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
詹姆斯·雪萊在不遠處大聲哀嚎起來…
沒有。
這只是蘿絲的幻想。
啓動那枚奇物時,他什麼做不了——
不能講話,不能移動,甚至想要通過喉嚨發出些嚇人的嗚咽都不被準許。
他靜靜看著蘿絲,忘了多久沒流過的眼淚彷彿孬種一樣再也停不下來。
從三十歲生日那天后,詹姆斯·雪萊就再也沒流過眼淚——上一次流淚,是因爲胡椒沾在了眼皮上。
不…
不該是這樣。
詹姆斯·雪萊小臂上的皮膚漸漸剝落,露出象牙色的骨骼,蘿絲也再掩飾不住痛苦的哀嚎。
「考斯特的沉默之握」的確具有非同尋常的‘束縛力量’——代價也自然配得上‘非同尋常’。
最先被揉碎的,是蘿絲的腳掌骨。
一隻同樣遍佈屍斑的手掌捏一團炸過頭的酥餅似的,輕巧揉碎了它:和著爛泥一樣的血肉,如成天混在泥胚中的藝術家手下發出的讚歎。
一片漂亮的、沒被熟煮的小肉餅。
詹姆斯·雪萊望著自己的‘女兒’。
隨著他小臂愈發熾熱,甚至眼角的淚水都不再受身體本人控制了——他忽然想起他們的冒險,他們在付出無數條性命、巨大代價殺死那頭異種後,對方臨死前的詛咒。
它說:
我的身體將會給你們帶來力量。
但當你們使用它殺死敵人,你們將比敵人更加痛苦。
夢境中最後一次和班克斯聊天,雪萊並不真認爲這東西能給它帶來什麼‘痛苦’。他只是認爲不再是‘高環’的自己,不該擁有那些更‘惹眼’的奇物——至於這枚龍牙…
的確,啓動後「與神秘絕緣」這一項必然讓它成爲戰鬥的最後一張牌。
十分鐘的啓動時間。
但詹姆斯·雪萊認爲,自己身邊總有人能爲他拖延上十分鐘…
拖延上十分鐘…
十分鐘…
但是!!
莉莉安!
不能是他的莉莉安啊!!
恩者在上!他永遠狡詐、貪婪不休的女神!
爲什麼是他的莉莉安?!
爲什麼會這樣?!
應該是別人纔對!
蘿絲在「斷頭俱樂部」中買了些什麼,詹姆斯·雪萊一清二楚——他當然瞭解「考斯特的沉默之握」需要什麼樣的代價…來持續。
他當時並沒有太在意。
有他和湯姆,莉莉安遠用不到它…
時間。
快一點!
再快一點!!
詹姆斯·雪萊不停在心中催促著他那條逐漸發燙的手臂。
然後。
他看見了炸開的另一抔血霧。
是莉莉安的另一隻腳。
少女面朝下趴在血污中。無論因疼痛多麼讓她本不該承受這些的軀體抽抖彈動,都不肯放開那隻和‘考斯特’交握的手。
她幾乎咬碎了牙齒,垂死的野獸般發出並非尖銳,而是類似男人般粗重沙啞的嗚咽。
這是一切生物痛苦到盡頭後的表現。
很快。
在詹姆斯·雪萊的絕望中。
她的兩條小腿也被幾隻青色的手掌碾碎了。
空氣中跳躍著許多快活的笑聲。
很久沒有人這樣長時間激活這枚奇物了——其中寄宿的怨靈高興的恨不得親吻這名堅定又頑固的使用者:可惜它不能,只好用手掌反覆揉搓那些碎爛、神經般抖動的,一寸寸碾碎她並不粗壯的骨骼。
然後。
到了大腿。
幽暗房間裡亮起了微弱的光:從詹姆斯·雪萊的手臂上。
它照亮了他們朽爛的衣裳,臉上的絕望,被焚燬的華麗緞面,一個打算爲不是生父卻勝似生父犧牲的少女。
牆壁上那張用來應付人的恢弘油畫中,一個個面容模糊的聖徒們跪拜託舉著他們心中無比聖潔高貴的銀色十字——油畫下,可悲可憐的老人,卻連像狗一樣嗚咽都做不到。
他只能靜靜看著。
像那頭龍死前一樣平靜的、同樣凝視著自己絕不想失去的。
然後。
蘿絲的盆骨被捏碎了。
——從腳掌到盆骨的時間並不長,可無論對於詹姆斯·雪萊,蘿絲,或者房間裡還保有‘神志’的托馬斯·泰瑞來說,這時間都足夠漫長。
漫長到有人脫離地獄,有人與脫離地獄的擦肩。
“詹姆斯…”
盆骨被揉碎的痛苦終於讓堅強了幾分鐘的姑娘流下眼淚。
她‘軟弱’地哭了出來,緊握那隻手掌的同時,吃力擡起臉,望向近乎浸沒輝光的老人。“詹姆斯…”
她呢喃。
“其實,我不是…不是你的…”
聲音喘了幾口氣。
肚皮空了的姑娘也吐不出什麼鮮血或污物,只乾嘔了幾下。
“我不你的女兒。”
她深吸一口氣,迅速講了出來。
石頭終於落地。
她笑了。
“我只是個…騙人的賊…”
詹姆斯的眼淚快要把他那兩顆又皺又幹癟的眼球從眼眶裡衝出來了。
可他什麼都說不出。
‘我知道你不是,孩子——可誰在乎呢?’
他現在應該說這些,趁著有機會…
卻只能靜靜看著。
“我早膩了…你…你們…盯得太緊…”在少女的小腹、腰椎被碾碎後,她的生命終於進入到最後的倒計時——她本人似乎也清楚這一點,語速快了許多:“如果不是老湯姆盯著我,派、派女僕成天盯著…我…”
她長吸了一口氣,控制著早不受控制的面部肌肉,儘量做出自認爲的嫌惡與惡毒。
那只是詹姆斯眼中的可愛。
和悲傷。
“…不是他…我早把你們的…財產偷走…”她模仿著年幼時夾著菸捲倚門冷笑的姑姑們的表情,儘量模仿的‘惟妙惟肖’:“羅蘭…幾次想告訴…你…我…我想…享受…雪萊的…財富…等你死…了繼承…”
她再也說不下去。
她的胸腔被碾碎了。
不過…
也算成功了,對不對?
這樣一來。
詹姆斯恨上我,就不會因爲我的死而悲傷了——也不會怪罪羅蘭欺騙了他。
幹得漂亮。
倫敦最好的賊。
她混亂地亂支使著稀薄的思緒,耳畔傳來陣陣陰冷的讚歎聲。
——哪怕寄宿在奇物中的怨靈都爲這一任持有者的‘固執’感到驚訝。
疼痛漸漸離人遠去。
蘿絲感覺自己飄了起來…不,還不能‘離開’——少女下意識攥緊了那隻冰涼寬厚的手掌。
哪怕只剩下一條手臂。
一些塵埃逐漸變得肉眼可見。
在蘿絲的頭骨被徹底碾碎前,她吃力擡起那張因被青色手掌撕開下顎後變得無比醜陋的臉——仍用那對兒綠寶石死死盯著原地靜止的托馬斯·泰瑞。
她忽然沒有教養的、老人似的嘶吼起來,她彷彿有用不完的力量和勇氣——這也讓那裹住托馬斯·泰瑞和其餘傀儡的束縛再一次收緊。
直到聲帶離她遠去。
直到她的脖頸和腦袋分開。
被扯著頭皮拔了下來。
——但她抓住了,也終於使盡了神靈的嘉獎。
不止儀式者。
是每一個凡人都能摘取的、響亮著輝光的果實——當他們經受住考驗,將無形的勇氣凝聚成一把有形的利刃,撕開象徵著恐懼的縐綢帷幔…
他們將再也不會顫抖。
一切可怖的、精神或物質傷人的,都將被投入他們熊熊燃燒的心爐裡,成爲狂怒之人泵動烈焰的力量。
這是凡人永遠能夠掌握的力量。
堅定。
勇敢。
犧牲。
而每當有人激活它,哪怕蒼穹之上的神靈也要在這陣陣嘶吼中沉默。
‘那是什麼?’
‘睥睨死亡的勇氣。’
‘它來自哪?’
‘恐懼。’
‘恐懼什麼?’
‘恐懼失去。’
耳畔怨靈的輕笑聲漸漸消失。
淹沒蘿絲的除了那顱內崩開的碎裂聲,還有一道即將把大地犁出焦痕的‘鐘聲’:
它操縱著滿盈房間的時光之塵,輕飄飄吹碎了一切不屬於‘巢穴’,不屬於支配者認可的巢穴中的入侵者。
也帶走了一名倫敦城永遠最棒的竊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