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木接過信,愈發(fā)尷尬,掠過一抹解嘲笑意,容若草草納信,垂眸沉思一瞬,勸道:“芝蘭……你的事,皇上提了些許……你聽我一句,‘水至清則無魚’,人生難得糊塗。能相知相守相伴已屬不易,其他……何苦苛求呢?”
“容若……”心一瞬抽搐,眸生氤氳,芝蘭凝眸癡癡輕語,“我不是想苛求什麼,我心中所想,你……該明白。我……只求交心,像你和婉兒姐姐一般?!?
“你的心思,我都明白?!比萑艏奔滨饨徊剑┰S動(dòng)容,輕嘆一聲,道,“皇上的心思,我也明白??伤兴碾y處……他的想法,你這樣鬧下去,只怕你們……”深吸一氣,容若不由噤聲,唯是蹙眉凝著眼前之人。
勉強(qiáng)擠出一絲解嘲笑意,芝蘭福了福,眸光氤氳愈甚,道:“他的難處……不過是嫌我低微罷了。容若,你的好意,我領(lǐng)了,謝謝……我該回去了?!?
瞅著那抹落寞的背影,隱隱透著一暈傲氣,容若杵在原地,心下些許涼薄,卻莫名生了一絲敬意。
一晃小年到了,各宮如火如荼地忙著拜祭竈王爺。芝蘭來慈寧宮已有兩日,蘇麻姑姑關(guān)懷備至,特意給安置了單間,又早晚差醫(yī)女伺候。終日窩在屋裡無所事事,眼見滿院的宮人忙作一團(tuán),芝蘭心下過意不去,怯怯地出了屋。
“蘇麻姑姑,可有什麼差事吩咐我做的?我的傷不礙事的。”
含笑瞥了一眼,蘇麻微微搖頭,道:“你安心留在屋裡養(yǎng)傷吧?!?
一瞬盡是落寞,慈寧宮兩日,周圍的人皆一團(tuán)和氣,卻是莫名的疏離冷漠,芝蘭悻悻地福了福,轉(zhuǎn)身離去。
蘇麻低瞅一眼,心下些許不忍,揚(yáng)手止道:“依例太皇太后要賞賜王公大臣?xì)q歲平安荷包,荷包不嫌多。聽說你刺繡手藝不錯(cuò),若是想幫手,大可繡幾個(gè)荷包,別累著便是……”
愣愣轉(zhuǎn)身,芝蘭點(diǎn)點(diǎn)頭,欣然一笑,福禮謝道:“一點(diǎn)都不累,謝謝姑姑?!?
蘇麻瞟了眼飄然而去的綠影,輕嘆一聲,惋惜地?fù)u了搖頭。
臘月二十六,慈寧宮明殿,太皇太后召集衆(zhòng)宮人,清點(diǎn)節(jié)慶的一衆(zhòng)物件,芝蘭亦在其列。案幾上堆滿了各色吉祥物件,太皇太后款款踱步,隨手拈起一副畫,揚(yáng)著護(hù)指輕輕展開,嘖嘖讚道:“嗯……今年的童子門神畫的好……”
蘇麻湊了湊頭,含笑說道:“這是奴才特定請了盛京的老師傅畫的?!?
“難怪瞧著眼熟……呵呵……”太皇太后別目凝了一眼,打趣道,眼神些許迷離,透著對往昔故里的一絲嚮往。
轉(zhuǎn)眸案幾,眸光一亮,太皇太后捻起一個(gè)藏青煙荷包,定睛瞅了瞅,嘟嘴含笑道:“這法都不錯(cuò)……常寧嗜煙如命,他一定喜歡。”
蘇麻瞥了眼殿裡衆(zhòng)人,笑著回道:“芝蘭的手藝好,也有心思?!?
笑僵了僵,太皇太后輕手撂下荷包,掃了眼案幾,揮揮手,些許慵懶往案幾踱去,喃喃吩咐:“把這丫頭繡的……全挑出來。都退下吧……”心一瞬驟涼,芝蘭隨衆(zhòng)人福了福,弱弱退下。
瞥了眼那抹綠影,太皇太后深吸一氣,淡淡道:“芝蘭丫頭……你留下?!?
杵在原地,雙眸些許痠疼,瞬間蒙上一層輕霧,芝蘭木木福了福,低頭候旨。
“哎……”微微蹙眉,太皇太后低凝了一眼,輕嘆一氣,招了招手,盡是寵溺地喚道,“丫頭,過來……坐……”
耳際,爆竹聲細(xì)碎零星,片刻,稠密轟烈,噼噼啪啪似近在宮外……聖駕已經(jīng)各重宮門,即刻便要入慈寧宮了……
太皇太后喃喃細(xì)語夾雜著爆竹喧囂……落在心間重若泰山,淚迷濛雙眸,手微微輕搐,芝蘭深吸一氣,微微仰首竭力抑了抑眼中潮潤。
太皇太后瞥了眼殿門,撫了撫芝蘭的髮鬢,一瞬盡是慈愛,脣角輕抿,道:“過年……講究彩頭,哀家不是不喜歡你的手藝……哎,你先回去歇著吧?!?
嗓際哽住,朱脣微顫,芝蘭愣愣點(diǎn)點(diǎn)頭,福了福,顫顫起身退下。剛出殿門,迎接聖駕的爆竹震耳欲聾地響起……爆竹濃煙迷目,淚花矇眼,芝蘭草草拂了拂淚,卻禁不住潺潺泉涌的晶瑩……
殿角晃眼的新綠,拂袖拭淚的落寞……腳步不由僵住,玄燁癡癡凝著空空落落的殿角,心似一掏而空,半晌,才遲遲進(jìn)殿。
“朕給皇祖母請安……”玄燁恭順地含笑行禮,又招手示意樑九功,道,“朕今日來是給皇祖母送春聯(lián)福貼的,?;首婺父劭祵帯!睒啪殴臀褐樾⌒囊硪淼卣归_春聯(lián)。
“呵呵……皇上有心?!碧侍竽蛑郝?lián),慈目染笑瞇成一線細(xì)縫,點(diǎn)頭吩咐,“蘇麻,快……貼起來。”
太皇太后踱至殿外,親自瞅著宮人貼春聯(lián),揚(yáng)手不住叮嚀:“歪了,往這邊挪挪……都小心點(diǎn)……”
玄燁背手站在祖母身後,茫然掃了眼四下,心頭那抹綠影揮之不去,揪心難耐的不安,遲疑片刻,湊近祖母,壓著嗓子悄聲問道:“皇祖母,芝蘭她……”
慈眉一瞬微蹙,太皇太后緩緩垂手,扭頭望了眼孫兒,聲音平淡無奇,道:“皇上是怕哀家難爲(wèi)那丫頭?”
“朕不是這個(gè)意思,請皇祖母寬恕?!?
凝著低頭認(rèn)錯(cuò)的孫兒,太皇太后揚(yáng)手覆在玄黑胳膊上。玄燁含笑,攙著祖母一路進(jìn)殿。
“這大過年了,丫頭家中帶喪,自然得避忌點(diǎn)?;噬峡v是怕她傷心……這紙也包不住火啊,哀家便做回醜人,告訴她了……”太皇太后緩緩踱步,漫然嘆道。玄燁微微點(diǎn)頭,唯是心頭些許刺痛。
掌燈時(shí)分,蘇麻捧著暖袋恭敬地呈給主子。攏著暖袋入懷,太皇太后歪倚著軟榻,懶懶問道:“那丫頭?”
“在屋裡悶著偷偷哭了半天,這會(huì)該睡下了?!碧K麻輕柔地納了納主子腿上的絨毯,低低瞥著眼神茫然的主子,頓了頓,終是柔聲道,“這丫頭和主子有緣,其實(shí)……選秀那會(huì),奴才原是瞧上了這丫頭,礙於身世……便沒選?!?
“哦……”太皇太后挪了挪暖袋,稍稍側(cè)頭,慵慵地展了展手臂,淡淡道,“這丫頭看著……倒討喜,只是……哀家留她實(shí)屬無奈。把她留在哀家身邊,總好過她在皇上身邊晃悠。且不說她是否牢靠安全……便是皇上今日的眼神,哀家也容不得她?!?
弱弱擡眸瞅了眼主子,蘇麻默默退至一側(cè)。
承乾宮,佟佳貴妃娥眉緊蹙,草草折了折信箋,冷冷地輕撂案幾上。
“主子……”玉錦嘟嘟嘴,瞥了眼信箋,拂手?jǐn)P退衆(zhòng)人,低聲道,“家書……有何不妥嗎?”
燭光下蒼白臉頰愈顯怏怏,眸光暗沉,佟佳貴妃淡然瞥了眼侍婢,夾著一絲倦怠一絲無奈,道:“我這弟弟是被寵壞了……幾次三番央求,這會(huì)居然把阿瑪也扯了進(jìn)來。”
眉頭一緊,玉錦扯了扯帕子,一瞬忍俊不禁笑道:“還是爲(wèi)上次的事?真看不出來,少爺還這般癡情?!?
“你……居然還有心打趣?!辟〖奄F妃揚(yáng)指點(diǎn)了點(diǎn),嘆了口氣,脣角扯出一絲解嘲笑意,道,“你呀這麼沒規(guī)矩,小心我把你頂包許給他?!?
噗嗤……玉錦笑得愈發(fā)放肆,咯咯道:“娘娘才捨不得奴才呢。呵呵……奴才不懂,不過一個(gè)宮女罷了,娘娘爲(wèi)何不應(yīng)了少爺?”
“宮女再卑微,都是御前的人。我豈能做主?況且……以她的身世……”佟佳貴妃撫了撫衣襟,目光茫然,瞬間又緩過神來般釋然,含笑道,“阿瑪默許,不過看在她救駕有功的份上,也罷……玉錦,你把上回阿瑪送的野參找出來,明早去給太皇太后請安。”
翌日,慈寧宮奼紫嫣紅,六宮但凡有些品階的妃嬪皆悉數(shù)到場,便連禁足三月不曾露面的成韻亦出現(xiàn)了。
“太皇太后,臣妾所求……別無他意,只是家中阿瑪和弟弟……若不合規(guī)矩,太皇太后不必理會(huì)臣妾。”佟佳貴妃攙著太皇太后從裡屋邁入門殿。
太皇太后點(diǎn)點(diǎn)頭,撫了撫佟佳的手,寬慰道:“你知書達(dá)禮……哀家知道,容哀家想想。”佟佳貴妃攙著太皇太后坐下。衆(zhòng)嬪妃免不得一番行禮寒暄。
滿臉堆笑,不由瞥了眼角落悶悶不樂的成嬪,太皇太后蹙了蹙眉,柔聲責(zé)怪道:“成韻吶……都快做額娘了,成天繃著臉哪成?這大過年的?!?
成韻輕輕撫了撫微微隆起的肚皮,抿了抿脣,瞅了眼主座,悽悽道:“臣妾知錯(cuò)了,只是皇上說什麼也不肯原諒臣妾……”
宜嬪努了努嘴,圓場道:“太皇太后,今年的年夜飯……佟佳姐姐難得休息一次,是榮姐姐、惠姐姐和臣妾操持的。臣妾愚笨,生怕出了紕漏……還有好些事要請教太皇太后和佟佳姐姐的??煞袢莩兼哆栋??”
“呵呵……”太皇太后別目瞟了一眼,含笑點(diǎn)點(diǎn)頭。衆(zhòng)人絮絮叨叨地閒話家常半日,方盡興而歸。臨行時(shí),太皇太后唯獨(dú)留下了成韻。
“成韻,哀家知你委屈。圍場裡皇上口頭封了你爲(wèi)嬪,卻遲遲不讓禮部下詔……但你也不能不識大體,跟皇上置氣啊。這都有喜的人吶……心要放寬點(diǎn)……晉封是遲早的事。”太皇太后瞅了眼成韻的肚皮,苦口婆心地勸道。
心頭委屈,成韻抽帕子拭了拭淚,弱弱道:“臣妾知……自己成了個(gè)笑話。臣妾是貴人是嬪……都是皇上的人,臣妾不委屈。臣妾委屈是……”語未畢,竟簌簌哭了起來……
瞅著成韻退出明殿,眉宇間似簇起一團(tuán)陰雲(yún),太皇太后扯了扯絨毯,脣角浮過一絲淺淡戾色。
“主子,樑公公到了?!碧K麻輕聲細(xì)稟,太皇太后唯是微微點(diǎn)頭。
“奴才叩見太皇太后?!睒啪殴炭值剡刀Y,慈寧宮太監(jiān)一路叮嚀,切勿泄露此行,想來茲事甚大。
“起來回話……”嘴角扯出一絲微笑,太皇太后凝著樑九功,似遙想往事,眸光迷茫,幽幽道,“小樑子,你入宮伺候皇上多久了?”
心頭一凜,樑九功擠出一絲僵硬笑意,恭順回道:“回太皇太后,十八年了。”
“嗯……哀家是看著你長大的,那會(huì)你不過十四五歲。”
“太皇太后的大恩……奴才沒齒難忘。”樑九功急忙跪下,深深叩了一禮。
“瞧你……不過拉拉家常罷了。起來吧……”太皇太后接過暖袋,瞇縫著眼,笑意滿溢,喃喃道,“那會(huì)皇上才七八歲,一晃這麼些年過去了。”
樑九功怯怯起身,深深埋著頭。
深吸一氣,太皇太后正了正臉色,冷冷道:“那覺禪氏……和皇上,你知多少?”
“奴才……不知……”樑九功急急回道,背脊不由冒了一層細(xì)汗。
“你跟皇上親,忠心耿耿……哀家知。好了……不爲(wèi)難你,只要你說一句?!碧侍蟪亮顺另樱D了頓,些許不安,問道,“皇上……可寵幸過她?”
鬆了口氣,樑九功不發(fā)一語,唯是愣愣搖了搖頭,少頃,請道:“奴才告退了?!?
“嗯……”太皇太后淡淡點(diǎn)點(diǎn)頭,拂了拂手。
猶豫一瞬,蘇麻抿抿脣,弱弱探問道:“主子您這是……”
太皇太后擺了擺手,瞥了眼蘇麻,冷冷打斷:“別替那丫頭求情了。哀家也還沒想好……只是,大清朝再出不起一個(gè)董鄂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