“秦侍衛,”成青雲看了看策馬跟隨上來的秦慕錚,說道:“我想去城南走一走。”
秦慕錚愣了愣,策馬靠近馬車,說道:“雪恐怕會越下越大,城南離城北較遠,到時候回來,怕是很不方便。”
成青雲並未動搖,她說道:“若是你不方便跟隨,也不勞煩你護送了,我一人去就可以了。”
秦慕錚蹙眉,“先生何出此言?世子讓我護送先生,便一切以先生爲先。”頓了頓,又說道:“先生可是要去城南辦事?若是如此,只管告訴我,我吩咐人替先生辦就好了。”
“的確有事,”成青雲說道,“不過,這事情別人辦不了,只能我自己親自去辦。”她說罷,便想讓車伕停車。
秦慕錚見狀,立即說道:“在下隨先生一起去城南便是。”
車伕調轉馬車,走了最近的路,一路向南。成青雲坐在馬車之中,一言不發,腦海之中,記憶之中的雪,與此時的雪竟無端重疊,她恍然若夢,竟分不清這是十幾年前,還是十幾年後。同樣的雪中京城,同樣的恢宏廣闊,同樣的喧囂熱鬧,同樣的紛紛風雪。
馬車轔轔,車輪碾過雪地的聲音沉肅暗啞,竟然也如當年一般。只是當年馬車內冰涼寒冷,如今這馬車,是南行止的馬車,車內暖爐正旺,溫柔旖旎。
忽而馬車漸漸停下,秦慕錚在外提醒道:“城南到了,先生是想到城南什麼地方?”
成青雲一怔,慢慢地掀起車簾,往外看了看。一連下了許久的雪,銀白色的雪將稍顯樸素的城南裝點得如輕攏白紗的少女,清雅樸實。
成青雲放眼看去,南城城郭,淡墨般的輪廓在雪中蒼涼而凝重。安化門城門洞開,城門處進入城門的人來來往往,有序井然。
她推開車門,跳下車,說道:“我到城門處走走,待會兒就回來。”
又見秦慕錚眼中充滿擔憂和疑惑,便又說道:“我走不遠,從這裡也可以看清城門的情況,請你不要跟著,我一個人去就好了。”
說罷,她拿起傘,撐好,大步往安化門走去。
安化門向南而開,城門寬大厚重,城門洞開之處,卻看不見城外的景象。門旁有官兵把守,但非夜間,看守檢查也並不嚴格。成青雲出了城門,再往前走,估計秦慕錚就要擔心了。
她憑著記憶,走到一處,驀然回首,看向高聳的城門。
那城門還是十幾年前的城門,她卻突然覺得並沒有記憶中的那般高,那般險。或許是當年離開時,正年幼,所以覺得城門高大巍峨。而當時,父親便是站在她如今所站的位置上,擡首仰望這京城之南的最後一道城門。
他說過,他這一生,都無法回到京城了。果然,一語成讖。
成青雲在腦海中搜索著離開京城時的記憶,可那之前的以及,就像是白紙一樣,空白一片,找不出任何痕跡。
只怪當時自己年幼,對許多事情,都記得模糊不清。過往的記憶中,印象最深最清晰的,永遠都與成都有關。
雪果然越下越大,竟向著撕綿扯絮的情勢發展。風吹得她衣袖獵獵作響,招展飄揚。冷風夾著雪花,灌入脖子中,她被激得打了個激靈。
她呼出一口熱氣,在風雪中,還未凝成白煙,就散去了。
輕嘆一聲,準備離去,忽然聽到身後一道久違熟悉的聲音——“雲兒?”
成青雲一驚,僵了僵,才轉過身去。
風雪故人來,卻是情切生怯。成青雲眼眶有些發熱,她定定地看著眼前穿越風雪而來的人。
“青嵐,你怎麼在這兒?”成青雲輕聲問。
成青嵐疾步走來,蹙眉看著她,沉靜的目光將她從頭打量到腳,“你怎麼在這兒?天這麼冷,你的腿不疼嗎?”
成青雲搖頭,擡頭看了看安化門,說道:“我……我只是記起來……”
“那一年,我們就是這個時候離開京城的。那天,也下著大雪,你還記得?”成青嵐問。
成青雲蹙眉,若有所思,片刻後,又有些遺憾地輕嘆道:“只記得下著大雪離開,其他的,便都記不住了。”
成青嵐的目光在風雪中,也變得冰冷哀沉,“那時候你太小了……記不住也是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