頓了頓,張?zhí)t(yī)抿了抿脣,復(fù)又補道,“這款翡翠雪芯,藏毒於心,用量足以致命。點心餡用了冰,毒心以冰包裹。單用銀箸,很難驗毒。而……毒以冰鎮(zhèn),毒發(fā)時間延長,扎拉氏銅心才能硬撐著侍膳。”
揚手一揮,擯退太醫(yī),嘴角揚起一絲輕笑,玄燁稍稍仰首,聲音淡得出奇,道:“荊軻刺秦……後世傳誦至今。依朕看來,不及這兩個女子十一。潛伏宮中近十載,更不惜以身試毒,謀略……膽識……令男兒汗顏。刺殺……朕見得多了,唯此次……兇險萬分,防不慎防。若不是芝蘭,朕……”
容若擡眸,猶豫一瞬,關(guān)切問道:“她可還好?”。
眸光頃刻柔和,玄燁傾了傾身子,擡眸望了眼容若,平淡中透著一絲動容,道:“性命無礙,只是……傷得不輕。”
眉心舒了舒,抿了抿脣,稍許猶豫,容若輕聲勸道:“芝蘭對皇上情深一片,雖然她阿瑪……”
揚手一比,玄燁凝視容若,清然截語:“朕不想再提他。”解嘲般笑笑,容若只好噤聲。
未曾移眸,玄燁努了努嘴,定定若自語:“哼……朕原不信什麼生死相許,今日……朕信了。朕會留她在身邊,照顧她一生一世。”
脣角一揚,盎然笑意頃刻暈至眉梢,容若微微點頭,動容說道:“臣恭賀皇上……芝蘭因禍得福,臣著實替她開心。”
彎脣一笑,眸光一瞬輕盈,玄燁起身,拍了拍容若肩頭,道:“先回去歇著吧。”說罷,便朝錦簾踱去。
暖閣裡,芝蘭安臥軟榻,傷口已包紮妥當(dāng),醫(yī)女正擰著溫水帕子爲(wèi)她擦拭額頭。凝眸軟榻,眸光溫潤柔和,一瞬,劍眉輕蹙,瞥了眼香爐,玄燁朝守在簾側(cè)的宮女招招手,指指香爐,悄聲道:“龍涎香適量可安神定氣,多了卻適得其反。”
宮女急急跪下,輕聲請罪道:“奴才該死……只是,屋裡盡是藥味,還有……奴才怕擾了皇上,才添了些香。”
“多事。”玄燁垂目,低聲訓(xùn)了一句,便輕步踱至榻前。宮女摸爬著起身,趕緊奔至香爐,唯望亡羊補牢。
伸手奪過醫(yī)女手中的帕子,玄燁輕坐榻上,揚手?jǐn)P退衆(zhòng)人。龍涎幽香由濃轉(zhuǎn)淡,草藥辛澀刺鼻,夾著一絲淡淡血腥,竟叫人不忍吸氣。輕嘆一聲,玄燁揚手捂著帕子,拭了拭瑩白額際,眸光盡是不忍,又移帕擦了擦臉頰、耳際,眸光一瞬憂喜參半,縮手,俯身,薄脣緩緩湊近,輕輕朝瑩白額頭一點,嘴角浮起一渦笑意,眼角卻掠過一點潮潤。
翌日清晨,醫(yī)女換藥雖小心翼翼,終是弄疼了傷患。芝蘭迷迷糊糊睜眸,渾身乏力,任由醫(yī)女、宮女輪番伺候,微微扭頭朝外,不由向龍榻瞥了一眼,明黃錦幬寂靜清然,心頭似一瞬掏空,又一個夢醒時分,何時入夢何時夢醒,竟半點由不得自己,他似萬物主宰,蠻橫得叫人無處可逃。
外室稍間,玄燁揚手將書撂至案幾,擡眸淡淡瞟了一眼,聲音冷若冰凌:“階下之囚,竟敢跟朕提條件。”
容若俯身垂目,輕聲回道:“梅勒氏云溪執(zhí)意要見芝蘭,若不答應(yīng),她斷不肯招。”
凝著容若,左手揚指輕敲案幾,玄燁冷冷說道:“招與不招,皆由不得她。”
“話雖如此,可……皇上,依臣之見,這女子一心求死,對她用刑,恐怕不管用。幕後黑手一日不揪出來,皇上便多一分危險。臣斗膽……還是請芝蘭走一趟。”容若拱手弓腰,篤定請道。
“不行!梅勒氏執(zhí)意要見芝蘭,無非爲(wèi)了報復(fù)。”左手一僵,玄燁斷然說道,“且不說芝蘭身負(fù)重傷,不宜走動。便是她安好無損,也斷然不行。歷來……行刺所涉之人,皆被連坐。朕不容她……有任何閃失。”
錦簾不由一蕩,君臣二人不約而同地瞟了一眼。簾子拉開一道細(xì)縫,弱弱探頭瞟了一眼,芝蘭木木挑簾,雙眸氤氳,便要下跪行禮。
玄燁騰地起身,急邁幾步,未及扯住芝蘭,芝蘭已脆脆跪下。劍眉一蹙,玄燁俯身攙了一把,垂眸低凝,輕聲說道:“起來做什麼?回去好好歇著。”
芝蘭弱弱擡眸,氤氳愈甚,方纔二人所言,聽得分明,前一瞬的委屈皆化作此一瞬的感動。自己竟卑微至此……時至今日,他須臾的溫柔、片刻的在意竟能掀起心頭軒然大波,此刻,這卑微無關(guān)身世,只關(guān)情誼。暢春園的那株曇花,再孤芳自賞,卻甘願以一世靈氣凝作剎那芳華,只爲(wèi)韋陀的一朝回眸。自己何嘗不是如此,爲(wèi)他,甘願豁出性命卻心無所圖……深陷至此,始料不及,卻不悔無怨。
蒼白脣角微揚,掠過一抹笑意,芝蘭定了定,輕聲說道:“奴才沒事。奴才剛纔原是想……向皇上請退的。不巧卻聽見……無心之失還請皇上恕罪。”
“退?退去哪兒?小樑子辦事越來越不牢靠……你安心留在乾清宮養(yǎng)傷。回去吧……”玄燁依舊攙著芝蘭,緊了緊掌心,雙眸盡是寵溺,語氣倒似打趣。
“奴才……”低低瞥了眼容若,芝蘭抿抿脣,低垂眼瞼,羞澀地抽了抽手,少頃,恍然般擡眸,切切央道,“剛纔容若所說,奴才都聽見了。皇上……還是讓奴才走一趟吧。”
“不行!”眉頭緊蹙,玄燁斷然說道。容若瞥了眼四下,頓覺尷尬,轉(zhuǎn)身踱至自鳴鐘,佯裝看鐘。
“皇上……清者自清,奴才問心無愧,不怕牽連。奴才……也想見見云溪姑姑。奴才……想知,他們爲(wèi)何如此……”捎了眼乞求,芝蘭定定地瞅著劍眉皓宇,復(fù)又補道,“奴才雖不懂,但容若說得在理,該早日揪出元兇,否則皇上……”
脣角微揚,眼角都似染笑,玄燁傾了傾身子,湊近悄聲打趣道:“你就這麼捨不得朕?”語畢,心間竟涌溢一絲甘甜,周旋於宮闈打情罵俏的遊戲,玄燁自詡心靜如水、波瀾不驚,唯是此刻,那絲甘甜似不經(jīng)意拂過心絃,激起秋水淃淃涴瀨,眉宇不由騰起一絲紅潤。
愕然一愣,緋紅暈上雙頰,芝蘭急急垂眸,咬咬脣,噎得無語。
“呵呵……”爽聲一笑,玄燁輕嘆一聲,垂眸一凝,道,“朕和容若陪你去。”盈盈擡眸,芝蘭會心一笑。
行刺一事,玄燁嚴(yán)令封鎖消息。御膳房宮人除云溪外,皆就地囚禁。云溪乃重犯,監(jiān)禁在內(nèi)右門,由御前侍衛(wèi)重重把守。囚室門前,玄燁緊了緊芝蘭的手腕,凝眸瞅了一眼,卻不聲不語。
容若微微一笑,囑咐道:“芝蘭,你放心進(jìn)去。皇上和我就在門口。”
蒼白麪頰掠過一絲笑意,芝蘭福了福,點了點頭,便弱弱推門入屋。心頭一驚一怵,鐵質(zhì)牢籠靠牆而立,蜷縮一角之人披頭散髮,墨綠宮衣斑斑駁駁染滿血污。
雙腿不由僵住,鼻子一酸,芝蘭微微探頭,顫顫喚道:“云溪姑姑……”
兩道眸光似利刃,寒光一閃,云溪拂了拂額前的散發(fā),騰地站起急竄幾步,揪住鋼絲拼命晃盪,頃刻,右手腕緊纏的繃帶滲出一片殷紅。云溪死死盯住芝蘭,雙眸盡是不解、仇恨、怨毒,嗓際嚥了咽,仿若低吼,道:“你是怎麼知道的?你爲(wèi)何要幫這個狗皇帝?爲(wèi)什麼?爲(wèi)什麼這樣對姐姐?”
雙眸騰起一絲薄霧,肩頭似微微抽痛,芝蘭不由怯怯退了一步,合手?jǐn)Q了擰,緩緩啓脣……
約摸一炷香時辰,芝蘭拖著身子木木踱出囚室,雙眸滯暗無光,淚盈盈於眶。玄燁起身,踱近幾步,握住柔荑,垂眸關(guān)切地凝了一眼。
深吸一氣,芝蘭瞟了眼容若,復(fù)又瞅著玄燁,定了定神,唯是聲音依舊微顫,道:“銅心姑姑和云溪姑姑是親生姐妹,是明史案的遺孤。十六年前,他們被人收養(yǎng),那人自稱前朝太子朱慈炯。十年前,朱慈炯便與吳三桂密謀,給銅心姑姑頂了旗籍……不多久便選秀入宮,順利地在御膳房謀了差事。六年前正值皇上下令撤藩,云溪姑姑也入了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