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府城東北徑流滻河, 河水不豐,但清透無濁,沈原所掌握的陝西路大軍軍營便紮根於此, 久而久之,隨軍而來的家屬,有些也在附近建起小房小院, 前幾年還只是零星十來戶人家, 後發現臨河便利,大批在城中有住處的也俱搬了來,眼下規模竟堪比小鎮。
軍營一年到頭放不得假, 官職不同, 每月卻有半日至三日的調休, 乞巧這天小鎮有廟會可趕, 軍中許多年紀輕的兵士提前好久便開始巴結自己上峰,單盼著能當日休個半天, 去鎮上湊回熱鬧, 保不準連媳婦兒都有了著落。
用罷晚膳,沈曇便來接顧青竹出城, 這事兒是提前和顧同山稟了的, 頌平頌安均帶在身邊,馬車行了大概不到半個時辰,轉彎兒後,路難走起來。
直行正對著大營正門,左拐才通向小鎮, 軍中運糧運草都會走這條道,重車碾壓的多,免不得坑坑窪窪,縱然軍中時常派人去填,比起城中的青石板路還差上一大截。
顧青竹三人在車裡頭搖晃許久,馬兒終於嘶鳴一聲停下蹄子,吆喝聲笑鬧聲隔著層簾子聽著更加真切,商陸跳下馬,將車上的踏凳放於地上,笑著說道:“到地方了,請顧姑娘下車。”
頌平耐不住先鑽了出去,擡頭便瞧見遠遠一片的燈火,大紅燈籠蜿蜒掛了整條街巷,地廣人稀的緣故,這裡家家戶戶中間的巷道寬的很,與京師潘樓街不分伯仲,隔著段路圍坐一羣人,中間篝火旺盛,木架上烤著全羊,衆人吃酒對歌好不熱鬧。
“婢子還以爲軍營俱神神秘秘探不得,外頭幾十裡無人煙呢。”頌平扶了顧青竹,吐了舌頭道:“卻沒想到是這副樣子,可算開眼界了。”
商陸頗有幾分自豪的揮手道:“翻遍這大西北,估計也就咱們京兆府這塊風水寶地能有如此繁盛。”
一行人隨著人流往鎮中走,沈曇就在顧青竹的左前方,不著痕跡爲她隔出塊空檔,外頭人再擠,也影響不到她行路,每逢遇到賣吃食的,見顧青竹好奇,他還會簡單解釋下用料做法。
起初還以爲他是湊巧知道幾個,沒料到逛了大半,但凡顧青竹停下研究的東西,沈曇均能說的全,好似人家自己便做過一般。
“這街上還有你沒吃過的嗎?”顧青竹忍不住好笑的看著他。
沈曇今日穿著玄色勁裝,墨發高束,獨獨用著根木簪固定,腰間別了把當地十分常見的彎刀,他捏著銅板遞給賣涼茶的小姑娘,從桌案上剛舀好的茶中選了碗,端給顧青竹道:“如果問的是從前,我能理直氣壯的誇下海口,可惜已回汴梁兩年多,這邊兒好些東西卻也沒嘗過。”
顧青竹接過碗,低頭抿了一口,帶著涼氣兒的甜茶透著股子瓜果香,想來裡面還放了些碎冰,意猶未盡的舔了嘴,附和他道:“確實可惜。”
沈曇看她言不由衷的表情,怕是被涼茶引的心神都歸不來了,失笑道:“這五果茶就那麼好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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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裡雖然有風,但這鎮上到處是篝火,熱氣比正午還要厲害些,顧青竹摸到涼的東西定然不想撒手,再看頌平都張嘴喝那第二碗了,她心內理直氣壯,只不好意思的微微點了頭。
“留著肚子,一會兒領你吃好的。”沈曇道。
這頓好的,還真是讓顧青竹大開眼界。
幾人穿過鬧市,到小鎮邊兒的草坡之上,有羣年輕人像先前圍在篝火邊的百姓一樣,正把酒言歡。
見他們靠近,坐在外頭的漢子先站起身走了兩步,等看清楚,而後撫掌哈哈大笑道:“就聽說你這傢伙回來了!怎麼著,在京師呆成了嬌小姐,住不慣西北大營了?”
“喲,沈少?!”
“媽的,他怎麼又變俊俏了?”
大漢一句話還未說完,那邊此起彼伏都和沈曇打起招呼來,手上端酒的舉酒,吃肉的揮著肉串兒,各個滿臉喜色的嚷嚷著,嫉妒他美色的還不忘調侃兩句。
顧青竹楞了下,心內思索著,這些人裡頭還有穿著戎裝,甚至連胸上的盔甲都未卸掉,約莫是沈曇軍中的同袍了。
“我不是住不慣大營。”沈曇笑了聲,手指隔空指著那壯漢道:“是嫌棄營裡有你。”
大漢臉面一緊,只聽後面有人捶胸頓足的笑道:“老荊你那身味兒果然不凡,沈少跑那麼老遠還記著吶!”
“呸,有味兒怎麼了?”荊越撇嘴不滿道:“這叫男人懂不懂,一羣毛孩子。”
許久未見,沈曇上前和他們熱絡了會兒子,纔回來帶顧青竹他們過去,方纔肆意玩笑的漢子們可換了副樣子,衣服穿戴整齊不說,各個渾身緊繃的瞧著她,眼睛一個比一個瞪的大。
說是乞巧節,爲著方便,顧青竹只換了件水綠的廣袖長裙,簡單豎起垂髻,發間綴上兩朵翠色珠花,認真論起來,連在家裡隨意穿衣時都不如。可在西北,當地姑娘缺的便是那股鍾靈毓秀,天干加上風沙,少有如顧青竹這樣皮膚白嫩的小娘子,再加上本就不俗的容貌,那些沒見過‘市面’的兵將心神盪漾太正常不過。
但沈曇方纔言語間卻隱隱透露出,此佳人有主的態度,再觀兩人一前一後相鄰而站,端的就是對兒天造地設的璧人,大家僅僅迅速遠觀了番,褻玩什麼的,卻不是他們敢肖想了。
畢竟姑娘和命比起來,小命兒更重要。
沈靖一向冷清慣了,默默先爲顧青竹三人收拾出地方,把一路從車裡拿來的軟墊小毯鋪在草地上頭,又從河邊打來兩瓷罐的清水,倒著讓沈曇洗了洗手。
顧青竹坐在墊上,和一羣大眼兒瞪小眼兒的漢子隔的老遠,頌平原先還有點忐忑,見他們眼下危襟正坐,滿滿的違和,忍不住捂嘴笑了聲。
所謂面由心生,這羣人兵匪氣是有,但仔細瞧過去,都長了副善面,此時猶如是被沈曇鎮壓的兔子般,連動彈下手腳,都要偷偷瞄他一眼,顧青竹嘴角也有些繃不住。
商陸倒是能說話,夾在中間這邊說幾句,那邊道兩聲,不多久,篝火邊兒又是笑語陣陣,而荊越他們見顧青竹主僕三人坐著沒甚貴女架子,偶爾說句話也是大大方方,輕風細雨的讓人聽著舒坦,心中也便放下了,有個十三四歲的小兵更是隔會子給她們送些烤好的肉類和新切的瓜果。
頌安挑了片兒甜瓜想給顧青竹吃,那邊忙碌的沈曇突然轉身,晃了晃手中的小刀道:“記得留些肚子。”
話都囑咐第二次了,顧青竹想了想,收起要拿瓜的手,勾起脖子瞧著他。
沈曇蹲在火邊兒,攥著長長一根樹枝,上頭穿了只野兔,鮮肉在火舌上頭烤的金脆發亮,時不時滴落幾滴油,噗的聲掉入火中。
從側邊看,他鼻樑尤顯高挺,脣間始終掛著抹若有似無的笑意,顧青竹不由的想起兩人頭次在南屏山殘廟中相遇,他也是像眼前這樣,專心致志的烤著只兔子。顧青竹憶的出神,沈曇拿著分好的肉裝碟端來她面前,依舊在神遊太虛。
沈曇以爲她身子不適,蹙了眉道:“可是這裡太熱了?”
顧青竹眨眨眼,忙搖頭道:“想起來些事兒罷了。”隨即低頭看著盤裡撒過香料的兔肉,香氣四溢:“聞起來好香。”
“吃起來更好。”沈曇確認過她臉色確無異常,才點點頭,對自己烤肉絕技很有信心,用乾淨竹籤兒紮了片肉放在她手中,才安心的去烤第二隻。
商陸直盯盯的看著她們分了個遍,剩餘那兔腿再不能讓,一把抓過去護在胸前,護食一般的看著沈靖道:“你等下一隻!”
沈靖沒搭理他,徑直走到沈曇傍邊坐下,幫著張羅烤肉。
顧青竹就著竹籤咬下半片細細咀嚼了番,皮肉烤的焦脆香濃,又無油膩,才知沈曇早前說自己烤肉一絕,當真不摻假,換到去汴梁城隨便開個鋪子,絕對會賺個盆滿鉢盈。
沈大公子手藝好,大家更是捧場,前後足足烤完六隻,他還沒吃上半口,旁邊衆人一哄而上的全搶走了。
顧青竹吃飽喝足,留下小半疊肉在他眼前晃了下,忍笑道:“我這還有,總不好讓功臣幹完活還餓肚子。”
沈曇但笑不語,捏了塊仍進嘴裡,再喝上一口西北烈酒,眉目間是道不盡的愜意神采。
篝火燒的久,幾個少年打算再抱些樹枝來添進去,身後小鎮那邊卻傳來一陣鼓聲。荊越蹭的下從地上跳起來,興奮的揮了兩下拳頭:“大比要開始了,誰和我去摔角!”
話音剛落,前方似乎又有羣人騎馬而來,荊越轉過頭,見來的那羣人俱穿著官服,不禁皺起眉喊道:“哪兒的人?!”
顧青竹亦隨著衆人擡頭望去,三五匹馬漸漸停下,陸續下來幾位錦衣兵士,而最後到的那位公子,在這西北風沙之地,還穿著身月白色長袍,羽冠束髮,當真有那麼點兒格格不入。
“顧姑娘和沈兄真是難尋。”趙懷信翻身下馬,邁著大步朝篝火走近。
荊越見他道出沈曇姓氏,又生的那般容貌,雍容氣度常人所不能及,猶豫了下,沒再擋在中間,讓他過了去。
趙懷信停在顧青竹前幾步之遙,微微欠身一禮,莞爾笑道:“一別數月,不知七姑娘可好?”
作者有話要說: 趙三:在下說出現就出現,殺他個措手不及(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