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七年,春,儲(chǔ)秀宮……
芝蘭倚在軟榻上,微微縮手,和藹一笑,道:“劉御醫(yī),無礙的,但說無妨。”
年輕的御醫(yī)緩緩起身,欠了欠身,道:“娘娘心口堵悶,想是愁思過重,微臣開些方子給娘娘好生調(diào)理,娘娘也得……萬事寬心纔是。”
“那……”銀月急急踱前一步,枯著眉,道,“娘娘近來精神不振,時(shí)常犯困,也是心疾所致?”
微微一凜,劉御醫(yī)恭順地笑笑,點(diǎn)點(diǎn)頭,道:“娘娘脈象平穩(wěn),無礙的。只是愁思……當(dāng)放下。先父……臨終前特意留下娘娘的診書,再三叮囑。娘娘放心,微臣定不遺餘力。”
擡眸朝銀月捎了一眼,芝蘭盈盈一笑,微微點(diǎn)頭,讚許道:“劉御醫(yī)妙手仁心……年輕有爲(wèi),我信得過你。”
瞅著出殿的御醫(yī),銀月嘟著嘴,輕嘆一氣,無奈地瞅著芝蘭,道:“姐姐,我說什麼來著?姐姐便是想念格格,也得顧念自己的身子纔是。”
笑微漾,芝蘭振了振,抽出紫檀屜子裡的家書,揚(yáng)指撫了撫,眸光放得幽遠(yuǎn),道:“我不過是欣喜……又添了外孫,日思夜想罷了。沒事的……儘量撥弄些花花草草打發(fā)時(shí)光吧,不想她了。”
秋,玄燁出塞行圍,年方七歲的皇十八子隨行,病重不治。既而,又傳來皇太子胤礽被拘執(zhí)的消息。紫禁城似籠在冥冥霧靄中,愁雲(yún)慘凝。
儲(chǔ)秀宮,芝蘭端坐軟榻,憂慮地瞅著對(duì)坐,輕聲道:“禩兒,太子獲罪……宮闈朝野……人心惶惶,額娘著實(shí)擔(dān)憂,額娘……只望你置身事外,切莫捲入這莫名漩渦裡,嗯……”
脣角微嚅,漾起一絲笑意,胤禩微微點(diǎn)頭,道:“額娘儘管寬心。”
星眸一瞬暗滯,芝蘭揪了就帕子,咬咬脣,猶豫一瞬,終是低聲道:“禩兒,若額娘……要你辭去差事,晨昏定省地……侍奉額娘……一年半載,你……可願(yuàn)意?”
一怔,雙眸掠過一絲驚愕之光,胤禩擡肘覆在案幾上,順了順容顏,淺淺一笑,道:“額娘,您的心意,我知。可皇阿瑪月初才下詔……令我署內(nèi)務(wù)府總管事,而今正是用人之際,我豈能棄皇父……逃之夭夭?”
弱弱垂眸,芝蘭尷尬地笑笑,微微點(diǎn)頭。
九月中旬,玄燁抵京回宮,嚴(yán)令六宮衆(zhòng)人無召不得踏入乾清宮半步。時(shí)局愈發(fā)諱暗不明……
“芝蘭……”
遠(yuǎn)遠(yuǎn)聽得惠兒夾著哭腔輕喚,芝蘭急急起身,迎至門前。淚眼迷濛,惠兒一把握住芝蘭的手,聲音些許低顫,道:“大事不好了。我那不孝的兒子……褆兒著實(shí)糊塗,仗著自己是皇長(zhǎng)子,竟挑頭……覬覦儲(chǔ)位,遭……皇上嚴(yán)斥。”
攙著惠兒落座,芝蘭朝銀月捎了個(gè)眼色。銀月急急屏退衆(zhòng)人,掩上殿門。
顫顫地拂了拂淚,惠兒振了振,眸光稍許閃避,掠過一絲愧意,道:“芝蘭……我……褆兒見無望承繼大寶,竟……鬼迷心竅……向皇上舉薦禩兒,道相士言禩兒乃大貴之相。如今宮中訛傳,是褆兒黨同禩兒……密謀殺害皇太子。”
一怵,一凜,一慄,芝蘭木木扭頭,顫顫地跌退幾步,癱坐榻上,眸光慌亂,星眸濃雲(yún)密佈,朱脣微顫,半晌,嚥了咽,鎮(zhèn)了鎮(zhèn)氣,道:“皇上最忌怪力神說……竟是誰?竟要致你我的……孩兒……於死地?”
木木搖頭,惠兒振了振,道:“事已至此,乾清宮又去不得。你我唯有……等……”
一連數(shù)日,天微明,惠兒、芝蘭便默默地候在儲(chǔ)秀宮明殿。芝蘭差小張子往乾清宮跑了數(shù)趟,終是求不得……他召見。
“娘娘,八阿哥奉旨查封原內(nèi)務(wù)府總管,廢太子奶公家產(chǎn)……爲(wèi)皇上斥……”
木木地瞅著跪地的小太監(jiān),芝蘭顫顫地?fù)P手捂額,緩緩闔目,腦際似浮現(xiàn)他踱步御案前怒斥的模樣,“八阿哥妄博虛名,人皆稱之。朕何爲(wèi)者?是又出一皇太子。如有一人稱道他好,朕即斬之。”
“姐姐……”銀月急急捧著披風(fēng)攏在芝蘭肩頭,攬著簌簌輕顫的玉肩,低聲寬慰道,“姐姐切莫心急,沒事的。嗯……”
“是啊……芝蘭,你急不得,且放寬心纔是。”惠兒急忙起身,挨著芝蘭坐下,輕輕撫了撫輕顫的手腕。
擠出一絲悽婉笑意,芝蘭深吸一氣,振了振,道:“無礙的。”
“惠姐姐……惠姐姐……芝蘭妹妹……”桑榆氣喘吁吁地碎步入殿,撫著腰,噙著淚,道,“乾清宮出大事了!皇上召集衆(zhòng)皇子,嚴(yán)斥八阿哥……柔奸成性,妄蓄大志……謀害太子,著將八阿哥鎖拿,交議政處審理。胤禟和十四攜了毒藥……死諫作保,皇上大怒,若不是胤祺跪抱勸止,皇上拔刀……險(xiǎn)些誅了十四。”
胸悶氣促,芝蘭攀著銀月的手便要起身,唯是眼前濃霧一晃,清明瞬即騰上九霄……
“娘娘……快來人啦……”
病榻……
眼瞼重若千鈞般睜將不開,捲翹睫毛潤(rùn)著淚水輕顫,芝蘭微微晃了晃頭,朱脣褪作一抹流丹,囈語喃喃……
“姐姐……”銀月掇著溫水帕子,輕輕拭了拭蒼白額頭,夾著些許哭腔,顫顫喚道。
“禩……禩兒……”騰地驚起,雙手輕顫,芝蘭拽了拽錦衾,便要起身。
銀月急急摁住藕粉褻衣,嚥了咽,道:“姐姐,聽我說。莫急……謀害太子一事,已查明,不是八阿哥所爲(wèi)。小張子去了乾清宮,皇上口諭……叫姐姐寬心,沒事,他過南苑小住些日子,回宮再來看姐姐……”
心幽幽一舒,芝蘭深呼一氣,無力地倚了倚靠墊。
弱弱垂眸,銀月抿抿脣,支吾道:“姐姐……切莫?jiǎng)託猓税⒏缫颉勏嗍靠裱晕瓷献唷@了罪,革去……貝勒……貶作閒散宗室。”
蒼白脣角浮起一絲淺淺笑意,些許苦澀,些許釋然,芝蘭深吸一氣,揚(yáng)手捂住心口摁了摁,綿弱無力般說道:“這樣也好……總算……能置身事外了。”
眸光悽清,銀月木木地?fù)崃藫嶂ヌm的手,怯怯道:“惠妃娘娘……也病了。姐姐昏迷時(shí),傳來消息。三阿哥密告……皇太子近來言行荒謬,是大阿哥和蒙古喇嘛合謀魘鎮(zhèn)。皇上大怒,革了大阿哥爵位……幽禁府內(nèi)。”
幽幽闔目,芝蘭癡癡搖頭,脣角浮起一絲苦澀笑意,嘆道:“皇上素來不信怪力神說,如今竟……”
延禧宮,笑,暈染眼角眉梢,映著燭光泛著一抹寒光,榮妃抽開軟榻案幾上的紫檀屜子,捻起金絲密繞的碎玉扳指,攏在掌心癡癡凝望,笑愈甚,稍許得意地嘆道:“我說什麼來著……哼……兒子這座山若是垮了,我倒要看看你們……靠什麼得意……”
十月末,秋風(fēng)漸寒……
半月……度日如年般難耐,朝野宮闈似沉寂無聲,心頭大石漸漸安落,芝蘭長(zhǎng)舒一氣,面色總算浮起一絲紅潤(rùn)。
“娘娘……”魏珠恭順地福了一禮,面露些許難色,道,“皇上自南苑回宮,路上……便病了。請(qǐng)娘娘挪步……”
心咯噔……兩泓秋水漣漪驟起,芝蘭抿抿脣,微微點(diǎn)頭。
西暖閣,龍涎沉香幽幽襲人,似透著股令人窒息的淡淡憂愁……
弱弱地靠著榻沿坐下,癡癡凝了眼緊闔的雙眸、微蹙的眉峰,芝蘭深吸一氣,星眸氤氳霧簇,振了振,揚(yáng)手輕輕覆了覆愁眉緊鎖的額際,燃炭般熾熱……
嗖地縮手,纖纖玉指僵懸半空,嗓際哽住,芝蘭蜷指擰了擰,噙著淚,癡癡怨道:“便是再氣再惱……也不能這般糟蹋自己的身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