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一鳴,字仲瑾,家中排行老六,人稱董六爺,領千戶。在嵩城這麼個小地方,董六纔來沒幾天就出了名,雖然他出名的方式是他自己不願意的,全怪他那張臉太好看。
在嵩城一共還有四個千戶大人與他平級,再往上的守將馬玉因爲犯了事如今還押在京城的大牢裡,等著軍法處置。這個節骨眼上,天上掉下來一個董六,同僚們都覺得他可能是來接任馬玉的,只稍稍在雁門關歷練歷練,甚至也無需歷練,橫豎一年半載就高升了。這是皇帝的嫡系,似乎跟皇后娘娘他們老樑家也頗有淵源,總之年紀輕輕,也沒什麼特別顯耀的戰功,就領了千戶,可不就是跟皇親國戚沾親帶故的緣由?
董六一來,四個千戶大人與他一起喝酒,就覺得這人長得細皮嫩肉,說話低聲細語的,而且認字,不就是個江南文弱書生嗎?
龍虎衛指揮使大人常清河派來的親信——李明堂,是個從五品的僉事,但是官大一級壓死人,而且是個什麼都管的官,他來的比董六早幾天,都以爲他要接任馬玉的差事,等來等去,只說來查案,就是沒有調任的文書,查來查去的,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也不好好查,一個月裡有大半個月回雁門關衛所軍營裡呆著,估摸著常清河是離不開這位心腹,過陣子還是要回去。
在嵩城這麼個不大不小的衛所裡頭,如今算是一潭渾水,大家都想探一探對方的底,想著即不用打仗也不要傷了和氣,繼而自己能夠步步高昇。
董六領的這一支隊伍,總計一千一百二十六人,其中有關外降丁四百八十人,裡面似乎還有蒙古人,年後新調剛滿十八歲的軍籍之後五百二十六人,還有西南太行山招安下來的匪兵七十人,其他千戶那邊踢出來不要的老兵油子二十八人,最後還有二十二名軍籍在身但是傷病告假還沒準不得不留在嵩城的老兵。
再旁觀其他四位千戶大人帶的隊伍,那一個個都是雄赳赳氣昂昂訓練有素的兵,春末農忙之後,龍護衛指揮使大人常清河便要來檢閱,董六領的這支隊伍若帶出去,那簡直就不能看。
董六吃了這個啞巴虧,也不吵也不鬧,徵月一過,二月初一親下軍營查探了,新兵老兵降兵見他模樣俊俏,說話也文鄒鄒,不禁開起了下流玩笑。董六並不惱,只說自己並不好男風,家中有身懷六甲的嬌妻,這位嫂夫人美豔絕倫,保準你們一見就丟了三魂六魄。自然,家中女眷輕易不得見,有機會才讓大家見見。
二月初二龍擡頭,董六在寒風蕭蕭的校場等候他的兵,他前一夜親下兵營親口通知,告示也貼在門口,怕大家都不識字,還專門找了個識字的任了職,站在告示旁解說。接過一千一百二十六人,有六百多人一多半都遲到了,到的人也是衣衫不整,丟盔歪甲。
董六讓惜玉和兩名衛士將人按在地下,來一個打一軍棍,來兩個打兩軍棍,來的越晚打得越多,豐旭則坐在旁邊防風布紮起來的臺子前記錄名字和捱打的板子數目。人到了還沒有空出手來給行刑的,就記下數目排隊領罰。
一時間校場上慘呼聲不絕於耳。還在軍營裡的人聽了,有嚇得急急忙忙趕來領棍的,有繼續睡量他一個文弱書生不敢動的,更有收拾包袱準備跑出嵩城回山裡做土匪的。
董六在校場裡耐心地等著,插在雪地裡的旗桿越來越短,這是已過午時了,再晚來的,還有兵營裡繼續睡覺的,被一併拖出來,跪在校場邊。
“軍令如山四個字,大家夥兒都清楚吧?”董六清了清嗓子,用沙啞的喉嚨說道。
校場裡靜悄悄的,因爲吃了軍棍喊疼的,此時也不敢吱聲了。
“我昨天的告示上寫了,午時一過,按軍法當斬?!?
跪著的這些兵都是悚然一驚。
“我第一天領著你們操練,也不想大開殺戒,今日龍擡頭,以發當首吧,權當是個教訓?!痹捯魟偮?,惜玉拿了匕首上前,摘下這些人的軍盔,“唰唰唰”幾下給跪著排成一排的士兵們剃了頭,講不上手法,剃得跟狗啃似的。她剃髮的同時,董六坐在千戶大人的椅子裡,翹起二郎腿,摸著下巴上的胡茬,只是靜靜地看。
身體髮膚受之父母,雖然剃髮不像挨軍棍那樣吃皮肉之苦,但是割破一點頭皮也是有的,更重要的是,今後一兩年都束不起來,如何與人解釋這奇恥大辱?問都不用問,一看這腦門上的禿瓢便知道是這一日領了罰的。
剃完了頭,董六回頭問他的小廝豐旭,“還有幾個人沒到?”
“還有六人不知所蹤,去軍營裡沒提到人?!必S旭把名單遞上來。
董六看了,又叫了隊伍裡的一些人出列上前,“你們與這六人是同屋,可有知道去向的,說的出來有賞,說不出來連坐?!?
那幾名士兵便紛紛說了這六人的去處,還有一個甚至在窯子裡,徹夜未歸。
董六讓豐旭記錄,這些交代同僚去向的,每人賞銀十兩,挨十軍棍。
士兵們面面相覷,董六給他們解釋,“賞銀十兩,是你們三個月的軍餉,我言出必行,罰十軍棍是你們出賣兄弟,背信棄義。軍法面前,兄弟之情,如何取捨,各位自己斟酌?!?
有人不服,站出來道:“千戶大人剛剛沒說要罰十軍棍。”
董六眉毛一挑,“所以你是見利忘義了?”
那人道:“軍法面前,無兄弟情義,所以小的將他們供出來了,他日有人投敵叛國,小的也必將捨身阻攔,讓他們踏著小的屍體去投敵叛國。但是千戶大人誆騙衆人,讓他們吐露兄弟的下落來領罰,這實在於情於理不容。”
董六笑了,點頭:“你叫什麼名字?”
“凌十四?!?
“十月四日生的?祖籍江西豐城,年二十,家中行四,我可有說錯?”
凌十四略微吃驚,但是朗聲應是。
“你仗義執言,剛正不阿,本官十分欽佩,賞銀一百,領百戶。但是你沒有勸阻同屋兄弟,讓他們無視軍法,這個兄弟當得不行。戰場上的兄弟,當相依爲命,與子同袍,與子同行,你不能勸阻在先,出賣兄弟在後,打二十軍棍,你可服氣?”
“服氣!”
董六一招手:“打!”
打凌十四軍棍的時候,其他人紛紛領了十軍棍,打完了,董六命令他們出去找失蹤的六名同僚,申時以前必須回來。
申時的時候,五名士兵終於都給綁回來了。
這五人罰餉一月,領三十軍棍,禁閉三日,期間只供應水,不給糧食,出來以後到各營打掃茅廁一個月。
董六站起身,伸伸懶腰準備打道回府,留下惜玉繼續操練這些兵。
凌十四剛剛被叫出來提拔爲百戶長站到董六身側,此時就忍不住提醒董六,還有那個在逛窯子的沒找回來。
董六拍了拍腦袋,“哦”了一聲,彷彿剛剛纔想起來似的,“找到了,就砍了吧。”說完準備拂袖而去。
又有一名士兵見凌十四拔尖冒頭雖然捱了軍棍,可一下子就升了百戶,於是決定效仿他,站出來向董六提議,既然遲到的都要挨罰,那麼他們這些守時講信的兵是不是應該有賞。
董六冷笑,操著沙啞的嗓子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你們身爲朝廷的兵,每日裡操練是應當應分的,準時到校場來還要額外領賞?”
那兵卒便被問得噎住了。
千戶大人走了,留下他身後那個冷麪俊俏的侍衛繼續操練兵衆。
。
董六說的是“找到了,就砍了”,那名逛窯子還沒回來的自然不是一般的小兵,而是董六下面的一位百戶長。他的屬下找到他的時候,就跟他說了今日校場上發生的一切,他心中先是一慌,隨即揣摩了董六的意思。
“若是沒找到,那就不用砍了吧?”他自言自語。
當然也不能當逃兵,說沒找到是緩兵之計,他當即讓屬下提了銀票和厚禮去白水鎮找董六,求千戶大人網開一面,自己則躲在窯子裡閉門不出,繼續喝酒吃肉嫖-女人。
那些去白水鎮董六家裡找嫂夫人送禮求網開一面的,沒見著蘇銘玥,只見到了憐香採蓮二僕,她倆隔著簾子問蘇銘玥要不要收下。
蘇銘玥在簾子後面道:“我家相公的事我不敢定奪,你們等他回來再說?!?
這幾人哪裡敢等董六回來,扔下禮物就跑了。
憐香點著銀票拿給蘇銘玥,“這才第二日,就開始行賄了?!?
蘇銘玥沒接:“別給我,趕緊拿去嵩城軍營找六爺,讓他定奪,別過了夜。”
憐香領了命,這便拿了銀票和禮物跑去營裡找董六。其時董六正在營內長官的議事廳裡與李明堂喝酒吃火鍋,他接過銀票聽憐香把經過說了,忍不住拿自己的無名指按了按自己的小鬍子,笑道:“上午託大隨口給營裡的兵們許了賞銀,正愁這銀子從哪裡來呢,這不,銀子就來了。喲,還不少?!?
李明堂也接過來看了看,“這位百戶大人,家境頗爲殷實呢?!?
“嫖的是私妓,可比軍營官妓費銀子多了。”
李明堂道:“你真把這錢當賞銀髮下去了?”
“當然,向龍虎衛指揮使大人知會一聲是該的,等拿了人,也不能就真的砍了,還請常大人定奪。該走的程序還得走?!?
李明堂哈哈大笑,“真看不出來你看著是個文弱書生,其實老奸巨猾。你怕這個百戶後面的靠山屆時來尋你的麻煩,便把這事推給常大人,他若說砍,再砍不遲。那他若說不砍呢?”
董六兩手一攤,“反正這位百戶大人,我這小門小廟的養不起,就留給常大人吧?!?
李明堂用指頭戳他,“你不是要我把人押去雁門關吧?”
董六拱手道:“那就多謝了!”說完他拿起酒吊子,扭頭將桌案下爐子上煮熱的酒舀了一吊上來,給李明堂斟上,“名堂兄,來來來,吃菜吃菜?!?
“那我說的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