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上將把裴靖叫到書房, 也不著急跟他說話,只讓他去按古法泡一壺茶來。
君蘭夫人擅於茶藝,裴靖看了幾回也學會了, 而且茶量水量, 精於計算, 醒茶沖泡, 手法老道。
在裴靖拿出茶具動手的時候, 裴上將就一直專注地看著他大兒子,從頭到尾,從裡到外, 細細打量,彷彿十年沒見, 發現他兒子突然長大了一樣。
很快, 茶水沖泡好, 滿室清香,裴靖左手做出請茶的姿勢, “請父親品茗。”
裴上將端起茶杯,輕輕啜了一口賞味,不滿意地咂嘴,“你也只學到了你母親的手法而已,她泡的茶裡面可是滿滿的都是對我的愛意呢。”
裴靖:“……您和母親恩愛甚篤, 孩兒十分高興。”
“哎呀, 好了好了。說正經的, ”裴上將文雅不下去了。把茶杯重重一磕, 問道:“小三哪, 最近在學校還順利嗎?”
裴靖:“一切如常。我此次回來,是有一件重要的事情需要當面告知父親。”
“哦, 是什麼?”
裴靖原本就正襟危坐,此刻腰背更加挺直,顯示了他內心的鄭重。“我已找到意中人了。”
裴上將的手一抖,茶水浸溼了他的衣袖。沒有問是誰,他竟直接道出了名字。“……是那個叫林黛玉的是麼。”低沉的聲音,在靜謐的書房裡卻擲地有聲。
裴靖沉靜的面容出現裂縫,脣抿了抿,眉皺了皺眉。
“幹嘛這幅死樣子?”裴上將搖頭嘆氣,“我並沒有在調查你,是已經有人告密到侯紅那裡,她下午聯繫上我,我才得知的。原先還以爲你要隱瞞,沒想到你卻如此光明正大。你啊你,還真是、唉~孩子大了不聽話,可怎麼辦喲!”
爲官爲將,做到頂層的,都極善於詭道。裴靖表面不動聲色,心裡卻暗自揣測他父親這沉痛的表情有幾分可信。(還用揣測嗎,當然一點都不可信啦!)
“我就不跟你討論教官到底算不算教師了,也不討論學校的律令問題。這些都無所謂,對我們這樣的人家,都是可以操作的。我只問你一個問題。”
“請父親明示。”
他依舊鎮定,這鎮定,彷彿是在說,不管你有什麼理由要說什麼,都不會影響我的決定。
裴上將瞭解他兒子的臭脾氣,決定先兵後禮,先硬後軟。收起沉痛的表情,正色厲言,“人家林姑娘今年纔多大?你這個禽獸,也下得去手?”
裴上將手握國之重器數十年。坐時,正氣凜然,動時,威風赫赫。贊他的,誇一聲龍威燕頷,惡他的,評一句狼顧虎視。此刻若是換了別人,早就被嚇得肝膽俱顫。
但裴靖畢竟是他一手帶大的好兒子,軍人中威武不能屈的典範。聞言也只是語氣平實地解釋,“發乎情,止乎禮。孩兒自會克己守身,等她畢業。”
“那是你想等就能等的嗎?她今年才入學,你要等四年,四年當中可以發生多少事?爲什麼alpha和beta的愛情不被看好?因爲對於一個beta來說,沒有一個註定的,可以一生綁住她的愛人,她的心永遠是屬於她自己的。而你呢?你是一個alpha,如果將來你準備和她結婚了,卻突然碰到了喜歡的omega,這時候你該怎麼辦?你有認真地考慮過這些問題嗎?”
“不會。”
“什麼不會?”
裴靖原本低著頭,眉骨和碎髮遮住了眼睛,此時他擡起頭,雙眼中彷彿有火在燒,又彷彿有冰在凝結,“我不會再碰到一個更喜歡的人了。”
“……”
唉,又是這種孤狼般的眼神。
裴上將停下來喝了口冷茶,滿腔苦澀。
這滋味是他兒子親手奉上的。
是時候該迂迴側進了,裴上將換上一種淳淳善誘的語氣。
“你覺得你媽媽如何?你兩個姐姐如何?”
“她們自然都很好。”
裴上將湊近了一點,試圖用自己的例子解釋給兒子聽,“你看,你媽媽是omega,我是alpha,我們彼此氣息交融,心意相通,不用言語解釋就知道對方是高興還是難過。我很慶幸,能和你媽媽生了你們四個。你是我的長子,我也希望你能夠幸福。如果你娶了一個beta,那麼你的愛人將一輩子都感受不到你散發出的信息素,她不會知道你有多麼愛她,你也不會知道她是否已經在歲月的消磨中變卻了初心……”
“父親,有言語無法傳達的事情,就一定會有信息素也無法傳達的。”裴靖雖是個戀愛初哥,但世間的道理其實很簡單,感情也是如此,“盲人有妻子,啞巴也會有愛人,更何況我與她。”
裴上將看他語氣堅定,不動如山,只覺他已情根深種,心下直喊要糟,“你跟她到哪一步了?”
“……”裴靖這下卡殼了,該說什麼呢,還沒有表白,八字還沒一撇?可現在正是說服他父親的關鍵時刻,不可以露怯,便只問:“是父親把戒指拿走了麼?”
裴上將一副果然被他料中的表情,“你這就要求婚了?!!”
他看著裴靖點頭,眼神漸漸冷厲下來,臉上也漸漸收起了所有的情緒。
“我不允許。”這四個字重如泰山,此時此刻,他卸下所有僞裝,變回真正的軍部大佬,手握重權的大將,把血淋淋的專政事實擺放在裴靖面前。“看什麼看,這就是你老子我的態度,你又能怎樣?”
裴靖靜靜坐著與他對峙,雙拳握地越來越緊,執著地瞪著他父親。
良久,終於低下頭,輕輕地叫了一句,“老爹……”
裴上將聽了這聲喊渾身一抖,不禁又想起了裴靖小豆丁時期,追著他屁股砍的樣子。內心鬱悶起來,操蛋,老子想跟他打感情牌沒用,到頭來卻中了他小子的招了!
“媽的!”裴爸爸一把摟過裴靖,粗暴地揉揉他的頭。“阿崽啊,你怎麼就倔成這個樣了呢!”
“唉,這本是機密,現在實話告訴你吧。這些年來,生育率年年下降。陛下其實很久之前就想出臺一項政策,現在終於準備開始實行了。也許會很殘忍,也許前期會有很多人反對,但我身爲陛下手中的利劍,唯有神擋殺神,佛擋殺佛了。我不希望你——我的兒子,擋在我的前面。”
裴靖神色震動,“難道是……”
“是的,最快一兩年內就會逐步落實。omega和beta的結合將不再合法。omega只能嫁給alpha,而alpha在自身條件滿足的情況下也只能娶omega。你的出身,註定你與那位beta無緣了。”
裴上將說完後,屋內陷入死一般的寂靜。他只看到他的兒子,臉色蒼白,緊咬著脣。他一定不明白,他還是經歷地太少。
“爲何世事會如此?”
“世事本就是如此。你覺得我強勢嗎?在我之上,皇帝纔是那個強勢的人。在皇權之上,還有天命,還有天下大勢。我們裴家不過是一艘大一點的船而已,都只能順勢而行啊。”
裴靖此刻卻擡起頭,眼中泛著一層明光,“不!父親,不該是這樣,天下的大勢是beta,他們纔是帝國的基石。”
“那又怎樣,靠beta能夠抵禦獸族麼?alpha是帝國的脊樑!要點特權又怎樣,那是用屍山血海換回來的。沒有alpha,人類早就滅種了!”
裴靖默然,這是一個矛盾,但所有的矛盾都有一個源頭,都有一個解……
他閉眼想了片刻,再睜開時,眼中明光越盛,神情像頓悟的智者,語氣透著大道無情,“那就殲滅所有獸族。”
殲滅所有獸族!裴上將愣愣地眨了眨眼睛,沒反應過來,再眨了眨,他此刻的心情……
就像是古早時期,王陽明的爹聽到十二歲的王陽明說:“我要當聖人!”
難、以、形、容!我是該鼓勵他好,還是一巴掌拍醒他,讓他少做夢好?
裴上將頗爲羞恥地捂上臉,最後長嘆一口氣,“我當初做錯了,不該把你留在學校這樣的溫柔鄉,你該去邊關看看血紅的戰火。省得像現在這樣,不知天高地厚,還爲了兒女私情跟我婆婆媽媽的。”
他緩慢地站起身,居高臨下地對著裴靖,“正好,你不是發宏願要殲滅所有獸族麼?我就給你這個機會,等你攢下不世之功活著回來,自然可以騎在皇帝脖子上,想娶誰就娶誰。”
裴靖立刻站起身,“孩兒願往。”
“很好,你自己打申請,軍部的調令會很快下來。另外,”裴爸爸頓了頓,無奈地撇嘴,“我會想辦法幫你拖一拖那條法案。”
說完便酷酷的走了。書房裡頓時只留下裴靖一個人。
謝謝你,老爹。
今夜,他的心境也翻江倒海了一番。此刻端起茶壺,也給自己斟了一杯。興許是冷人就該配冷茶,他的舌尖不盡是苦澀,還有一種堅強綿長的回甘。
裴靖摸了摸懷裡被捂得溫熱的情書,這滋味是他賜給自己的。
永不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