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留在後殿裡,那個穿著龍袍假扮成朱慈烺的人,便他最爲(wèi)信賴的太監(jiān)王承恩。
王承恩雖換上龍袍,卻是一臉呆滯神情木然地坐在龍椅上,看到高宏圖等人忙碌不停,彷彿面前的一切,都與他毫無關(guān)係。
而在見到這換了家常衣服,有如一名普通百姓的朱慈烺,終於要跟著高宏圖等人,從這後殿離開之時,王承恩再也忍受不住,他從龍椅上踉蹌而下,撲通一聲伏跪於地,放聲痛哭。
“皇上啊!……”
王承恩淒厲的叫喊,讓所有正打算離開的人,皆下意識地停住了腳步。
那個換了普通布衣的少年,緩緩回過頭來,臉上同樣已滿是淚痕。
他僵硬地轉(zhuǎn)過身,一步一步走向那正伏地痛哭的王承恩,在離他約三步開外站住。
這時,令所有人都沒想到的事情發(fā)生了。
撲通一聲輕響,貴爲(wèi)萬乘之尊的重興皇帝朱慈烺,面對著王承恩緩緩跪下。
這一刻,所有人都呆住了。
“皇上,使不得,使不得,請快快起身……”
見重興皇帝朱慈烺竟然給自已下跪,王承恩大吃一驚,他顫顫前邁,趕緊去攙扶那跪在自已面前的皇帝:“皇上,快快起身,你可折煞老奴了啊……”
不料,朱慈烺竟執(zhí)拗地擺脫他的攙扶,依舊伏跪於地的他,滿面淚痕,聲音更是哀切:“大伴,你跪了我無數(shù)次,就讓我今天也跪你一次吧!你忠心耿耿,效忠我皇家父子二代,朱慈烺實在無以爲(wèi)報。今番遠別,只恐今生再無見面之期。臨別涕泣,不知所言,就請大伴受我一拜,聊表我之感激之心。從今之後,我留在濟南城中的弟弟永王,妹妹長平公主,昭仁公主,亦請大伴多加關(guān)照。讓他們勿由我之事,而受無端牽連,我在這裡,再次拜謝大伴了!”
朱慈烺這番話,全無半點帝王之態(tài),對王承恩用了小時候的暱稱大伴,就連自稱都由朕換成了我,可謂情真意切,句句爲(wèi)哀。他一說完,便深揖一拜,幾至觸地。
王承恩涕淚縱橫,幾難自持,原本在用力攙扶朱慈烺起身的他,又撲通一聲,伏跪於地:“陛下放心,老奴雖能力有限,亦會謹(jǐn)遵陛下囑託,竭盡全力輔佐各位王爺公主,決不會讓他們受半點委屈。陛下這一路南去,亦請多加珍重,萬事小心。”
朱慈烺點點頭,緩緩站起身來,又輕輕地拍拍王承恩肩膀以示慰籍,便立即轉(zhuǎn)身離去,再不回頭。
望著朱慈烺決然而去的背影,王承恩放聲痛哭,哀哀而泣,等他擡起頭時,整個後殿已是一片空蕩,再無半個人影。
“皇上啊!……”
王承恩淒厲的喊聲在後殿中來回搖盪,整個空蕩蕩的大殿中,他的聲聲哀喚,令人聞之心悸。
高宏圖帶著喬裝成百姓的皇帝朱慈烺,從德王府中急急離開,立即乘坐已等候在街巷中的馬車,一路匆匆離開濟南而去。
從濟南東門出城後,一行人等一路急趕,晝夜兼程,終於在三天後,到了膠州港處。這一路上,雖然風(fēng)塵顛簸,各人俱是疲憊不堪,但沒有唐軍與官府與盤查,總算順利到達這膠州港處。
此時,已近黃昏,各人遠遠看到,港口處那些正等候其中的鄭芝龍戰(zhàn)艦改扮而成的商船,正平靜地停泊在港口之中,各人臉上,頓時皆露出欣慰之色。
這些人中,神情最爲(wèi)喜悅的是高宏圖,而最爲(wèi)複雜的,便是重興皇帝朱慈烺。
他看著那些在港口中平靜停放的船隻,心裡頭卻是沒由來的莫名慌亂,彷彿那些船隻中,竟?jié)摬刂鴺O其可怕的恐怖一般。
他暗自想道,自已這一路行來,總感覺是太順利了些。這樣順利無礙的出逃,竟有一種一隻獵物,正一步步走進獵人精心佈置的陷阱的怪異感覺。
這時,他忽然又想起當(dāng)年自已從京城逃出後,就是李嘯帶著他與弟弟朱慈炤,一路東行,在天津港口登船離去,一路南下山東。
往事回想,如夢似幻,當(dāng)初的自已,好不容易纔從流寇手中逃離,而現(xiàn)在的自已,卻又要如此倉皇地人往日恩人李嘯手中,再度逃離而去。
莫名,這一路南下逃竄,就是自已的宿命麼?
“皇上,天色已晚,我們該上船了。”見到朱慈皺著眉頭,一臉猶疑地站在岸邊,高宏圖來到他身邊低聲催促。
朱慈烺沒有說話,只是望著天海之邊那漸漸隱去的晚霞,怔怔出神。
見朱慈烺這番模樣,高宏圖心下不快,試探著問了一句:“皇上,你可是擔(dān)心坐船不安全?這可著實是多慮了。你要知道,是這鎮(zhèn)南侯用戰(zhàn)艦改扮的商船,船隻性能極好,最大的風(fēng)浪也難以遭成損害。而船上水手,更是鎮(zhèn)南侯手下精銳水師所扮,極諳水性,精熟操船,絕不是剛剛上船的生手。皇上此去,定可一路平安,絕無風(fēng)險。”
高宏圖說完,又扭頭看了看愈發(fā)變暗的港口,語氣焦急地催促道:“皇上,現(xiàn)在天時已晚,再不趕緊上船,萬一有唐軍水師來查夜,弄個節(jié)外生枝,可就麻煩大了。還請皇上速速上船,只要上得船去,離開這李嘯的地盤,那我等就是從鳥入林,池魚入海,再不會擔(dān)驚受怕了。”
見高宏圖一再催促,朱慈烺心下一聲暗歎,只得輕聲回道:“也罷,就請請愛卿帶路,扶朕上船吧。”
高宏圖急急應(yīng)諾,立即上前,親手?jǐn)v扶朱慈烺走過舷板,小心地上得船來。
上船之後,朱慈烺被安頓在這艘戰(zhàn)艦內(nèi)部那最好最寬闊的中層艙房內(nèi)休息,爲(wèi)了服侍皇帝起居,高宏圖還專們給他配備了兩個小廝,以備朱慈烺隨時使喚。
很快,這艘大船,與另外兩艘護衛(wèi)的小船,一道抽起舷梯,解開纜繩,無聲無息地離開港口,一路朝南駛?cè)ァ?
而在此時,天邊最後一點晚霞也終於熄滅了,天地之間,一片昏黑,海潮泛涌之聲與海鷗鳴叫之音,愈發(fā)清晰刺耳。
很快,高宏圖派人送來一份還算豐盛的晚飯,朱慈烺無心用飯,隨意吃了一點後,便令小廝端下去。然後,他獨倚在舷窗之處,默默地觀看艙外那一片昏暗的風(fēng)景。
天色越來越暗,海鷗之聲已漸不可聞,只有窗外海浪聲聲,彷彿一首唱不完的哀歌,攪得人心煩意亂。
朱慈烺面無表情,心下卻是紛亂如麻。
兩個問題,在他心頭,縈繞不去。
那就是,自已這一種南下,真的會十分順利麼?、
而到了福州之後,那鎮(zhèn)南侯鄭芝龍,又真的會對自已恭敬有加,不會如李嘯這般猖狂跋扈嗎?
萬一,他不是如高宏圖所說的那樣,而是也如李嘯一般,拿自已當(dāng)個傀儡,當(dāng)個只會簽字的橡皮圖章,自已復(fù)還有何辦法可改變這難堪的處境麼?
這兩個問題,朱慈烺心下都沒底,只是又總?cè)滩蛔∫ハ耄罱K讓自已內(nèi)心一團亂麻,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一直斜倚在窗前的朱慈烺,漸覺倦意襲來,他正起身,想到另一邊的牀榻上休息時,忽地感覺,整個艙房猛地搖晃了一下。
這一下猛烈的搖晃,把朱慈烺的睡意給瞬間驚醒。他斜眼看去,正侍立在門口的兩小廝,皆因這一猛烈搖晃,撲通倒地,摔了個嘴啃泥。
好不容易站穩(wěn)的朱慈烺,還未得及叫聲不好,整個船隻又是猛烈的一下?lián)u晃,甚至可以清楚地聽到外面?zhèn)鱽淼呐九灸绢^斷裂聲,以及無數(shù)水手驚慌的喊叫。
朱慈烺再站不穩(wěn),踉蹌倒地。那門口的兩名小廝,還未起身,受此一搖,又骨碌碌地滾跌於地,慘叫著掉到艙外去了。
可怕的事情發(fā)生了。
朱慈烺能清楚地感覺到,就在這時,整個船身開始漸漸傾斜,向著一邊緩緩傾倒,他用力地攀著旁邊的小橫木,才得以勉強坐穩(wěn)。
“不好了!船體漏水,這船要傾覆了!”
艙房外傳來許多水手那幾不成人聲的嘶喊,夾要著東西碰撞倒塌的沉悶撞擊聲,以及紛亂如潮的腳步聲。
這一刻,朱慈烺忽然什麼都明白了。
他那慘白如紙的臉上,竟在這時,泛起了一絲微微笑意。
彷彿現(xiàn)在這突然出現(xiàn)的巨大災(zāi)難,對他來說,竟是一場令人放鬆的解脫一般。
該來的,總會要來。
難道這一路上,自已會如此順利地離開皇宮,如此順利地抵達膠州港,又如此順利地登船離去。
這一切,原來都是早有預(yù)謀。
李嘯果然不會這麼輕易地放過自已。
讓自已順利地逃出生天,讓自已這麼容易地成爲(wèi)鄭芝龍手下傀儡,從而反過來對自已不利,李嘯這樣的梟雄,怎麼可能會讓這樣的事情出現(xiàn)。
不能控制,便要毀滅,殘酷的政治鬥爭中,君臣之間,終於撕掉了最後一層溫情面紗。
於是,李嘯暗中出手,如當(dāng)年明太祖朱元璋幹掉小福王韓林兒一樣,神不知鬼不覺地在這些船隻上做了手腳,最終得以在這個黑得伸手不見五指的海上夜晚,讓船隻悄悄解體,無聲地要了自已的性命。
他的這一切謀劃,真可謂天衣無縫。
跟這位心機深沉又行事狠辣的李嘯相比,自已的那點小心思,簡直是根本不夠看。
朱慈烺在這一刻,忽然又想起了這些天來,那忠心耿耿手王承恩,對自已的反覆勸諫,他的心下,頓是有如刀割,而他的臉上,那絲微笑,漸漸變成僵硬的苦笑。
王大伴,朱慈烺一意孤行,不聽忠諫,真真辜負了你對我的一片苦心啊。若有來生,就讓我當(dāng)牛作馬,以答君恩。
就在這時,從那漸漸傾頹翻轉(zhuǎn)的艙房門口,一個氣喘吁吁鬚髮蓬亂的人出現(xiàn)了。
這個人,便是高宏圖。
高宏圖的臉上,已不知被什麼東西劃破,正滴滴嗒嗒地往下滴血,污血染紅了半張長臉,讓他的模樣看起來,愈發(fā)怪異而恐怖。
“皇上!”
他一聲淒厲的喊叫,用力攀爬著房中各種突出物,踉蹌著衝到朱慈烺面前,用一種前所未見的哭腔大聲喊道:“皇上!不好了,我們中了那賊廝李嘯之計了!”
朱慈烺的目光,投向極遠的地方,根本就沒有看他。
“皇上,那李嘯果然心思歹毒,竟在這船隻上暗中作了手腳,我等三條船隻,現(xiàn)在均是漸爲(wèi)傾覆。這茫茫海上,已是再難脫逃。都是微臣之錯啊,竟讓皇上……”
高宏圖帶著哭聲的哀嚎一語未完,上面一盞沉重的掛燈,猛地砸了下來,砰的一聲悶響,正巧砸在這個佞臣頭上。他一聲哀呼,翻倒於地,再無動彈。
朱慈烺冷漠地看著這個傢伙就這樣倒斃於地,卻依然一動不動。
他呆呆地看到,隨著艙房的繼續(xù)翻轉(zhuǎn),大股大股冰涼的海水,從舷窗中涌入,整個艙房迅速被冰冷的海水填充。
這時,朱慈烺甚至在想,高宏圖這個傢伙,能這般突然被砸死,免去溺死之苦,也許還算是運氣好吧。
這時,艙房底下又傳來猛獸吼叫般的咕咕聲,隨著砰的一聲爆響,這受重不均的船體,瞬間裂成兩截。
船體裂開的地方,迅速出現(xiàn)了一個巨大的漩渦,有如一張在黑夜中張開的巨大死亡之口,將那三條傾覆的船隻,全部吞入肚中。
一股大浪涌來,將朱慈烺一把卷入海中。
他甚至來不及發(fā)出一聲喊,整個人便迅速地被漩渦吸入其中,大股冰冷而鹹腥的海水,從他口中直灌而入,整個人愈發(fā)快速地朝漩渦深入吸去。
在這尚未喪失意識的最後時刻,朱慈烺下意識地朝自已懷裡掏了下,立即又摸到了那個小小而堅硬的東西。
是李嘯送給他的小金獅子。
這件小小的禮物,還真是生死相隨啊。
這樣的死亡,也許真的是一種解脫吧。
唯願來生,再不生於帝王家……
他嘴角重新泛起笑意,意識卻漸漸模糊,恍惚中,他只覺得自已不再艱於呼吸視聽,而那握在手中的小金獅子,竟神奇地變成了一盞會自動行走的明亮檯燈,帶著自已穿過這黑暗冰冷的漩渦,去到盡頭的一片光明之中。
這片令人心喜的光明裡,是那規(guī)模宏大張燈結(jié)綵的紫禁城,其中有笑容和藹的父皇,有一臉關(guān)切的母后,以及無數(shù)的宮僕侍婢,他們都張開雙臂,溫情無限,熱情歡迎自已的到來。
朱慈烺的靈魂發(fā)出一聲歡快的鳴叫,朝他們飛撲而去,再不復(fù)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