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六帶著妻小到雁門關內不遠處的嵩城就任,時逢白災,鋪天蓋地的鵝毛大雪封住了官道,馬蹄深陷,寸步難行。車上的女眷都要凍僵了,旭哥兒年紀小,也被塞入馬車,姐姐妹妹們抱在一處還是凍得直打哆嗦。車外騎馬的幾個人就更受罪了,到得驛站,董六的手套拔下來,十根手指凍得發青,憐香惜玉也好不到哪兒去,幾個人端了一大盆雪進來,先是圍著火爐細細擦了,又用凍傷藥膏塗手。
蘇銘玥見相公的手都凍傷了,急得抱在懷裡,跟採蓮一樣有些後悔要來北地吃這些苦。
董六安慰道:“我們要去的是雁門關,若是玉門關、嘉峪關,恐怕要誤了時辰不能及時趕到,輕則吃軍棍,重則砍頭。”
憐香道:“自己發的委任狀,卻因爲沒有及時就任砍了腦袋,那可就烏龍了。”
董六問她:“你還記得那一年冬天在風沙裡尋找敵軍嗎?”
憐香點頭:“怎麼不記得?那時候還是二少爺帶著兵在沙漠裡摸索前行,若找不到敵軍困死在沙漠裡的就是我們自己了。下沙子那可比下雪作孽多了,塞外的罡風我是這輩子都不要吃了。”
董六嘆息,“我二哥一戰成名,少年得志。”
憐香笑了,“我還記得他回來被老將軍揍得滿頭包,怪他把你帶上了。”
“不怪他,是我硬要跟去的,若不是我細心,找到敵軍埋鍋造飯的痕跡,他未必能克敵制勝,論功行賞的時候卻沒有我,我當時氣得不肯理他。”董六說得高興,隨即想到自己的二哥已經不在人世,眼神又黯淡下來。
“所以我們能及時趕到雁門關吧?”紅菱道。
“軍隊駐紮在雁門關,家眷安置在嵩城東面的一個小城鎮,名喚白水鎮,現在並非戰時,兵營內的士兵都要出去墾田,農閒練兵,我是千戶大人,無需下地,農忙時節可以回家與妻小團聚,平日裡就是白日值守,夜晚回家。”董六說著蘸了臉盆裡的熱水,在桌上畫出雁門關和小鎮的地圖。
旭哥兒道:“夜裡不用值守嗎?”
憐香點了她的腦門,“傻小子,她是千戶大人,夜裡執哨是小兵卒子乾的,當然若是戰時就不好說了。”
採蓮道:“說了半天,我們還是去雁門關種田啊?”
憐香又道:“那可不好說,關外蒙古人的鐵蹄不知道什麼時候就衝殺過來了,隨時要出關打仗的。”
董六點頭,“這場白災下來,蒙古人的牛羊都凍死了,活不下去,只能南下關內燒殺搶掠。”
休整了一夜,第二日又要趕路,蘇銘玥懷著身孕,董六格外仔細不敢託大,橫豎時間夠著,她們不用那麼緊趕慢趕。蘇銘玥倒是不覺得勉強,她們在馬車裡,有毛氈子圍著,可比外面騎馬的三個人強多了,她身子受得住。
一夜北風呼嘯,第二日天氣晴好,日頭下天空藍得沒有一絲雲渣,舉目白茫茫一片,除了道邊的樹,簡直蒼茫大地空無一物。蘇銘玥身在江南,從來沒有見過這景緻,只覺得整個人都變得乾淨了。
“太-祖皇帝建都南京,江南雖好,但是北地這些城鎮鞭長莫及不好駐守,常有蒙古人來犯。我勸過皇上遷都,但是江山初定,他不敢貿然北遷,滿朝的官員也多江南文弱書生,連北地方言都不會說,更反對遷都。這事就一直擱置下來了。”董六騎馬隨車左右,一邊還不忘向夫人介紹北地的風土人情。
這樣白天趕路,夜裡在驛站休息,到雁門關的時候已經離她們出發的日子半月有餘。在白水鎮安置了家眷,董六帶著他的一名衛士董惜玉,一名小廝豐旭前去軍中報到。
蘇銘玥帶著紅菱採蓮忙裡忙外,把一個家打理得井井有條,憐香是特意撥來給她的,此處雖在關內,若有個閃失,得有個會武功的練家子護著這些弱女子。
北地風土人情大相徑庭,便是火炕怎麼點怎麼燒大家都不懂,憐香雖然見多識廣跟在董六身邊歷練過,但是她貼身隨侍,這種點火燒炕的粗活雜活她卻沒經過手。好在白水鎮的軍中家眷不止董家,對門對院和周圍街坊不少,憐香出去隨便一問,早有熱心人上前相幫,火炕燒起來,洗臉泡腳的熱水也都有了。
等這一天忙過去,到了夜裡躺在暖烘烘的炕上,蘇銘玥舒展了身體,只覺得快活似神仙。“這炕可真真好,一屋子都暖了,比在江南時還好。京城的冬日常常連連下雨,屋裡屋外都跟冰窖似的,凍死個人。”
幾個女人一起並排躺在大炕上,這時候憐香就說北地的冬日,若是男的出去野地裡尿尿,得帶一根棍子敲斷尿出來的冰柱子,不然下面就給凍上了。若是喝醉了睡在屋外,那第二天就得用鏟鍬把人從地上剷起來。
紅菱奇道:“那還活著嗎?”
憐香道:“廢話,當然早就凍死了!”
大家紛紛咋舌。
天色已晚,蘇銘玥望望窗外,其實窗門緊閉,她望不到什麼。
憐香知道她在望什麼,安慰道:“她第一天去軍中,上峰下屬都要認識認識,可能還有同僚拉去喝酒,你且稍安勿躁。”
“她讓我在她臉上下點功夫,別那麼招眼。可是總不能日日裡出去逮著面具,那種易容之術只能用在一時,便是那兩撇小鬍子都很花費時間,天長日久的難免懈怠了。她頂著那張臉出門,只別讓人瞧出端倪的好。”
憐香道:“你莫小瞧了她,她也不是第一天到軍中辦事,這雁門關的守將,各位千戶百戶,她都摸得門清兒,她選在這個地方自有她的道理。”
蘇銘玥點頭,“她同我說過,邊關乃苦寒之地,如今太平盛世,有功之臣來的少,認識她的人不多,這是一,以後她還是準備遷都,北地各處關隘多年不曾巡視,她想親自來看一看,這是二,以後咱們都是並肩攜手做大事的,我不來歷練歷練,便永遠只做一隻籠中鳥了。”
憐香道:“你們有商有量的,真好。”
紅菱道:“只是小姐還懷著身孕呢,這要是有個萬一……”
蘇銘玥道:“冬至山海關,西至嘉峪關,乃至於長城之外,不都是過日子的人,不都在生兒育女?蒙古人就沒有女子,他們的女子就不生娃娃了?”
紅菱道:“你一個江南女子,怎麼能和馬背上長大的蒙古人比?”
憐香道:“你家小姐非常人能比,要相信她。”
大家又說了一會兒話,隔壁院子有狗在叫,門扉“吱呀”一聲,是董六回來了。
蘇銘玥趕緊下了炕,披上衣服出去相迎,她的相公摘下斗笠,拍掉兩肩的霜花,靠得近了,身上略有酒氣。
“真的去喝酒了?”蘇銘玥有些嗔怪。
董六接過她遞來的熱茶漱口,“都是沒讀過書的大老粗,除了喝酒也沒別的消遣。哦,要帶我去一處樓子裡同官妓喝花酒,嚇得我藉口出恭,逃了回來。”
屋裡的人都出來迎接,伺候一家之主洗漱,董六直說天色不早,便讓她們去各屋自己的炕上睡了。她坐在那裡洗腳,接過蘇銘玥遞來的毛巾擦乾,又自己端了洗腳水出門潑到屋外雪地裡。
兩個人終於回屋躺下,蘇銘玥給她卸去了小鬍子放在牀頭幾案上的小盒子裡,又在被窩裡解開束胸的布條,溫香軟玉在懷,董六就重新變回了樑冠璟。
“這雁門關的水還挺深,守將馬玉是個財迷心竅的,聯合下面幾個千戶一起剋扣餉銀導致年前軍中譁變,雖是彈壓下去了,不知道怎麼的被上頭的龍虎衛指揮使大人知道了,現在馬玉被押解入京聽候發落。那位龍虎衛指揮使大人派了他的親信來徹查此事,下面的四個千戶大人很緊張,現在準備拉攏我一起解決這個事,若是解決不了,估計他們想解決我了。”
蘇銘玥“啊?”了一聲,“這是要你同流合污嗎?”
“然後軍中不是譁變嗎?漏網出逃的幾個百戶和士兵在關外蒙古人的地界上,現在也不知道是降了還是往西入山當土匪了。總之此地匪患也厲害,若是這些軍隊裡操練過的丘八老爺入山成匪,久而久之恐成大患。”
蘇銘玥不吭聲了。
“雁門關內往來的商隊也不少,年後來了一個大商人,帶了大批金銀財寶來採買人蔘鹿茸之類的藥材,現在土匪盯上了這塊肥肉。”
蘇銘玥嘆氣。
“然後那位龍虎衛指揮使大人派來的親信今夜同我吃酒的時候,試了我的武功,覺得我身手了得。”樑冠璟看了看蘇銘玥,“他委派我一個機密的任務,去窯子裡殺一個人,也就是那個如今宿在那裡不肯走的大商人,還要做成是土匪來殺人的。”
蘇銘玥怪叫:“這什麼跟什麼啊?”
樑冠璟捂臉,“我好像不該帶你來這裡的,這纔是第一天。”
“現在還能走得脫嗎?”蘇銘玥問。
樑冠璟苦笑,“怕是難了。對了,我打聽過了,雁門關內倒是有個聖手穩婆,我早早去拜會她,屆時你臨產之時,還要她來照應。”
蘇銘玥雙手撫摸小腹,那裡已經微微隆起。“要這個孩子做什麼呢,真是個累贅。”
“不是你非要嗎?說是有個孩子,纔像個家的樣子。”樑冠璟說完,也伸手去撫摸她的小腹,“不過的確還是要生一個孩子的,不然以後誰來繼承皇位呢?”
蘇銘玥“噗嗤”笑了,“他既不是嫡出,也非長子,連是男是女都還不知道呢,怎麼就能繼承皇位了?”
“事在人爲。”
蘇銘玥想了想,“你以前不是有個孩子流落在外了嗎?說不定……”
“我來這裡,也是想找一找,雖然沒什麼希望了,不過……說不定呢……這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的,心裡一直記掛著,也是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