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熙八年暮春, 北京。
卯時二刻,旭日東昇,端午門敞開, 從外城麗正門到宮城端午門的官道兩旁人頭攢動, 京城百姓都爭相來目睹洪熙帝遷都入新京的盛況。
司禮監(jiān)在高臺前宣讀聖旨, 帝后攜手坐著龍車由御林軍侍衛(wèi)營擡了, 不急不緩地穿過端午門、承天門、奉天門、大明門、麗景門, 踏著朝陽彩霞,韓成玦入主太和殿。
華蓋下春日暖陽高照,韓成玦忍不住道:“想著這裡是你不辭辛勞重建起來的, 總覺得好似你今日以國典迎娶朕似的。”
樑冠璟捂嘴笑,“那你便好好做皇帝, 莫失信於民。”
入了太和殿, 待皇帝文武百官就位入列, 樑冠璟居前對著龍椅上的韓成玦三跪九叩,拜別皇帝, 皇帝再答禮,禮畢司禮監(jiān)一路唱門,引樑冠璟入主後宮。
樑冠璟聽到身後文武百官跪拜天子,三呼萬歲的聲音,簡直朝氣蓬勃, 神情激盪。
穿著宮裝, 頭戴鳳冠, 插了一頭的金釵玉簪, 樑冠璟出了太和殿後門, 坐鳳輦一路往北,只覺得脖子都酸了, 腰身都僵直了,總算車到永明宮前,太監(jiān)側(cè)身跪倒在跟前,讓樑冠璟的宮靴踩著背從高高的車臺上下來。
妃嬪們剛剛已經(jīng)避開帝后從腋門匆匆忙忙地趕過來,隨身的行禮還有部分在宮外,這時候三千佳麗按份位穿戴得規(guī)規(guī)矩矩,跪在武臺殿等候樑冠璟,爲(wèi)首的是幾位皇子和公主,有的年紀(jì)實(shí)在太小,還被宮女太監(jiān)抱在懷裡哄著。貴妃蘇靜賢如今又是懷著身子,在這種特殊的日子裡,她不敢造次,也老老實(shí)實(shí)跪著。樑冠璟一下得了兩個嫡子,她這邊的氣焰徹底下去了,知道母憑子貴的夢想算是破滅,至少是暫時破滅了。
平身賜座以後,樑冠璟關(guān)切地詢問蘇靜賢的孕情,又念她生育皇嗣勞苦功高,這些日子倘是體虛不適,可以不來起早請安。略略閒話兩三句,樑冠璟念及衆(zhòng)姐妹剛剛?cè)刖宦分圮噭陬D,行禮尚在宮門外沒悉數(shù)搬進(jìn)來,便放大家回去先行歇息解乏。
一時宮女太監(jiān)領(lǐng)了各宮的主子歸位,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武臺殿內(nèi)單剩一個千山雪不肯離去,自然,如今要喚她王昭儀了。連蘇銘玥都帶了林織春先入武臺殿後面的望湘樓,要急著與紅菱採蓮她們見面互說些體己話。樑冠璟眼角餘光早看見王昭儀,她只作不知,快步往回走要人寢殿卸下這一身行頭。
“娘娘留步!”王昭儀喚道。
樑冠璟咬牙,硬著頭皮轉(zhuǎn)身,臉上擠出笑:“皇上先頭同本宮說過,要留你在宮中,不忍你孤身在外,他身爲(wèi)君王宿在你那邊不去早朝,天長日久的名聲也不好聽。本宮不是準(zhǔn)了你入主建章宮嗎,看你集三千寵愛在一身,不久便要升了妃位,以後你便是建章宮一宮之主,還有什麼不滿的?”
王昭儀一雙美目凝視著樑冠璟,她說不得,便只能恨恨地癡癡地望著,淚滴盈盈欲落。
樑冠璟扶著額,“這一身行頭壓得我直不起腰來了,脖子也酸,今日你且先回宮歇息吧,大家都累了。”說罷頭也不回地走掉了。
王昭儀帶著宮女往回走,身側(cè)的小宮女落英道:“昭儀若有什麼想同皇后說的,奴婢再跑一趟去遞話。”
王昭儀沒好氣地道:“多事。”
小宮女只好脖子一縮,不吭氣了。
。
卻說樑冠璟到了寢殿內(nèi),憐香惜玉趕緊來給她卸妝拆頭冠,脫了身上繁複的宮裝,樑冠璟一頭栽進(jìn)牀裡哀嚎:“這皇后當(dāng)?shù)谩€沒打仗來得輕鬆。”
憐香趕緊上前給她捶背捏肩,“娘娘玉體金安啊!”
樑冠璟指著她道:“你這話是消遣我呢?”
“奴婢怎敢?!”說著已經(jīng)竊笑不止,樑冠璟就想擡手去撕她的臉。
鬧了一陣,樑冠璟總算緩過勁來,又問了外面小太監(jiān)給各宮送去的賞賜和月俸是否到位,若有缺的報上來下午能補(bǔ)則補(bǔ)。皇上今日要夜宴羣臣,後宮也要開席,各宮妃嬪升了位份,明日還要行冊封禮。今夜準(zhǔn)備好的行頭要送去各宮,她自己這邊已經(jīng)特意選了輕便的服飾,原先司禮監(jiān)還要勸誡皇后按祖制穿戴,樑冠璟一看那鳳冠通身黃金打造,比今日戴的還要重,簡直面如土色,便說什麼也不幹了,只搬出皇帝來說事,既然新京一切從簡,免得民間說宮裡鋪張浪費(fèi),這頂鳳冠就不戴了,只插鳳釵就好,找了這個由頭可謂冠冕堂皇,總算打發(fā)了司禮監(jiān)。
憐香又道:“那千山雪似乎有話跟娘娘說。”
樑冠璟橫她一眼,“別千山雪長千山雪短的,如今要喚她王昭儀,皇上特意吩咐了要升她位份,妃位都嫌低了,讓我再編一個出來。”
憐香道:“貴妃不能有兩個嗎?”
“王昭儀不想當(dāng)貴妃。”
憐香愕然,“她還想當(dāng)皇后不成?皇上這麼寵愛她,直逼蘇貴妃,我看她這是要上天。也不怕招人嫉恨惹下禍端。”
樑冠璟道:“你看她是怕事的主嗎?”
憐香點(diǎn)頭:“一看就是愛惹是生非的主,比當(dāng)年得寵的蘇貴妃還更加氣焰囂張。”
樑冠璟道:“我問了司禮監(jiān),說是可依照唐朝慣例,封夫人。”
憐香道:“夫人的位份在貴妃之上嗎?”
樑冠璟道:“不及貴妃,但是夫人的稱號王昭儀自己也喜歡,那便依了她吧。”
憐香咋舌,“那王昭儀對著皇帝吹枕邊風(fēng),可謂有求必應(yīng),皇后你也縱著她嗎?”
樑冠璟嘆氣:“她說她身子有病,不能生育子嗣,皇上憐她嬌弱無依,自然她想要什麼就給什麼,不過一個名號罷了。”
憐香道:“我看皇后也挺縱著她的。”
樑冠璟哼一聲,“你們一個個不是都被我縱得無法無天的?”
憐香嘻嘻而笑,“娘娘,那銘玥妹子的位份不升一升嗎?她怎麼說也生了公主,有所出的後宮佳麗升妃位總可以的。”
樑冠璟道:“咱家這位蘇婕妤還能稀罕了後宮位份?她都爬到我頭上去作威作福了,便是當(dāng)皇后都不稀罕。”
憐香這下哈哈大笑,“那還不是娘娘你縱的?”
樑冠璟哼哼:“嗯嗯,縱的,縱的!”
惜玉給樑冠璟端來了茶,樑冠璟喝了這一口,精神好了,從牀裡爬起來。
“憐香,更衣。”
憐香道:“娘娘這是要去哪裡?”
樑冠璟用手指繞了一縷青絲,學(xué)著別的妃嬪撒嬌賣嗔的樣子,矯揉造作地說道:“去給蘇婕妤請安啊,走!”
樑冠璟到得望湘樓內(nèi),蘇銘玥正支使宮女太監(jiān)打掃,之前一直住在甕山泊行宮,今日搬來永明宮也是跟其他妃嬪一樣算頭一日,雖然起居物件不缺,真要今夜宿在此處還是發(fā)現(xiàn)少了這個缺了那個。便是掛在廳堂裡的山水畫,她也嫌意頭不好,準(zhǔn)備掛一副自康妃娘娘那裡討來的美人相。
“我讓你先來這裡佈置一下的,你偏偏不肯。”樑冠璟埋怨她墨跡,都這會兒了還忙忙碌碌沒歇下來。
“別的妃嬪都沒入宮,我先進(jìn)來住著了,這算什麼?”蘇銘玥把胭脂水粉分門別類放入妝臺前的匣子裡。
“我當(dāng)你不在意這些虛的。”樑冠璟看她忙著檢視行頭,酸道,“原來你對這些身外物也是很在意的麼?”
蘇銘玥嗔道:“人吃五穀雜糧,是個人哪有不俗的?你嫌我俗,去那王昭儀的宮裡看看,她比我仙。”
樑冠璟一臉冤屈,“我什麼時候拿你跟她比了,你看看你自己,丟份不?”
蘇銘玥停下了忙碌,擠到樑冠璟身邊坐下,“聽說那王昭儀每日只吃一點(diǎn)點(diǎn),過午不食,還跟皇上一起修道,吃什麼五石散,已經(jīng)要飄飄欲仙了。”
樑冠璟道:“你聽誰說的?”
“紅菱採蓮跟我說的,宮裡都傳遍了。她在南宮的時候,還特意跟皇上要了紅菱採蓮過去服侍,如今竟還不肯放她們回來,這一遷都,她倒要跟我搶起下人來了,你說怎麼著吧?”說罷將紅菱採蓮叫進(jìn)來。兩位久別重逢的小宮女跟著蘇銘玥在外歷練了這許多,按理說如今持重得很,誰知道見了樑冠璟竟然哭哭啼啼起來,一定要皇后娘娘給拿個主意。
“採蓮便不說,服侍過幾個宮的主子了,紅菱算是我陪嫁帶過來的丫頭,怎麼她說要就要了,這真是過分了。”蘇銘玥氣惱。
採蓮道:“二位主子可不能把奴婢指給王昭儀,奴婢也就服侍過袁氏,這些年跟在婕妤身邊,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奴婢死也不去服侍那王昭儀。”
一問之下,才知道那王昭儀不僅恃寵而驕,之前在南宮外寄暢園簡直胡天胡地,穢亂不堪。皇上跟她一起名爲(wèi)修道,身邊養(yǎng)著一羣煉丹的道士,成日裡吃那些奇奇怪怪的丹藥,便說這五石散,吃了以後便是君不君,臣不臣,人不人,鬼不鬼,吃得多了還要狂性大發(fā)。說到此處,紅菱也跟著“哇”一聲哭起來,採蓮不肯往下說了,兩人只是作抱頭痛哭狀。
蘇銘玥便打發(fā)了其他宮女太監(jiān),樑冠璟將憐香惜玉也打發(fā)了,屋裡只剩下四個人。
“這下可以說了吧?”樑冠璟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