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部送賞的人離開不久,廣平便悄悄地離開了。
陸鴻讓小五子租了輛雙人的油壁小車,一直將她送到城外的莊子裡。
修業坊今日難得熱鬧了一番,先是七八十輛大車從坊牌樓外一直排到天津橋邊,跟著一大批穿紅著綠的禮部官員們親自到訪,捧著各色敕書、符佩,來到家中大聲宣詔。
三流子因爲在掃北一戰繳獲四面大纛,而且斥候有功,因此連跳數級,升爲正六品下昭武副尉,小五子晉從七品上翊麾校尉,王正和小金子同別爲從七品下翊麾副尉,各加勳銜、賜勳田。
傍晚時分,這座剛剛換了新主人的大院突然忙碌起來,空蕩蕩的街門頭上已經開始大刷新漆,爲今後的門戶牌匾做準備,垂花上也掛滿了彩絛雲布,一邊兩個紅豔豔的風燈上也開始隨著穿堂的暖風搖搖蕩蕩。
甚至連門口原來的兩座病懨懨的石獅子此時也彷彿重新煥發了神采,張牙舞爪,顯得既猙獰,又威風!
府裡的新管家還在“陳相公”的指點下,買了好幾車煙花爆竹,在街門口的大直巷“叮鈴哐啷"放了大半個時辰,引得左街右路上的大人娃娃一齊出來觀瞧。
若不是當家的陸鴻連聲喝止,這一場大鬧估計要遷延到後半夜去!
這時修業坊裡其他鄰居的人家才知道,原來他們坊子裡不僅住著一位國子爺,還有一位已經踏進“大將軍”門檻半隻腳的正四品將軍!
好傢伙!
雖然說這些住在天街邊上的住戶們,家家非富即貴,整個修業坊也不乏過去門第高瞻的大戶,曾經他們喬遷來的場面也比這大得多,但是像這樣高的官階不聲不響、事先沒傳出半點消息便住進來的情況,那還是頭一回遇見。
於是住戶們一面感嘆自家沒落而導致的消息滯澀,一面開始紛紛走門路、串打聽,想知道這位新來的鄰居究竟是個怎樣的人物!
一時間各種不靠譜的傳言甚囂塵上,有的說這是前頭從北邊打回來的“火將軍”劉鬥兒,就是剛剛封了四品;有的說是老成持重立下功勞的冉英將軍;更有甚者,說是積善坊花家正式開枝散葉,將花老二那門的獨子花源花小侯給分出了門戶……
儘管還有其他形形色色的猜測,但是這三種說法顯然是最有市場的,而前兩位的情況大家無從知曉,但是經過“有識之士”們一致討論認爲,花小侯是最不可能的一位!
——前頭在安西戰死的花老二可是給花家多掙下了一代的封爵,而這個爵位最後只能落到花小侯的頭上,因此花家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將這個帶著爵位的繼承人放走!
即便要分家,也得是花老三那一房分出來!
就在各種八卦吵嚷,並且莫衷一是的情況下,最靠近陸府的開國子韋家卻半點也沒參與進來,即便是最好事的二娘子,也沒有湊到平日裡要好的小姐兒們中間討論這事。
於是人們就開始紛紛猜測,是不是韋家的人有甚麼私路來的可靠消息哩!
可是就在人們打算主動上門討教的時候,卻發現韋家的四門都緊緊地關閉著,應門的老管家
也一再抱歉,並強調“家中有事,不便納客”!
就在別人悻悻地離開時,韋家人卻在門裡偷笑——呵,讓他們猜去罷,多咱等消息都傳遍了,多咱再開門。想從韋家人的嘴裡套出一星半點的情報來,那也是沒門兒!
他們家好像與住在西南角的這位神秘的將軍保持著緊密的默契,要將這個秘密保留在陸、韋兩家的大院裡,哪怕多保留一天哩……
好像這樣便顯得他們陸韋兩家人在這坊子裡格外地親近一般,畢竟用大娘子,也就是韋曈夫人的話說:咱們韋家人是頭一個知道這個秘密的,而且已經替陸將軍保守了好幾天!
這就是朋友,至少在修業坊裡,再沒有別家比姓韋的更與陸將軍親近。
甚麼——你想說玉浮觀的孟真人?
哈,人家是方外之人,做不得數……再說了,即便算上孟真人罷了,可是玉浮觀在哪?在修業坊的東南角,而陸、韋兩家都在西北角——這個坊子最近皇城、最尊貴的地段,沒有貶低玉浮觀的意思,僅僅是爲了說明,咱們韋家與陸家離得最近!
當然了,開國子家的人本不需要如此降低身份去營造這種虛無縹緲的榮譽感,畢竟他們家還保留著朝廷的封爵——儘管是最低的——而且剛剛過世的老爺子執宜公還做過宰相,又是當朝豪門京兆韋氏的分支……
但是話又說了回來,假如不是執宜公晚年被貶肅州以至於屈死貶所,假如京兆韋氏沒有因此而將他們這支可憐的門戶踢出宗族,假如他們的開國子封爵還能多延續哪怕一代的話,他們又何必紆尊降貴與這個名不見經傳、又沒有任何門閥背景的廝殺漢攀關係?
況且這種心理和做法完全不符合韋家一貫的矜持作風……
但是人往往就是這樣有趣,雖然他們母子兄弟之間,嘴上並沒有明著說出這種想法,但是他們的行動已經徹底暴露了這種心理——關門不納客是老太太親自囑託苗管家的;下人們出門閉上嘴巴別跟鄰里之間多言傳,那是大郎私底下關照苗管家的;讓那個大嗓門的老媽子經常在靠近陸府的院牆裡多說說話,那是苗管家自作主張偷偷吩咐下去的……
爲啥哩,因爲好時時提醒,教陸將軍知道,您的隔壁還住著韋家這個老朋友哩!
甚至於,陸府新任的莫管家,也是韋家苗管家的連襟!
苗管家今天一早便跑了一趟北城,力勸自己的連襟辭下上林坊那家破落戶的差事,而到陸府來毛遂自薦,不爲別的,就因爲苗管家太清楚自己這個連襟了,做事踏實、爲人忠厚,又在官家幹過,深懂得規矩,忙活裡外大小的差事簡直是一把頂好的好手!
他要替自己的主家給陸將軍送上一份小小的人情,好教兩家更親近些。
況且,他們兩連襟在隔壁府裡做事,有甚麼短缺幫手的,甚至不必走出大直巷,只要開開兩家院牆夾著的柳條巷的巷門,朝對面吱一聲,借人借物一盞茶功夫便能送上,相互照應起來可不是方便得緊?
這樣的話,只要年歲一長,陸府和咱們韋家想不親近都難!
就好比如今,柳條
巷裡兩扇不起眼的巷門便對開著,韋家的下人們排著隊,帶著笤帚、抹布、竹筐,從南邊的門出,打北邊的門入,莫管家和苗管家兩位連襟,則分別在陸府的前院和後院,指揮著韋家的下人們到處清掃歸置,而兩家的當主——韋曈和陸鴻,就各自在自家門外巷子裡對面站著,看著來來往往忙忙碌碌的壯丁僕婦,韋曈的臉上掛著矜持的榮耀,陸鴻的眼中帶著慶幸的感激。
而且——最重要的是,兩位大人剛剛握過了手,並互通了表字,韋敏光和陸見漁……
其實陸鴻並沒有打算拾掇這間院子,家裡連他們自己帶管家廚子攏共只有八個人,但是沒辦法,七月十八也就是大後天,皇帝要派人來給他賀喬遷之喜……
爲此陸鴻著實腹誹了一通豐慶帝:這聖君不是吃飽了撐的嗎!不就是一個宅子,住都住下了。我又沒打算辦宴席請客,更沒想過將這喬遷當個正經事情操辦,這不是白白叫人勞神嗎?
再說了,有這功夫,多讀點詩,多研究研究《神機策》好不好,多養養病好不好?
可是就在他滿腦子怨念的時候,還是小五子的一句話點醒了他——你這宅子是可是皇帝送的……
好罷……
這宅子確實是皇帝送的,誰不請都可以,但是豐慶帝那頭還真得意思一下。況且現在人家皇帝已經夠爲你考慮的了,請帖也沒讓你送,更沒叫你親自去請,而是自己主動提出來要給你賀喜,日子都幫你定好了!
“正經的黃道吉日!”小五子指著新買的黃曆,“七月十八,宜喬遷、動土、赴任、招贅、納婿……咦,聖君不會是想招你做駙馬罷?”
“放你的屁!”陸鴻剛剛送走韋家的人,正累的癱在榻上,有氣無力地道,“聖君就三位公主,大公主和二公主都嫁人了,小公主才七歲,你還是人不是?”
說到駙馬,他忽然想到了老上司高登,那位已故湘宜公主,也就是二公主的駙馬,此時也不知到了甚麼地方……
“那個……老莫。”陸鴻向垂手立在門邊的新管家道,“明天上牙行挑一些下人,甚麼灑掃、門房、馬伕之類的,按照朝廷定額,連你在內不得超過三十二人便可。”
按大周京官的俸祿,有庶僕人員配額,四品就是三十二人,朝廷每月補貼錢糧七貫又六百四十錢,專爲這些庶僕人員發放工錢。
莫管家前頭伺候的那位主家曾經也是個五品官,因此這些規矩都是門兒清,此時聽了便恭恭敬敬地彎了一下腰,說道:“請相公放心,必辦得妥帖……”
他到陸府上任還不到兩個時辰,到現在也沒能拎得清家裡幾位主子是甚麼關係,只知陸相公是家主,另幾位稍次一些。
他們說是兄弟罷,又長相各異,而且五個人倒有五個姓;說那幾個是陸相公麾下的軍官罷,在家裡卻都是說得上話的,那個陳相公和胡相公發話多一些,而且在陸相公面前都是肆無忌憚……
莫管家只得全部陪著小心,不管哪位發話都得答應著些。在過了最初的興奮勁兒之後,老莫開始對自己這份差事不那麼拿得準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