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筆落成,餘蔓長舒一口氣,將筆擱在硯沿並沒有急著收拾,而是洗了手將原本還給老闆並奉上租金,回到原位托腮怔怔地望著書局大門出神。
如今餘蔓的日子不能說有多豐富多彩,卻能稱得上有滋有味,隨著時間的流逝出來時的閒言碎語在漸漸淡去,她也總算明白了原來正常夫妻正常的家該是這樣一種狀態,比較起來她做寡婦那幾年真是活得寡淡,婆婆再好小叔再好也不能真正讓她鮮活起來,而有一個朝夕相對的人疼她愛她纔是永葆青春的良藥。
每天早上做好飯趴在客廳的門框上看臥室裡的夏濟刮鬍子,夏濟已經不再像初時那麼羞澀,常常對她回以微笑,好像就是和她在一起之後,夏濟變得不愛戴綸巾了,每每都戴上一頂發冠顯得人更加年輕俊朗,外面傳言夏濟對她如癡如狂,那肯定言過其實,但餘蔓知道夏濟很喜歡她,沒有公務必定在家陪著她,她炒菜他生火填柴,整個饅頭要蒸一早上沒什麼對話卻誰也不會膩。
思及甜蜜之處,心念成詩句,餘蔓提筆在抄本的最後一頁空白寫下四行溫婉雋秀的小楷,與前文的峻激筆力截然相反。
“小余夫人,夏先生來接你了!”小童歡呼著從門外跑進來給餘蔓報信。
餘蔓還懸著腕聞言忙擡頭,夏濟的身影就在這時映入眼簾,夏濟手上拎著一條麻葉串起來的豬肉,見到餘蔓臉上立刻就掛上溫柔的笑意,餘蔓眼波脈脈地望著夏濟,直到人走到跟前才後知後覺地想起她在抄本後面寫了幾行小秘密,連忙心虛地將抄本合上。
夏濟意外地一挑眉,在餘蔓對面坐下拿過【瓊華奇略】抄本,邊翻看邊點頭讚歎:“夫人筆鋒蒼勁,有大家風範,懷信自嘆不如。”
“都抄好了,你可以回家慢慢看。”餘蔓爲了防止情思被當場戳破,便按住夏濟翻頁的手,把抄本拿回來。
“夫人辛苦。”夏濟側身坐在長凳上嘴角含笑眼眸含情地看著餘蔓。
餘蔓一手扣著抄本一手托腮,花顏綻放,灼灼目光與夏濟相接,誰也不先移開。
“咳!”
書架後面有人故意咳了一聲宣示存在,餘蔓眼波流轉嗔怪地瞪了夏季一眼,目光掃向出聲之人,昨日問她何時能抄完的士子正拘謹地拿著【瓊華奇略】原本,想來是要在後堂抄書,餘蔓歉然地對那士子微微低首,三下兩下收拾好筆墨與夏濟離開碧水書局。
“夫人才情卓越,每日爲我洗衣疊被不說,還要爲我做這死板的抄錄之事,實在是屈才了。”夏濟走在街上嘆道。
“我有什麼才情?不過會寫兩筆字而已,就算有......”餘蔓好笑地壓低聲音,悠悠道:“也是耳濡目染跟你學來的。”
“胡說,我什麼時候教過夫人吟詩作畫?”夏濟對餘蔓飄忽不定的胡話已是無奈,半是責怪半是縱容地反駁道。
“哎呀~”餘蔓拖著調子,身子一歪肩膀撞過去蹭了蹭夏濟的手臂,“當然是在夢裡,難道你忘了?”
夏濟氣笑地哼了一聲不再說話,每每有言語歪纏他總是說不過兩句就敗下陣來,到底比不過餘蔓天真無忌。
自師父逝去師兄師弟離散,餘蔓好多年沒這樣口無遮攔的調皮過了,她在夏濟面前找回了幾分當備受寵愛的小師妹時的肆意妄爲。既然夏濟在此事上已然不再爲所動,餘蔓自知再討不到便宜,便彎著笑眼不做糾纏話鋒轉到別處。
“你買得肉?”餘蔓指指夏濟手上的麻葉。
“嗯。”夏濟心有餘悸的輕聲應道。
“早上不是說好我來買嗎,我都買好了。”餘蔓早上買得那條飽滿的五花肉正掛在家裡廚房的牆上,估計上面還有殘餘的露水。
“留著吃。”夏濟語焉不詳,他手裡的這條可是純瘦裡脊,餘蔓不愛吃肥肉最好一星肥膘都不要有,但他知道餘蔓要買肯定會買五花肉,因爲他愛吃。
餘蔓覺得肉買多了隔天再吃就不新鮮了,惋惜地咂咂嘴。
夏濟不用多想光看餘蔓脣瓣翹起的弧度,就能知道餘蔓在腹誹什麼,他不想餘蔓對此多做糾結,遂溫聲軟語問道:“夫人今日可有去裁縫那兒量體做衣?”
效力單氏這些年,單黎賞賜下來的布匹錦緞夏濟自己一個人根本用不了,存在屋裡既佔地方又怕放久了被黴蟲蛀壞糟蹋了東西,他年年都將多餘的布匹換成銀錢,餘蔓來之前剛好清過一回舊布,剩下的都是最新的顏色樣式,用來給桃李年華花一樣容貌的餘蔓做衣裙再合適不過了。
餘蔓乾笑道:“忘記了,明日就去。”
早上吃飯時夏濟是說過讓她去做衣裳的話,但夏濟不知道她今天整日都在碧水書局抄書,因爲昨日在書局她全神貫注奮筆疾書,從早到萬水都沒顧上喝一口只想儘快將書抄好,書局老闆被她感動地逮著傍晚來接她的夏濟好一通讚歎,回去後夏濟埋怨了她一個晚上,責備她不愛惜自己急功近利,餘蔓再三保證下一次只抄半天。
夏濟一挑眉,倒是與機敏起來的餘蔓有幾分神似,他狐疑道:“夫人不會不知悔改又抄了一整天的書吧?”
因心虛而瞬間凝滯的呼吸被餘蔓自以爲巧妙的掩蓋過去,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回道:“沒有啊,我最是知錯能改。”
“夫人改沒改不如回頭與書局老闆一問便知。”夏濟立刻板起臉,作勢轉身就要回碧水書局一問究竟。
“錯了錯了......”餘蔓知道這是藏不住了,反映迅速地一把挽住夏濟不讓他走回頭路,嘴上不住地低聲認錯。
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晚上,這時候想不到回到家看會兒書夏濟也就能反應過來了,那麼厚一本【瓊華奇略】,就算她心思再玲瓏剔透筆法再行雲流水,也不可能在一天半的時間裡謄抄完。
夏濟也就做做樣子,睨視了一眼乖乖夾起尾巴的餘蔓,胸口熱騰騰的莫名升起一陣滿足感,他今年二十有八長餘蔓八歲,單黎座下第一得意人指點天下揮斥方遒,卻都沒有他得餘蔓伴在身邊的滿足感來得多。
“回到家我們先蕩會兒鞦韆再做飯好不好?”餘蔓帶著上翹的鼻音搖了搖夏濟的手臂,撒嬌道。
夏濟爲給餘蔓解悶在院子裡的老梨樹上吊了架鞦韆,有時晚飯後他們一推一蕩直到星月沉沉,餘蔓就會指著燦爛星河出口成章與夏濟一對一答。
“好。”夏濟對餘蔓的瞞報稍稍板了下臉,便恢復一如平常的溫和神態,他在餘蔓面前總是當不了壞人。
二人背對夕陽,臉上是如出一轍的微笑,夏濟曲了一下手臂讓餘蔓挽著他的手滑下來,用手掌收緊餘蔓虛握的拳頭,餘蔓移開眼輕笑一聲,指節蹭了蹭夏濟的手心就像貓爪撓在夏濟的胸口,下一瞬餘蔓就掙開手橫跨一步拉開她與夏濟之間的距離,她往前快走兩步回眸對夏濟眨眨眼好似在催促他快些回家。
他們都沉浸在初嘗情思的蜜罐子裡,以爲這樣相視攜手的甜蜜日子會不間斷地持續一生,卻忘記了他們身處於動盪亂世中。
當夜民居巷道里火把通明,嘈雜的人聲打破靜謐的夜晚,餘蔓在躺在牀上微微蹙起眉頭眼皮下的眼珠打了幾轉,她翻身側躺沒有睜眼放任自己陷在半睡半醒中,但手卻有意無意的伸進枕下,那是放佩劍的地方。
“夏先生!”有人在悾悾拍打院門高聲叫人。
夏濟瞬間驚醒,立刻起牀,燈也顧不上點就摸黑穿衣。
“我去看看。”餘蔓只穿著裡衣握劍從裡屋走出來,就要伸手去拿衣架上夏濟的斗篷披著出去應門。
“夫人莫慌,應該是主公急招。”聽外面的聲音應該不止招了他一人,定是有突發戰事。
草草穿好衣衫,頭髮還是散的,夏濟快步走到院子裡先應了一聲,然後邊束髮邊去開門,傳令的侍官將單黎的命令簡要一說,原來是聞人氏和尤氏又打起來了,這回還波及到單氏的領地子午道。
夏濟說要回去交代一聲去去就來,餘蔓已在房中點燃燈臺,披衣坐在夏濟的牀尾。
“夫人,我要走了。”夏濟回來就貿然一句。
“去哪兒?要出兵了?”餘蔓騰地站起來,彷彿知曉了一則噩耗,雖然心裡明白夏濟的身份東征西討是家常便飯,但事到臨頭還是讓她難以接受。
“我不在的這段時間,夫人要多保重。”夏濟執起餘蔓的雙手,語調艱澀滿眼不捨,不住地殷殷囑託道:“切莫過於操勞,家中尚富足有餘,夫人不必事事親力親爲,日日彈琴看書便是。”
想到家中劈好的木柴用不了幾日,水缸裡的水最遲後天也要打了,夏濟恨不得將柴和水準備到明年的量再走,又一想到他不在萬一哪次餘蔓生火沒生明白,一連吃幾頓冷食可讓他如何不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