災難來臨之前,羅蘭正傍著窗畔拱起的弧形立柱發呆。
一個漂亮人兒發呆本來是沒什麼可寫的。
刨除真正偉大之作,也唯有那些自以爲辭藻華麗、實則冗贅、毫無重點、結構雜亂且不簡明的小說中才會出現這樣的段落。
真正可怕的是,這些個作者竟以此爲樂、爲愛,哪個混蛋在小時候賣給她們故事書的?
樓層間有琴聲飄來。
仙德爾大大方方的和圍著她、圍觀她的教徒們聊天:依次從這頭聊到那頭,每個都不怠慢,心裡掌握著尺度和時間。
德洛茲氣哼哼的在一張被‘臨時’歸置出的小方桌上擺弄自己的儀器:
那張桌子在五分鐘前還閒置了棋盤與蠟燭。
她不受教徒們的重視,這些‘決定用身與魄侍奉神靈’的年輕信徒們,也根本不在意什麼探測儀,偵測儀,這個儀那個儀。什麼齒輪和蒸汽,科學界最新的發明,人類未來是否能征服什麼地方——
他們不在乎,只想圍著仙德爾·克拉託弗詢問她如何理解某一段伊甸經中的鉛字,打聽她是否參與這一屆的聖女遴選。
她在教會比在審判庭受尊敬,並且,羅蘭能看得出來,這尊敬不因她的父母或爺爺而來。
“可真神氣。”
早早戴上圓眼鏡的少女小聲嘟囔著。
她‘工作’的方桌離羅蘭不遠:一人一桌都是這層的裝飾。
“仙德爾不喜歡他們,德洛茲。”
“我可沒看出她‘不喜歡’。”工匠姑娘熟練地拆卸重裝護臂,把那些需要油脂的地方抹滿棕褐色的‘花生醬’——這也無疑讓許多教徒射來更厭惡的視線:按照規矩和受過的教育,他們不該這樣做。
“這不是花生醬,羅蘭。”
“…你怎麼知道我在想什麼?”
“我見過餓極了的人。”
“我可沒‘餓極了’。”
“還沒說完,”德洛茲偷笑:“也見過饞極了的人——你和整天守在丹尼爾工坊門口的貓羣有什麼區別?”她‘挖’出一指頭油脂,朝羅蘭晃了晃:“自打達爾——自打‘野人’先生餵了一次,每天,它們每天準時抵達。”
“如果這是花生醬,我也會每天準時抵達的。”
“可惜不是,”德洛茲吃吃笑起來:“但我能給你準備…你…”她說著說著,發現自己好像有些‘越界’——尤其這話再往後,稍顯得像調情了…
一個在「豐塞卡」之家長大,由吉爾絲·豐塞卡,名伎養大的姑娘,竟會在這些話題上感到羞恥。
羅蘭就說,她一定和蘿絲聊得來。
他想起許久不見的竊賊小姐,印象中罵人能罵出節奏與不同聲調的妮娜·柯林斯——而在德洛茲·豐塞卡眼中,羅蘭只是又一次重新開始發呆。
好不容易展現俏皮一面的姑娘多少不滿了。
“你該接著‘花生醬’往下聊,傻先生。”
“我感覺你不大喜歡這個話題,德洛茲。”
“別這麼體貼,男人總要有點‘動物’性——難道等秋天,你要邀請我去最近倫敦的那片、至多有些兔子的林子裡打獵嗎?”
德洛茲低著頭,每根指頭靈巧的彷彿各有各的想法。
它們聽從代號‘德洛茲’的頭腦指揮,按部就班,各行其道,雜亂中實則遵循著早早被統一規劃好的秩序行事。
這無疑是一種嫺熟的美。
“‘有危險的才叫狩獵,否則,只是散步——我們爲什麼不在倫敦大道逛一逛?’這是我聽來的,羅蘭,但我想…”
德洛茲停頓片刻。
“有些道理。”
她其實想要說‘女人喜歡這樣的’,而不是稍顯懦弱的‘有些道理’:可假如她直白起來,就要把自己逼到牆角,羞得讓臉扎進油脂碗裡都躲不過接下來難以面對的場面。
她只是用這語氣,繞著話題的裙邊提醒羅蘭,女人,或者,她,喜歡什麼樣的先生:
敢於冒險的,有進攻性的,狂妄卻不真魯莽的食肉動物;
浪漫的,精於計算的,不屑一顧又深情款款的、平靜與熱情交織的複雜氣象;
若即若離的蝴蝶,善變的、忠誠而壓迫感強的獵犬,讓人又愛又恨的詐騙犯、永不圓滿且神秘的月亮。
德洛茲想說這些話,想了又想,開始嘲笑自己的‘能耐’——像吉爾絲·豐塞卡嘲笑她那樣:
你呀,有什麼能耐,竟敢對羅蘭·柯林斯說這樣的話?
我的妹妹。
你既看不清自己,也看不清男人。
可德洛茲總想爭辯,有用不完的力氣爭辯:
她不是因爲無度貪婪,或那些上流姑娘般,較勁腦汁從父親、丈夫或兄弟間多要來幾個子兒,只爲了在羽毛扇的香風中炫耀‘他們又爲我準備了什麼、付出了些什麼’——
她根本不會參加這些無聊的、浪費時間與熱情的聚會。
德洛茲只是恐懼。
因爲在「豐塞卡」之家,她見過太多這樣‘彬彬有禮’,恨不得呼吸都要‘我可以嗎’的紳士了。
她不敢想象,假如有天羅蘭變成這幅模樣,她要如何面對他。這座城很嚇人。
它無時無刻散播著某種傳染性極強的、肉眼不可見的毒素——不論什麼樣的血肉,多麼燦爛的靈魂,只要泡上幾年…
就像水桶裡的皁子。
當你發現時,它已經消失不知多少圈了。
天真的少女在心中幻想、制定了一套完全不可能的規矩:她以爲,人只要永遠不往海邊去,就不會淹死,卻沒考慮到許多不長壽的人也從未接近過大海。
而關於魯莽一事…
假如有個喜好借東西的姑娘在場(還不還是另一碼事),必然要拍著她的肩膀警告她:誰,纔是她們中最能‘折騰’的。
她肯定會後悔,就像許多試圖用另一個世界放鬆精神、逃避痛苦或安撫心靈的先生小姐們,不走運地拿到了一本自以爲辭藻華麗、實則冗贅、毫無重點、結構雜亂且不簡明的小說——
等到真相淋漓盡致地展現在,他們也只能從赤裸中並不暢快地讀出隻言片語。
上面寫著:爲時已晚。
德洛茲目前還不清楚,心思雜多的姑娘只想爲自己方纔的‘不禮貌’道歉。
已經很長時間沒有‘交談’了。
羅蘭生氣了,對不對?
德洛茲放下手裡半指長的操縱桿,用乾布抹了抹手上的油脂,擡起頭。
驚慌一瞥。
只半個剎那,她竟看見傍著拱牆的男人朝她撲了過來!
束著黑髮的翡翠環在少女眼中螢亮。
——他生氣了,要揍我…嗎?
或者。
他要像那些辱罵姑姑們的男人一樣,揪著自己的頭髮,當衆用最惡毒的言語侮辱自己?
他…
他到底要幹什麼,德洛茲有自己的想法。
第一個想法:她的手指還算乾淨嗎?
第二個是,羅蘭會嫌棄嗎?
第三個。
她身上有沒有汗味?她的脖頸、腋下,有些總潮烘烘的地方的氣味會不會教他聞出來?
第四個。
他…
改正…
不,學得可真快呀…
迎接擁抱的姑娘還有空調整自己的站姿,打開雙臂,揚起頭——以免撞擊中被鼻樑上的鏡片破壞了氣氛。
對極了。
就是這樣…
我可太愛他了…
什麼?
仙德爾·克拉託弗…?
她必定要氣得跺腳了。
德洛茲心裡竊笑著,驕傲的認爲自己的‘建議’得到採納。
接下來發生的可不像她設想中那麼浪漫——或者,也正和她的‘浪漫’。
她被摟住,用力摟抱進一個溫暖的懷裡,然後,順著慣性,扭轉,跌落,兩人重重砸在了地上:她摔在了羅蘭的懷裡。
頭頂發出悶沉的斷裂聲。
碎石迸濺。
她聽見了沉重的呼吸,恐懼地尖叫,一些熟悉的、尖銳刺耳的‘吱吱’聲。
以及。
密密麻麻的爬行聲。
“德洛茲。”
“…怎、怎麼了?羅蘭?”
“你喜不喜歡老鼠?”
德洛茲:……
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