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戲表演完, 聖人和皇后娘娘在彩帳觀爭標,金明池湖面駛來二十隻小龍船,每條船上頭坐五十名軍士, 俱穿著紅衣,額頭系紅帶。水殿和仙橋中間是賽道,聖人發完號令, 舉著掛錦彩長竿的兵士劃著小船停在湖中間, 哪隻船上的鼓手先搶到長竿,便是贏了。
湖面寬廣,百姓三五結伴的尋了好地方湊熱鬧, 官家船隊比試完還有民間隊伍上前奪標, 岸邊的吶喊聲更一浪高過一浪, 幾個時辰不帶弱。
奪標辦的圓滿, 聖人滿意,皇后娘娘也眉眼帶笑, 時不時和長公主互相道些貼己話, 近身女官捏著摺子求見,在她耳邊低語幾字, 皇后稀奇的打開瞧了眼, 脣邊的笑微不覺察的淡了。
摺子是沈曇親手擬的,短短幾行字可謂擲地有聲。
皇后爲六宮之首,經她手的陰私事光數大頭的,個把時辰說不完,這點兒勾心眼子的小伎倆, 不肖過腦便猜個大概。
顧青竹接到娘娘口諭後,和程瑤道了別,李氏乍然聽她講起湖心五殿的荒唐事,捂住胸口半晌都動彈不得,良久,擡手將顧青竹環到懷中,安慰一遍,臉上鮮有染著厲色:“大伯母定幫你把吃的苦罪討要回來。”李氏能嫁進顧家做長房長媳,手腕子絕不弱,府上嫡孫女被這般折辱,萬沒有忍氣吞聲的道理。
掌燈時分,各家馬車陸續離去,湖面聚氣層薄霧,飄散著籠住整個臨水殿,瞧著如九天仙境。
朱家高門權貴,六公主又得聖人愛護,皇后娘娘願給顧家作臉面,步步得提著小心,稍顧念不到就引詬病,所以專程留下長公主當個見證人,事情查理清楚,日後和聖人也好交待。
顧青竹攜李氏到殿,李珠與朱鳳珊則前後腳趕到,廳裡伺候的宮女行禮出了門,偌大的廳中,獨沈曇一人面色如常的閒坐飲茶。
皇后和長公主已然從他口中瞭解了大概。
沈曇辦事滴水不漏,白日涉及的宮人和兩位宮女被押在側廳,隨時等候傳喚,燃盡迷香的香爐子就擺在一側,宮裡的胡太醫驗過,裡頭確摻過致幻的藥材,還說類似的東西坊間常見,風月場所少不了的,聽的長公主連連蹙眉。
李珠仗著自己身份,除了聖人,再沒真怕過誰,況且沒成事,真避禍不開認下又能如何?閉門思過抄卷經書頂天了去。朱鳳珊卻惴惴不安,見那香爐就生出怯意,腳下頓了兩頓,才隨六公主拜過娘娘、長公主。
“今兒的事兒不用本宮多說了罷。”皇后肅起面目,端的一副國母相,話音裡的威嚴結結實實透了出來:“趁長公主也在,咱們好好理清楚了,但凡真有人伸長了手在裡頭,該怎麼論處就怎麼論處。”
“母后這是講什麼?”李珠坐的穩當,側過臉,髮髻間釵環相碰叮噹響著,裝作不知情的模樣。
皇后三言兩語把顧青竹遭的事說了,爲她著想,今兒便沒讓李盛再露面,直接派人秘密封了世子府後院,拘著他不得外出半步:“此事可是你和朱姑娘指使的?”
“誰說的!”李珠冷下臉,瞪著坐在對面的顧青竹,心內氣的卻是傅長澤的事,兩人關係如履薄冰,同自己講話他便沒真心笑過一回,從前說什麼溫柔體貼,要不是李珠親眼見過,定當做認錯了人:“我們好心去尋顧姑娘,到了側殿碰見世子,她可從後面拐出來的,當時說的衣裳浸水錯不開身,現在倒好,嘴皮子一張一合的說我們陷害她,換做我猜,顧姑娘難道和世子有了首尾被人發現,胡言亂語起來了。”
聞言,皇后原本那點兒疑惑全消了,魏國公家大公子理據擺在檯面上,讓人不信不行,加之李珠性子,沒頭沒尾的聽些個訓話,早就擺臉帶氣,眼下字裡行間卻是婉轉澄清的意思,欲蓋彌彰。
李氏從進殿拉著顧青竹的手就沒鬆開過,當即扯了嘴角:“公主且注意言行,有些字眼從未出閣姑娘口中說出,很是不妥。”
別說天家,普通府上十五六歲的姑娘,當著外姓長輩面,臉兒都不紅的議論人‘首尾’,橫豎不是貞靜之舉。
李珠被噎的皺眉,扁起嘴滿面不服的轉過頭對皇后道:“與我無干系,我不知道。”
皇后不徐不慢的頷首,和長公主對過眼兒,轉問朱鳳珊:“朱家姑娘呢,也不知情?”
朱鳳珊坐的端正,她絕沒想過顧青竹居然不管名聲的告訴給皇后,這節骨眼兒,沒有破釜沉舟的勇氣,怕是渡過不去,隨即搖頭否認:“六公主與我排練獻舞,碰見顧夫人才知道七姑娘還未歸,這事情娘娘不說,臣女還不知情,身邊好幾位小姐都能作證。”
“好,既然如此,凡事必有因果,顧家姑娘能否解釋爲何懷疑六公主她倆人,而非其他。”皇后指了指臺下案前奮筆疾書的女官,白紙黑字早已記過兩頁,震懾道:“你們每人說的話都會被記下,日後追究起來好有憑據,是非面前,本宮眼裡容不得半粒沙。”
顧青竹朝李氏笑笑,把手抽出,再從座兒上起身向前走了三步,雙手交疊:“青竹明白,以下所說句句屬實,願皇后娘娘、長公主明鑑,今日我獻茶後在小房門前遇著位宮人,年紀大概三十許...”她溫言細語的敘述,條理清晰,每個疑點串聯起來,說是巧合都沒人信,接著垂眼又道:“清明登南屏山,我巧逢朱四姑娘,提及年後元宵禍事,她懷疑與我,雖已百般解釋,但朱姑娘似乎仍舊以爲我是謠言元兇。假設‘因’由此出,今日我懷疑她也合情理,何況事後行爲蹊蹺呢。”
創口被人扒開論長短,朱鳳珊臉青一陣白一陣的,眼中驚弱漸漸被怨恨替代,沒等皇后開口急著反駁道:“顧姑娘長篇大論,最後是自家懷疑我與六公主,事情一碼歸一碼,紅口白牙令人不服!”
沈曇沉默觀戰許久,不禁瞇眼兒觀察顧青竹細碎的表情,見她眉梢均不曾動過,成竹在胸的與人對視,生平首次覺得,女子善言雄辯之姿,狡黠滿滿,如此深得自個兒心意。顧青竹在他眼中有多少可圈點的地方,李珠和朱鳳珊便有多少惹人不耐的壞處,人之喜好如斯不公,不過對於李、朱而論,拋開家世樣貌不談,實在劣跡斑斑。
李珠以爲她沒抓著真憑實據,唱的出空城計來套話,心內笑了回,越發的有恃無恐,想著事未成,給顧青竹頭上按個‘誣陷皇家子弟’的帽子也不錯:“顧小姐要沒個說頭,我可不同意的。”
長公主暗暗嘆息,根兒敗壞了,再一味溺愛不修剪枝葉,哪兒長的出好苗子來?
“前面只我一人所見所思。”顧青竹不在意,把沈曇所查宮人和宮女的底細逐個說明,幾時進宮、在哪個殿裡伺候、家中人口、近期是否有不明來路的錢財、與誰見的頻繁等等,事無鉅細,開封府審案也不過如此:“那名宮人承認是六公主授意,臨時把外人調來金明池伺候,兩名宮女確實在宮內有登記,進宮前是朱府莊上的家生子,而物證...可能需要沈公子幫忙說明一二。”
李珠表現的尚算自然,朱鳳珊可百爪撓心,先前千挑萬選送過去,說拿刀片子抵在脖兒上也不會供出和朱家有丁點兒關係,這不到半天,全盤抖摟出去了。
其實倒還真冤枉她們,沈曇看作俊雅公子哥兒,但翻臉就變索命閻王,軍裡千錘百煉的煞氣一開,二百多斤的漢子俱嚇的直滾冷汗,女子能閉口不言撐上片刻,稱得巾幗鬚眉了。
沈曇見提了自己名字,起身將香爐移至正中,雕花銅爐半人多高,用料分量十足,尋常兩人方擡得動,在他這兒,白玉般的手指對準支架細細那麼一掐,提起便走,步子卻也半步不晃。
“這檀香混入迷藥本不稀罕。”沈曇食指沾了點香料灰,再用拇指對著碾了碾,眼風順著朱鳳珊掃到李珠,明明笑著無端讓人慎的慌,挑眉說:“可混入如此千金難買的迷藥,卻不多見,我特勞煩胡太醫驗測,既然金貴,順藤摸瓜找的還容易些,再查下去,才知是城東良辰館特有的檀香,特殊之用,贈與之人屈指可數,數得著的人中,就有朱大公子的名字。”
謀劃時,李珠囑咐要用最霸道的香,朱鳳珊雖不懂,但憶起一次在後園子聽自家大哥與小妾說起情話,提到有那助興的東西,別的不論,朱家大郎衣著用物處處考究,不好的東西入不得他眼。她回去派忠心可靠的姑姑去妾侍房裡翻找,在脂粉盒子夾層拿出兩節,姑姑過了眼,先尋個丫鬟偷摸試用了回,果然見效,剩餘的才落到朱鳳珊手裡。
她只覺有好壞之分,怎知道這東西還能查得到出處!
語畢,沈曇請示過娘娘,把三人帶到殿中,各個供認不諱,哭嚷的哀求皇后只罰她們,不要禍及家人。翻出來抄滿門的罪,單做那一步登天暴富的美夢,不論後果,足讓人唏噓不已。
六公主言語鑿鑿的質疑,沈曇輕描淡寫的回擊,實乃一人當關,萬夫莫開,逼得李珠啞口無言,待水落石出,朱鳳珊仍死咬不認,她是怕了懼了,身後萬丈深淵逼的她不能鬆口,李珠卻沉默好久一陣子,沒頭沒腦的張口道:“本公主對你厭惡之至。”
顧青竹怔鬆了下,抿脣回道:“彼此。”
李珠最終和盤托出,至於原因,她不講別人也猜得到,朱鳳珊無力迴天的癱軟在椅子裡,直到朱家人過來將她接回府中。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碼了刪,刪了碼,想襯托女主睿智,總覺得欠缺不滿意 QAQ ,到後頭發覺,是自己腦洞問題。
【標註】爭標相關場面參考自《東京夢華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