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若夢。家住終南山。
我唯一的親人是姥姥和小山。
適逢東漢獻帝建安年間。姥姥已一千餘歲。山中歲月悠悠實在難熬,我與小山又偏不安分,整日惦念著外出遊蕩。
姥姥嚴加教管,不許我倆私自外出。說什麼世道艱險,人心狡詐。我倆只好聽話。誰讓姥姥最疼我們,況且我輩性雖好奇,卻實在膽小。我偎在姥姥身旁,瞇起眼睛。
人是什麼?我不明白。我問小山,他亦搖頭。
那是世上最可愛亦最可怕的一種動物。姥姥喃喃地解釋道。
姥姥不是說我和小山哥最可愛麼?我做出媚笑。狹長的眼,迷倒衆生。
姥姥依然合目勻息,正襟危坐。我仰望她花白的頭髮在清風中亂舞,臉上表情嚴肅。
一千年了,她依然鶴髮童顏,皺紋不生。
她是我見過最美的女子。她是我的神。儼然觀世音菩薩。
聽姥姥說,我族自上古便與人類有染。先祖曾與治水的大禹成姻,誕下了兒子啓,也就是夏朝的開國君王。那塗山上的浪漫情史皆屬煙雲,不過我們在先秦兩漢地位尊崇倒是不假。
長夜漫漫,繁星呢喃。終歸是兩個好動的小畜生,我和山兒趁姥姥睡下,便從羊腸小道溜到附近的坡頂上。我們的活動範圍僅限於此。一有風吹草動,我們便遁地速回。姥姥千叮萬囑,我們草木皆兵。
鮮花散著幽香。我倆踩著齊腰的雜草,窸窸窣窣。四周雖漆黑一片,卻難不倒我們。把那晶眸一收,當空那輪彎月的清暉便被集合。四隻美瞳散射著異亮的光芒。
螢火開始閃耀。我倆興奮地追著那些忽明忽暗的小小蟲兒。
小山在一棵老槐樹下躺定,四腳朝天,慵懶地打著滾。都四十年了,他依然像個孩子。不過我也的確還是個孩子。小山悠閒地搖著尾巴。我們年紀尚輕,只能偶爾化作人形。可那討厭的尾巴卻總愛出賣我們。一不留神就自動跑出來。
月黑風高,我倆並未覺得異常。
老槐樹上,一尾白底黑斑的巨蟒正嘶嘶地吐著分叉的長信。它盤虯結,潛行慢遊。於無聲中向下面的小山靠近。樹葉隱隱作響,天空陰雲密佈。
我感覺不妙,耳廓微動。猛然見到巨獸懸於枝椏間,伺機進攻。小山危險!
“撲哧!”就在這條黃色蚺蛇張開血盆大口,弓身向獵物彈射時,卻被不知何處襲來的力道擊得反向飛出,墜下山崖。
是姥姥!小山還未反應過來,那條大蚺已葬身谷底。若非姥姥及時出現,山兒早已慘死蛇腹。我驚魂未甫地看著依然莫名的小山。
“混賬東西,毛都長齊了?!”姥姥篤篤地頓著柺杖。
姥姥修行千年,靈已通天。能知千里外事。而貪玩的我倆假寐,卻以爲姥姥已經安寢。
她終究放心不下我們兩個修行尚淺的稚弱後生。我倆急忙鑽進姥姥懷裡尋求安慰。小山耷拉耳朵蓋著眼睛,羞愧難當。颯颯的風兒吹過,好冷。
寒冬來臨,換上長而厚的狐毛,在洞穴中看銀裝素裹,萬里雪飄。
小山的鼻子被凍得通紅,向外簌簌地噴著白氣。他用爪子和後腿整理著身上的紅絨,齜牙咧嘴地打著呵欠。
“夢兒妹妹,你這身白衣可比那雪花還要美還要好看呢!”小山眨著眼,翻個身。我抖抖身子,看著山下,沒有說話。
山下傳來爆竹和鑼鼓聲,若有似無。新年就要到了。
辭舊迎新,那麼又一年已經過去了。
萬丈紅塵地,溫柔富貴鄉。每個難眠的夜晚,萬家燈火燃起。熱鬧非常,襯得山裡愈發冷清。
秋冬春夏,我們都得在這山裡隱居。花花世界瞬息萬變,終南卻亙古屹立。
感覺像井底之蛙。這方寸天地著實令人煩悶。只有姥姥道行高深,耐得住寂寞。
我使勁地搔著頭,討厭的蝨子!誰知道我的心比這更癢?
真是百無聊耐。
轉眼四年,東漢江山也分崩離析了。治亂興衰,天道輪迴,本是平常事。此後的三年,魏、蜀、吳先後建立。太乙安安靜靜,亂世打打殺殺。兩相比較,這倒也斷了我們下山的妄想,落個與世無爭。
晉代之人對我們津津樂道,幹寶《搜神記》裡也頗多杜撰,可惜情節弱智,結局悽慘。拿我們消遣,懶得理他。可後來聽說我們的名聲壞了。人類真是無聊,人間改朝換代,卻害得我們也受牽連。什麼狐疑、狐媚、狐臭云云,盡皆貶損之詞。
有幸的是我和小山終於修定元神,能隨意幻化人形了。苦等了六十年,終於熬到了百歲這天。
我倆運氣唸咒,我化做曼妙女子,小山變一俊俏書生。小山調皮,學我樣又旋身變成女的。
“呵呵,若夢你沒我變的巧!”小山還是男聲,聽了好笑。只因我倆尚未定性。
“真是胡鬧,男人就該有個男人樣!”
小山只好恢復男子模樣。狐貍的步子,長尾款擺,雙手緊縮至胸前,賊似的模樣,看得我瞠目結舌。
就此攜手閒逛去。小山東張西望,心不在焉。走至山腰,他作狐鳴嚇跑了一羣烏鴉。不知何處蹦出白兔一隻,他又現出原形追趕去了。
好不容易將他找回,他正抹著嘴角的血漬,打著飽嗝。
“好久沒吃到這樣的美味了!”小山摸著鼓脹的肚子,看樣子是不想動了。
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行至一村,見綠畦黃花,裊裊炊煙。好個安逸的所在。
小山顧著在菜園籬笆邊撲蝴蝶。作爲哥哥,卻沒個榜樣。我看著一戶人家門前板凳上坐著個男伢,抱著他的小妹。女嬰哇哇地哭著,他也默默地哄著。
我好生羨慕卻無可奈何。對呀,我們不似人類那麼嬌氣。多少夜啼郎攪得他們的父母不得安寧啊!不過,當初我們也如此般脆弱。多虧姥姥日夜守護照顧。
人間不比終南,姥姥不在,還是小心爲妙。
我還在伸長脖子端詳抑或偷窺那可愛的的女嬰,淘氣的小山又從雞籠裡叼走了一隻小雞。
雞舍裡的兩隻大白鵝高聲地鳴叫,義憤填膺。可惜被關在籠中,掙脫不出。否則小山那廝有得消受了。白鵝欲啄,小山即躲。這道行淺陋的小子,還是吃了虧被兩個守衛給啄去了頭頂和頸部兩縷密毛。白鵝撲扇著翅膀,衝撞得雞舍裡毛屑亂舞,塵土飛揚。雞籠裡一團亂麻。
姥姥也曾帶我去見過同類。彼時我年紀尚幼,姥姥也矚我安分。平時只好在附近遊歷飄蕩。
都說狡兔三窟,那見了樹葉下落就嚇得哆嗦的兔子們哪有我們狐貍一半狡猾?第一次看到同類時,我和姥姥就遇到了上山圍捕的獵人。幸得一黑狐相助,我們纔不至於落入敵手。那黑狐的幾個孩子就慘死在他們手裡。這血海深仇真是恨得狐貍牙癢癢!
那日黑狐前輩見有獵人設置陷阱,便暗中尾隨。待其離開,便到陷阱旁邊留下可以被同伴知曉的惡臭做爲警示。人類真是聰明反被聰明誤啊!聽他所言,自己的同伴仙狐好心救了一位迷路的獵人,那獵人卻恩將仇報,用利箭射瞎他左眼。早知今日,就該讓他在那山洞裡的五行八卦陣中困守等死。
貪婪而陰險的人類啊!當時還打著如意算盤,怎麼才能殺了仙狐而不弄髒皮毛。狐皮毛長絨厚,靈活光潤,保暖性好,華貴美觀,狐貍也因此惹上了殺生之禍。狐貍們早就聽說被俘的同類常被人們製成各式皮大衣、皮領、鑲頭、披肩。被那些王公貴族,紈絝子弟披在身上當做炫耀。真是嗚呼哀哉!
仙狐不相信那獵人真會狠心絕情至此。可是他錯了……
只得帶著另一隻眼睛含淚逃離了這個無情無義的世界。
小山還在籠旁胡鬧。
這孩子真是古靈精怪。眼看和那些鳥兒們糾纏不清,便靈機一動,忽地再化作人形。
可惜那若有似無的腥臊之氣還是掩蓋不住。
小山愜意地晃動著調皮的尾巴。
如果觀世音菩薩看見他這樣,也會忍不住大呼“妖孽”吧!
我沉浸在這令人忍俊不禁的遐想中。
“山兒哥,你就不能消停下嗎?我渴了,去河邊喝水吧?”我嬌嗔地挽著他,撒嬌。
小山的胳膊被我搖得振幅越來越大。
“妹妹,稍等片刻我們就去……”小山敏銳地吸了吸鼻子。
該死的大狼狗,老遠地發現了我們,便狂躁地亂吠。
“汪汪汪!!!”我倆被這突然而至的叫聲嚇得魂靈兒飛在半天。快逃!!!
小山那故作矜持和瀟灑的人形也隨著狗吠漸漸地蛻變,顯出了畜生的原樣。
耳後傳來老夫婦的叫罵聲,狗叫聲和女嬰的哭聲。
“哈哈,妹妹你看你膽子真小呀!”小山心跳一百,還不忘取笑我。
“哼,哥哥你跑得比我還快呢!”我看穿了他的窘態,輕巧地拆穿。
唉,碰上這麼點小風浪,就險些丟了三魂七魄。硬生生地給那隻狗給弄散了。
此地不宜久留。我倆呼呼地喘氣,面面相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