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歌廳, 林桐芝被四面八方涌上來包圍住她的暑氣一蒸,腦海中的迷茫漸漸消退。心中卻平空生出一股懼意,她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麼, 夏日的深夜, 黑天鵝絨一般的天幕上掛著幾顆鑽石一般閃亮的星星, 喧囂肆虐了一天的蒸氣慢慢沉澱了下來, 賀延平與其他人握手告別後, 邀了一個的士,打開後座門,然後擡起眼來看了看她。林桐芝默然半晌, 有一點遲疑,終於無法忍受周圍掃過來的目光, 低頭鑽入了車內。
深夜的的士沒有開空調只是開著窗透氣, 賀延平灌了不少酒, 坐在前座,一隻手臂撐著腦袋支在車窗臺上, 車一開,風一吹,他的酒意涌了上來,他深深呼吸了一口與KTV污濁的空氣相比無異與於天堂的新鮮空氣,突然冒出一句話來打破了兩個人有意無意一直有著驚人默契似保存的沉默, , “咦, 有點子什麼花的香味?”
林桐芝低了頭沒有接話, 倒是年輕活潑的司機聞言後也伸出脖子嗅了一下, “真的,好象有點桂花香味。”
賀延平但笑搖頭, “怎麼可能,這個天怎麼可能有桂花?不是什麼香水的味道吧?”
林桐芝本能地開口爲人解惑,“應該是早桂吧,早桂這個時候也開花的。”說完這句話她突然愣了一下,心內一陣絞痛,記憶無邊無際地展開,爲什麼?爲什麼闖入她生命的又是桂花香?
第二天,賀延平一天沒有出賓館房間,他從早上八點鐘起就開始打林桐芝的BP機,然後每隔半個小時再打一個,他並不願意去思考自己在做什麼或者自己做的這一切代表了什麼意義,似乎一切全是本能,似乎只有等她打過電話來他才能確認自己的下一步動作,昨天晚上他什麼話都沒敢說,似乎一說些什麼就會改變或者打破一些東西,又也許是一切來得太快,快得連他自己都不敢確認。都是成年人了,都有過不管是歡樂或是痛苦的一段愛人與被愛的刻在心底深處不可磨滅的印跡,可越是這樣的人在面對愛情時的慎重與懦弱和他們在什麼條件都不具備的年輕時代面對愛情的一往無前就越成正對。然後電話一直打到晚上九點鐘,機主依舊沒有覆機。
第二天的情況是第一天的複製。
第三天,依舊如是。
第四天,早上起牀洗瀨時,賀延平在浴室鏡子裡驚訝地發現一個面容乾枯,神色憔悴,鬍子拉茬,雙眼裡佈滿血絲,象一個在戒毒所裡關了一個星期的癮君子。他嚇了一跳,同時心底又生出幾分高興,似乎爲自己終於能確定了自己的心意而高興。他幾乎是霸道地想,自己已經給足了她三天的思考時間,她那邊也應該水落石出了。所以他直接殺上了林桐芝的單位,他覺得自己的態度已經很明顯了。可林桐芝面對他時的態度既不是唱KTV時的關心感動,也不是出了KTV之後的躲閃和惶恐。而是倒退到了前兩天的親切和藹端莊可親。這讓賀延平非常的鬱悶,因爲他觀察了她面上肌肉的消退速度根本不亞於他,但是從語言到行動,她都是那樣的拒人千里,無懈可擊。
他試了一千種方法,卻仍舊無法敲開這個女人比雞蛋殼還要薄弱的心扉,實在走投無路了,他以一種和魔鬼做交易的毅然姿勢踏進了陳墨的家門。在答應了陳墨一千個不合理條件和對她許下了一萬次會一輩子對林桐芝好的承諾保證後,陳墨滿意地嘎嘎笑了,在她胸有成竹的笑聲裡,似乎一切都變得容易起來。
林桐芝應陳墨的要求到她家去拿絨線毛線去幫她未來的媳婦或是女婿打毛衣,然後進屋後發現賀延平也在坐。她極不禮貌地沉下了面色,徑直闖入裡頭陳墨的臥室,氣鼓鼓地在牀邊坐了下來。
陳墨只是很安靜地反鎖上臥室門,回來坐在她身邊,臨盤在即,這個以前時刻不能停歇的準媽媽的安靜裡很有一點母性的光輝與慈愛,相形之下,林桐芝好象就是她正在包容的那個犯了錯的孩子一般。因此,她的安靜帶給林桐芝的壓迫卻遠遠超過了平日的言語擠兌,林桐芝在這壓力之下只好先開口,氣勢自也遠遠弱於來的時候了,一句話說出來更象是囈語,“我不相信一見鍾情,小墨。”
陳墨笑了起來,彎彎的眉,彎彎的嘴角,“芝芝,我也不相信的。”
林桐芝跳了起來,“那你還要我……”
陳墨伸手按在她手背上,打斷了她的話,“我只是讓你考慮一下接受賀延平的追求而已,又不是要你現在馬上嫁給他,你別做出一副我要逼你跳火坑的架勢,來,芝芝,告訴我,你到底在擔心什麼或者說是在逃避什麼?”
林桐芝張開口想說些什麼,怔了一下,又終於頹然……
陳墨微微地笑了,“聽我說,芝芝,誰都會有害怕,我有時候也很害怕,我害怕死亡,害怕分離,甚至也會害怕文濤不再愛我,世界上誘惑這麼多,不可預知和不能控制的危險這麼多,感情和生命都那樣脆弱,而我們又這樣年輕,沒有任何經驗,一切都需要慢慢摸索慢慢體會,所以我們犯錯的機率是那麼大,芝芝”她停頓了一下,“可是我不能因爲害怕死亡而抗拒新生,害怕失去就拒絕得到,害怕文濤離開就寧願放棄。人生之所以這麼短暫,我覺得正是爲了提醒我們更加珍惜身邊的一切啊。”
林桐芝低了頭只不開口,陳墨到底本身耐心有限,說了這麼大一截卻不見迴應,立時就急了,恢復了虎姑婆的模樣,“喂,你到底要怎麼樣你也開聲腔啊,這算是什麼意思?真是急死人了!”她跳起來在房裡找水喝,誰知臥室裡又沒放杯開水,她就更加急了。
臥室門嘎吱一聲開了,門口站著兩個很沒紳士風度的男士,文濤捧了一杯水對著他老婆笑得那樣噁心,賀延平雖然自己心思複雜仍無比讚賞地對陳墨豎起了大拇指。陳墨還想說什麼,她老公摟過她胖胖的脖子,也不顧外人在場,在她臉上“吧唧”親了一下,把水遞到她脣邊,獻媚道,“老婆,我幫你放好了碟,我們去看貓和老鼠去。”一陣風似的把她撮走了。林桐芝忙擡頭“喂”了一聲,卻不料賀延平已經進來返手一推,她的一句話就隔絕在大門以內。
林桐芝眼睜睜地看他靠近,在自己身前不足一米處的凳子上坐下來,眼睛看著自己,頓時覺得全身都不自在起來,她低頭在陳墨已經準備得清清爽爽的裝毛線的袋子裡翻來翻去,直把毛線翻得都快打結了,這才聽到賀延平又好氣又好笑的聲音,“你放心,我又不是王老虎。”
這個冷笑話並沒有人捧場,賀延平問道,“陳墨給你這麼多毛線做什麼?”沒人回答,於是他自問自答,“要你幫她賣苦力?”“你哪這麼傻啊,她要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
林桐芝終於忍受不了這種街坊大嬸似的關懷,聲如蚊蟻般開口爲好友分辨,“她不會打毛衣。”
她並沒有擡頭,賀延平卻已經看到了勝利的曙光,繼續努力攻擊這個薄弱環節,“她不會打你就幫她打?想做什麼都有人幫她做,她的命還真不賴。”
林桐芝終於擡頭看了他一眼,目光裡頗有些不善,聲音裡也多了絲火氣,“小墨的命本來就好,你不服氣?”
賀延平心中大喜,面上仍做出不堪忍受的模樣,“都是一起長大的,誰又比誰強些……”他突然意識到自己演得太過,這句話也太紅樓夢了,頗有幾分狼狽地閉嘴。
可林桐芝已經聽出來啦,眼看著面前一個大男人口裡說著怡紅院裡丫環拈酸吃醋的語言,她卟哧一聲笑了出來。
賀延平涎著臉走上前去,可林桐芝卻已經把他用做敲門磚的話題當真了,她想了想,認真地回答,“小墨比我聰明比我大方,命是比我好也是應該的,但是老天爺對我也不算差啊,只不過我付出的努力要多一點罷了。”
賀延平心下頓覺慚愧,她付出的何止是一點努力,她善良、認真、勤奮、隱忍、腳踏實地一分耕耘一分收穫,卻從來不怨天由人,他走上前很認真地看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也許你以前的命不如陳墨那麼好,但是以後你絕對不會不如她,因爲我絕對不會比文濤差。”
林桐芝很認真地看了看他,又側著腦袋想了想,似乎是在考究他這句話的可行性,賀延平一陣啼笑皆非,這丫頭真的萬事都這般當真?他忙補充道,“當然我沒有文濤長得帥,但是我比他聰明比他幽默比他交際廣比他更懂得讓人開心……”他口若懸河地一說,突然發現自己原來也有那麼多優點,不由地也有些飄飄然起來。
林桐芝聽他誇誇其談,又是抿嘴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