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格一直拖到新年才起程。他在等機動車和好天氣。那些年紀大的孩子記得他曾經拼命地到處找卡車,什麼樣的車都行,因爲山裡下雪以後就會更需要機動車。儘管霍格說在大冬天帶著一羣孩子長途跋涉已經非常困難了,帶太多的機器設備更是極大的負擔,但是清單上要帶的設備的數目仍然在一天天增加。另外,除了天氣,還有強盜的問題。值錢的機器很有可能會引來強盜搶劫。
棉紡機可能要被轉移的傳聞引起周邊的合作社爭奪機器的競爭,但霍格拒絕了所有提出要購買機器的請求。不管怎麼樣,他必須保證這臺機器一直工作到學校完全轉移之前,以防止引起當地駐軍的警覺。他派郭師傅去西安買原棉和機器配件,以保證機器轉移到山丹後能很快重新投入生產。馬匹短缺意味著他們要找更多的騾子,而且爲了準備在山區長途跋涉,他們給騾子多餵了一些飼料。
隨著旅途準備工作的進行以及雙石鋪地區形勢的惡化,使得原先反對轉移的那些學校員工的想法慢慢轉變。1945年1月17日,霍格寫信告訴艾黎說現在所有的人都想來了:“每個人都在稱讚(轉移的計劃)。教音樂的周老師也想一起走,大家都想一起走,甚至工程師楊胖子對此也很熱心。”
在他給艾黎的最後一條消息中,他說:“我們馬上就準備出發了。我們會依次帶過去銑牀、龍門刨牀……學校裡的車牀、一些軸承和滑輪、一臺柴油機、鮑勃·紐厄爾從成都帶回來的針布和一臺縫紉機。我想我們可以帶上這些,但不敢肯定。”男孩子們做了最後一次檢查。30個人裡面有兩個人查出身上有蝨子——每個人身上一隻,霍格記了下來。這是衛生標準上的一次勝利,於是每個人都發了兩件新襯衣。出發的前一天,他們通知了那些先前爲了逃避徵兵躲起來的孩子,給他們最後一次加入此次旅程的機會。有幾個人做了響應。
大約是在1月20日,5輛由騾子、馬拉著的板車、一輛卡車、30個男孩、校長和3個教工趁著黎明之前離開了培黎工業合作學校,向著山裡進發。他們沿著一條山路越爬越高。那條路到了最高點海拔3000多米的地方時,已經只剩一條泥石小道了。周圍都是海拔5000多米的山。越到山上,雪下得越大。他們預計10周以後,也就是3月底到達目的地。
儘管霍格僱用了手推車,但在學校人員和設備轉移中起了最大作用的還是那幾輛裝了充氣輪胎的大板車。這些車每輛大約能承載兩噸的設備。最小的孩子坐在卡車上,躲在蓋貨物的防水油布下面。另外的孩子步行,輪換著在板車上坐一會。
除了惡劣的天氣,以及他們必須要去向窮困的農民買些少得可憐的食物外,最大的困擾就是強盜。這個季節強盜橫行,行進比較慢的隊伍最有可能在惡劣的天氣遇上埋伏的強盜。對於這個危險,霍格一直都有心理準備。
部隊和鎮上的人很快就會發現學校裡的人逃走了。第一天他們這隊人進山只走了大約19公里。幸好當時天氣惡劣,山裡的地形又複雜,免去了他們被追捕的危險。隨著山路綿延起伏,周圍不再是小山丘,而慢慢變成了大山脈,但不管到哪裡,雪都下得特別大。第二天晚上他們到達了一個小村子,霍格給大家分發羊毛裹腿。好多學生當場就表示不要,因爲他們覺得腿上裹著這個讓他們看起來又醜又奇怪。這時候一兩個孩子折了回去,離開了霍格和另外27個學生,還有霍格那一堆寶貴的機械設備。
在給家裡的一封信中,霍格這樣描述行進過程中的艱辛:“整整5天時間我們在山裡只走了57公里,而且兩輛板車還翻了車!在冬天這樣的時候爬山真是糟糕透了,特別是今年冬天還是20年來最冷的冬天!(從你的信裡看得出你們也一樣難熬。)現在路上積滿了冰雪。”
一輛板車從路邊翻到了山溝裡,連帶著馬匹和上面裝載的設備也掉了下去。所幸走在車旁邊的孩子們及時躲開了;另一輛車也翻了,但他們及時把它扶正,保住了貨物。那是在前半段路程中遇到的唯一一次意外。路上也沒有見到強盜的蹤影。
霍格的其中一個孩子在多年後又回憶起那段經歷。1942年到雙石鋪學校的時候,範文海才14歲。他還記得當時剛到學校第一次見到校長,領了毯子和棉被的情景。他就是當年參與轉移的幾個年長的孩子之一。現在他已經80高齡了,退休後在河南孟縣養老。
範文海說:“我們當時走得非常艱難,馬匹也是,經常打滑。我們就坐著卡車,但有時沒辦法我們也只好下來徒步走。沒走幾天我們就已經筋疲力盡了,但我們從不在野外睡覺。沿途的農民經常給我們吃的,也讓我們借宿。於是我們就常常在農民的外屋裡過夜。”
12天以後,他們到達了一個叫天水鎮的山鎮。一年前霍格曾經來過這裡,他當時是爲了視察當地的一些小型合作社工場。他在新聞稿裡報道說這個小鎮和當地的居民與外界生活完全不是同一個時代。
一走進這裡,旅行者就好像回到了1000年前。一條長長的泥路歪歪扭扭地穿過10道窄窄的山門;一隊駱駝浩浩蕩蕩地沿著山路下來,駱駝背上馱著從庫庫諾爾(西北地區對青海省的傳統稱呼)來的鹽、從蒙古來的羊毛或者從西寧來的乾果。街的兩邊是小小的集市。一個穿著山羊皮長袍的黑鬍子伊斯蘭教徒正把他的腳放到炭火上取暖。他的牆上掛滿了老虎、豹子、狼和狐貍的皮毛。這些皮毛都塗上了從森林裡來的古老的藥水。皮毛商的隔壁是一家傢俱店,陽光照得那些精心拋光過的黑漆傢俱閃閃發光。更遠點的地方一位賣草藥的巫師坐在他那堆奇奇怪怪的貨物旁邊,那些貨物裡有山裡挖來的樹根、螃蟹、野獸的獠牙、烏龜以及一些說不出口的稀有動物的器官。
霍格和孩子們沒在那待很久。即使在這裡,遠離了戰場,戰爭還是留下了痕跡。當地有一座古老的寺廟,它原本是用來紀念早先一位皇帝的出生的,現在已經變成了收留傷殘士兵的收容所。
隊伍加緊趕路,繼續往北向著下一個村落進發。那是個因紡織品而出名的小鎮,叫興安。他們沿途都是光禿禿的山頭,上面蓋了一層厚厚的雪。卡車負責開路,然後在每個山頭停下來等著板車和步行的人趕上來。他們在荒無人煙的地區,沿著積滿冰雪的小路艱難地跋涉,走了一里又一里。
偶爾他們會經過一座農舍。這些農舍往往是由泥磚和木頭建造的,屋前有小孩邊掃雪邊尋找枯草和樹根用來做柴火。甚至在仲冬他們也只穿著短上衣和破褲子。對中國西部山裡的每一個人來說,飢餓和疾病纔是最大的敵人。
霍格見過疾病和飢餓帶來的後果:“在這些分散的小村子裡,甚至連年輕男女的臉上都看不到一點活力,彷彿他們早已被大山裡惡劣的生存環境征服。老年人和中年人胸上多餘的肉從因甲狀腺而腫大的脖子那垂下來,這和他們瘦得可憐的身體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旅途的中點是甘肅省會蘭州。霍格去過那好幾次。他以前提及蘭州總是會用代稱,說那個“山上覆蓋著雪,街道上有駱駝”的地方。政府的調查員可不是那麼容易騙的,特別當霍格提到說駱駝常常會在結冰的黃河上拉開隊伍,然後等到冰裂開了,就趴開四肢,低下頭來喝水。
人們習慣稱蘭州爲黃金城,它曾是絲綢之路上的補給重鎮。它位於黃河南岸的一個狹窄的山谷裡,這裡受到了嚴重的工業污染。偶爾從戈壁灘吹過來的沙塵暴加重了霧氣。早在1945年的時候,這座城市就因空氣污染嚴重而聲名狼藉。
霍格和他的隊伍在蘭州逗留了幾天。那兒有一樣東西很吸引人,有一位美國傳教士有一臺冰箱,可以製冰和冰淇淋。這種奢侈的享受很受男孩子們的歡迎。
根據某些資料記載,就是在這裡,一個男孩因一種疑似心臟病的病死去了。儘管過了60年,他們這些人對當年發生的事還是沒有一個一致的說法,只記得當時不知道怎麼的霍格就失去了一個孩子。霍格的信裡從來沒有提及這件事,但是路易·艾黎和那些年紀大點的孩子想法一樣,他在他的自傳裡提到當時在去山丹的路上一個孩子死了。其他的孩子也病了,但只有範文海必須留下來直到康復。
到蘭州幾乎花了整整一個月的時間,到山丹還要再跨越200多公里的崎嶇的山路。他們用的唯一一輛卡車已經返回了。騾子和馬匹也不能再用了。霍格又得開始尋找交通工具。張信義,當地一位很好心的官員,給他提供了六輛老式的奔馳柴油卡車和一輛道奇油槽車。只有那輛油槽車能發動起來:卡車都是壞的。所以每天早上道奇車都得拖著一輛卡車直到它發動起來,然後第一輛卡車拖第二輛,這樣類推。早晨到來了,過了一夜溫度一下子降到了零下20攝氏度。發動車子是個漫長而又累人的過程,但能找到卡車本身就已經要謝天謝地了。燃料很少,所以大部分的車只好用碳來給燃料加熱。但是,霍格的運氣又一次幫了忙,他說服了當地的官員給油槽車加了柴油。
2月的某一天,這位校長帶著他的孩子們,還有由舊卡車載著的設備從蘭州出發,開進了白雪皚皚的祁連山區。他們選擇的路崎嶇不平,一直穿越整個河西走廊。河西走廊往東北延伸經過戈壁灘,往西部延伸至到處都是土黃色山頭的地區。一路上都很驚險,卡車在冰上行進經常打滑。車上的擋風玻璃碎了,車胎爆了,車子開出了大路需要重新拖回來。
在離他們的目的地幾公里遠的地方,他們經過了長城的西端。這裡的長城不是那種在中國北部連綿逶迤四千多公里的宏偉的石牆。長城在這裡,在戈壁灘的邊緣,從那時起直到現在,也只不過是9米多高簡陋的土牆。沙暴、侵蝕以及人爲破壞已經毀了這明朝(1368-1644年)時建造的城牆。
儘管第一眼看到城牆時很失望,霍格明白他們離目的地不遠了。一天以後,大約是1945年3月10日,這位校長和他那隊筋疲力盡的孩子終於抵達了山丹。他們沿著一條大街往下走。那條街上都是冰塊和積雪,街的兩邊立著一排排兩層樓的木房子。大部分房子已經空了。這裡的人口減少了超過三分之一,只剩大約兩萬人。前幾年,爲了躲避游擊隊和當地軍閥馬步芳之間的戰爭,很多人往南逃到了蘭州。馬步芳很有些來頭,他曾是青海省的地方官,他的家族控制了當地的政治好幾十年。他和當地的地主勾結,用殘酷的方式向農民徵稅。
直到找到一個廢棄的廟宇棲身之前,第一撥30個孩子一直在野外露營,並找了幾間空房子上課。這座寺廟叫做發塔寺,傳聞這座寺廟因爲曾經供奉過一個裝有印度阿育王(次大陸最早的提倡佛教的領導人)的一根頭髮的盒子而得名。現在它已經廢棄了,它和其他幾座小廟一起被圍牆圍了起來。這裡曾經住過軍閥的騎兵隊,門窗都被扒下來當了柴火,其他的木製材料也都被餓得發慌的馬啃得坑坑窪窪。在佈滿灰塵的壁櫥裡有不計其數的佛像。鴿子在廟裡飛進飛出。
終於,60幾個6歲到18歲不等的孩子重新聚集在了這座破廟裡,準備重建他們的學校,開始新的生活。最小的孩子聶廣培是霍格的第四個養子,他當時只有6歲,所以對整個旅途記得不多,但他一直記得這個他現在叫“家”的廟:“我們到那兒的時候很累,也很失望——廟裡什麼也沒有,甚至連個房頂都沒有。那兒特別髒。我們只好自己打掃,自己做傢俱,但當時沒有木頭。當地所有的東西都被部隊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