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會,雷七指、骨思朵和彭俊三人,一起進來。彭俊本就在校場操練弓兵,雷七指被高嶽正式任命爲越騎校尉、掌管五百騎軍後,亢奮的很,這幾天日日都去校場,叫手下騎兵,一個個演示騎術給他看,有不足之處,他立即指出,很有些正襟危坐爲人師表的味道。
至於骨思朵,負傷之後,敷了止血消炎的瘡藥,再加上他體格健壯,如今已經恢復不少,行走自如,只是不能有劇烈的大動作。他每每在換藥後,耐不住在兵營靜養的寂寞,便自去校場邊觀瞧雷、彭二人操練,有時還發聲調笑幾句。雷七指性格囂狂乖張,不熟悉的人一般從不囉嗦,和何成不大能處得來,和彭俊多日接觸也不過泛泛之交,唯獨和骨思朵有些對脾氣,幾日相處竟有些莫逆起來。
適才三人正巧都在校場,接到親兵傳令,三人哪敢怠慢,囑咐場中幾句,便連忙穿戴收拾停當,跟著親兵拔腿就走。路上,三人也問清楚了高嶽相召究竟是何事,對於氐人主動來和談,他們倒新奇興奮的很。
“拜見將軍!”
三人施禮後,骨思朵搶先不屑道:“將軍,看樣子咱們把那些氐人打得狠了,現在經受不住,主動跑來和談。要依我說,談個廝鳥,韓將軍都差不多快打下整個陰平了,咱們再端了氐人老窩下辯城,不就結了。”
他的刀傷,正是氐人二王子楊堅頭所賜,所以骨思朵心中耿耿於懷,根本不樂意什麼和談,他一門心思養好傷,再廝殺復仇。
高嶽並不答他話,似笑非笑道:“骨思朵,你的傷如何了?”
“昨日換了紗布,傷口已經不滲血了。郎中說,再過不到五天,肉就長好了。”骨思朵把頭一昂,鼓著眼作勢道:“莫看我有傷在身,只要將軍一句話,衝鋒陷陣,我要是落後人家半步,我都是龜孫。”
他說著,又哈腰笑道:“將軍這樣關懷備至,實在是讓我感激踢人。”
“什麼感激踢人,你都聽誰說的,那叫感激涕零!”高嶽又好氣又好笑,“我真想踢你一腳。不懂就多問問,別這麼張口就來。依我看,你最好還是回去再躺著,省得等下胡言亂語,給我丟人現眼。”
“是,是是。”
骨思朵抓了抓碩大的腦袋,訕訕地住了口。
“雷老七,你怎麼看?”
揣摩出了高嶽的真實意圖,雷七指向骨思朵丟了一個嘲弄的眼神,對高嶽正色道:“將軍,依我之見,倒可以接受和談。如今我軍勝券在握,談判起來可以盡佔優勢,把主動權牢牢握在手中,爭取最大的好處,從而早早將此間局面結束,早日回師襄武,防止根本之地出岔子。”
“嗯,此言甚合我意。骨思朵你記住,不論打仗或者不打仗,最終都是爲了爭取利益。如果能不打仗便有利益,何樂而不爲?”
彭俊倒無所謂打不打,他上前道:“將軍,等下見氐人,你可要穿戴甲冑,把氣勢
擺出來給他一個下馬威?”
骨思朵又插話道:“你曉得什麼,咱們將軍天生便有威勢,便是不穿盔甲,照樣能讓那什麼大王子擡不起頭來。”
高嶽低頭看看自己。他的外罩袍衫先前已脫給那受傷母子,現今內穿一身短衣窄袖的玄色勁服,更顯得精神利落。他頷首道:“算了,便是這樣就好。穿起甲冑,倒顯得有些端著架子,做作得很。”
正說話,外面有親兵來大聲道:“稟報將軍,氐族大王子楊難敵在外求見。”
楊難敵一行十人,除了楊軻略作喬裝跟隨在身側,還有八個人都是精悍的衛兵。今日臨近中午,終於來到了西和城下。仰首望去,楊難敵怔忡無言,這座重鎮不久前還穩穩地掌握在氐人手中,可卻突然就變換了主人,讓人不得不興起世事難料的感慨。
而由大推小,目前他雖然是正式的氐王繼承人,可是說不得什麼時候就丟了這個位置,廢黜的王子不如雞,日後怕是連茍活都不可得。楊難敵在心中暗下決心,此行無論多麼艱難,也得達成和解目標,化去這場兵危,讓包括父親兄弟在內的所有氐人都看在眼裡,是他楊難敵力挽狂瀾,拯救了部族,從而讓他繼承人的身份變得堅不可摧。
進了城後,楊難敵跳下馬來,刻意放慢速度,牽著馬悠悠地走。對他而言,西和城等於是敵佔區,他事前曾擔心隴西軍燒殺搶掠,或者蠻狠無禮的虐待滿城氐人。他行了一截路,舉目四望,盡是一派安穩平靜的景色。
各色人等,該幹什麼還在幹什麼,也不見有驚慌害怕的神色,有巡城的士卒在不遠處走過,遇見腿腳不便的氐族老人,既沒有不耐煩的連聲催促,更沒有粗暴地一把推開,而是慢慢的隨在身後,待走到寬敞些的地面時,再無聲的從老人身側繞開走過。
“先生,看來是我多慮了,這高嶽倒是安民有策、治軍有方啊。”
楊難敵牽著馬兒踱著步,對身側的楊軻嘆道。負責引導指路前行的隴西軍卒,也不好催促他,便默默地在楊難敵身前五步外走五步停一步的引路。
他一行人安安靜靜,人數又少,且沒有什麼誇張的儀仗,所以走在街頭,並不怎麼引起路人的關注,偶有人多看兩眼,也認不出楊難敵的身份來。
楊軻負著手,像是一位要吟詩作對氣定神閒的書生,聽聞楊難敵感慨,不由微笑道:“誠如大王子之言。高嶽戰勝攻取之後,不作亂、不妄殺,在如今之世,根本就是鳳毛麟角。其實黎民百姓的要求,最是簡單不過,只要能每天能填飽肚子、安定平穩的過活就行。所以大王子,日後治理部族國家,也要多加註意,不可使百姓厭之棄之,多多與民休養纔好。”
“先生金玉良言,我一定記在心中。”兩人邊走邊看,邊看邊談,過的片刻,便來到了府衙之外。
內裡,幾名侍女正灑掃完畢。聽聞通報,高嶽快速整理了一下衣著,便大步走了
出去,三將一字排開,緊隨身後。
“小氐楊難敵,拜見高將軍。將軍威名,如雷貫耳,恨不早日相見。”
堂外一人,前額突出,高鼻銳目,滿臉短簇的青茬絡腮鬍,卻沒有一絲粗魯的感覺,面部五官輪廓分明,神采奕奕。他戴著白色的氈帽,上插一支粗大鮮豔的雉羽,身披華麗的氈氅,一雙牛皮靴乾乾淨淨,不沾泥水。
這便是氐族儲君楊難敵了。高嶽知道此人乃是後來史上著名氐王,百折不撓堅毅沉雄,當下很是敬重,忙降階而下迎上前來,彬彬有禮道:“大王子賢名,高某也是久仰,今日相遇,足慰平生。”
楊難敵初見高嶽,也目不轉睛的打眼觀瞧。他見高嶽英姿勃發,高大俊秀,且舉手投足間溫雅從容,又自有一種器宇軒昂的氣勢。楊難敵感慨道:“高將軍人中之傑,楊某今日才知百聞不如一見。”
高嶽謙遜相謝,二人互攙著手,歡聲暢談,使人望見卻根本想象不到,這竟然是刀兵相向流血廝殺的敵對兩方。
二人舉步走進堂內,身後一羣隨從之人,便也跟著進來。賓主分主次落座,早有幾名侍女低著頭小跑上來,點起香爐,不一會,堂內便有淡淡的檀香飄逸,使人精神一振;又沏了茶,將一盞盞香茗恭敬地端給賓客。
楊難敵目光清澈,從侍女手中接過茶盅,竟然還禮貌性的微微頷首,顯得很是端莊謙良。高嶽看在眼中,不由對楊難敵又多了些好感,他微笑道:“貴客遠來,焚香煮茶略盡心意。不過掛畫插花,高某實在擺佈不來,還請不要見怪。”
楊難敵漢化程度很高,一聽便知高嶽說的乃是君子四藝:焚香、煮茶、掛畫、插花,這是古代文人雅士追求雅緻生活的一部分。此四藝者,透過嗅覺、味覺、觸覺與視覺品味日常生活,將日常生活提升至藝術境界,且充實內在涵養與修爲,是接待良朋好友、貴客嘉賓的雅緻之舉。
楊難敵笑道:“我真切的感受到了高將軍的熱情和好意。而且小氐雖出身邊鄙胡族,倒也曉得那些文人禮節最是繁縟,足下英武灑脫,可不要在意這些細節。”
高嶽一點頭,大聲道:“請小楊將軍上來。”
不少人正莫名其妙時,只見一人快步從外面撞了進來,卻是當初兵敗被俘的楊萬夫。
“大哥!”
楊萬夫徑直奔向楊難敵,人還未到近前,便已紅了眼圈,哽咽起來。楊難敵也一下站起,一把拉住他,上下不停打量,並沒有什麼受傷之處,心中便曉得這個小堂弟是見了自己,心中感慨委屈,才至如此。
楊萬夫乃是楊茂搜堂弟的獨子。當年楊茂搜與北方氐酋齊萬年交戰,堂弟英勇戰死,留下十來歲的楊萬夫。楊茂搜頗重情義,心中難過無比,從此對這個小堂侄很是優容寵溺,從來無有責罰。見他如此,便是連平日狂傲的楊堅頭,對楊萬夫也是笑笑呵呵,多有照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