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允濃不出意外地在第一輪科考當中拔得頭籌, 幾位主考看過她的試卷,甚至覺得她若真的去貢院和天下學子一起考,說不定一樣可高中狀元。
樑冠璟一開始還讓御前侍衛加緊防守, 生怕這個考試結果出來, 有人要對玉平公主不利, 危及性命。倒是韓允濃勸樑冠璟, 若是真有人在這個時候衆目睽睽之下搞謀殺, 那也算膽大包天了,有這能耐,換那人當皇帝也行。
不過樑冠璟還是留了個心眼, 她在後宮和朝堂浮沉多年,什麼樣的陣仗沒見過?皇位的誘惑太大了, 即便來競爭的人自己不想, 這四年裡也總有人在暗中做手腳, 想要改換乾坤的。
爲安全起見,這三十人全部留宿在東宮, 飲食起居都受神機營照管。
果然沒多久,在殿試進行到一半的當口還是出了事,有人在茶飲裡下毒,韓允濃沒有中毒,倒惹上了嫌疑, 而毒發的共有六人, 死亡一人。
麗景帝震怒, 要求大理寺徹查此案。
這樁東宮投毒大案在麗景二十年舉國轟動, 街頭巷尾爭相討論, 韓允濃作爲最大嫌疑人,飽受爭議。
殿試的那幾天裡, 此案也作爲考題拿出來,讓在場的幾位嫌疑人自證清白。
韓允濃的答案可謂簡單明瞭:本公主既有帝王之才,還需要害別人嗎?
如此實力懸殊的較量,的確沒什麼好說的了。雖然宗室裡有另外一名佼佼者對韓允濃產生了極大的威脅,然而大理寺查案不成,倒把那人的老底翻出來了,此人竟是冒名頂替的,根本都不姓韓,沒有資格參加選拔。雖然韓允濃和他聯手,一起證明了此人的清白——他也沒有投毒,但是欺君之罪難逃,他即刻被押入大牢。
麗景帝惜才,最終沒有砍他的腦袋,反而封了他一個地方官,讓他前去就任了。
一直到年底麗景帝宣佈韓允濃勝出,立爲儲君人選,大理寺還是沒查出個結果,樑冠璟專門寫信至南宮,消息又幾經流轉,最終把浪跡江湖的樑青鈺重新請出山,纔算最終破了此案,也爲新的儲君洗刷了冤屈。
有人說,麗景帝傳位給玉平公主,乃是籌劃了好多年的計謀,首先宗室所有子弟中,雖然在國子監讀書的不止她一人,但是在國子監讀書讀那麼久的只此一人。從麗景八年到麗景十五年,玉平公主連繼承人都生好了,一切準備就緒。這些年在麗景帝和韓國夫人的刻意栽培下,加上玉平公主本身才智過人,廢太子韓啓昊而改立玉平公主,就成了一件順理成章的事情。
麗景帝傳位給玉平公主,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當年武瞾的江山後繼無人的尷尬局面,使女帝深入民心,而舉國上下“工場”的興起,更使女性在織造業中脫穎而出,不必困守在田畝之間,因爲體力上的弱勢爭不過男性。
在先後兩位女帝的努力下,帝國自此欣欣向榮,生機蓬勃。
據說在麗景帝在位的最後七年時間裡,基本上都是儲君監國,皇帝和韓國夫人則訪遍各地,在民間留下了不少奇聞趣事,在這些傳說故事裡,明明六十開外的麗景帝被描繪成美貌少婦,而韓國夫人更成了嬌俏少女,還有一名神秘的紅拂女時常伴隨左右,三姐妹七下江南,兩下南洋,勇鬥悍匪,智擒貪官之類的演義趣聞,不勝枚舉,倒比正史裡麗景帝的生平更加精彩紛呈,別開生面。
其實世人所不知道的是,那一年的元宵之後,東宮投毒案水落石出,麗景帝在京郊送別豎弟樑青鈺,氣氛很沉重,景緻也並不美麗。
“他這些年還好吧?”皇帝問。
樑青鈺知道她說的“他”指誰。
“還好,這些年開朗多了,都會說笑話了?!?
“都做些什麼呢?”
“就……浪跡江湖吧,到處走,到處看,遇到閒事管一管,主要是我愛管閒事,他只負責在旁邊看,也不肯來搭把手的。也跟著我寫寫詩什麼的,文采不錯。”
樑冠璟點點頭,“坊間都在流傳你的詩集,百年之後,你會比朕更有名?!?
樑青鈺笑了,“所以我不想做官了。話說,這些詩裡面,有幾首是他寫的?!?
樑冠璟道:“朕大概能猜出來是哪幾首,的確跟你一貫的風格不像?!?
“知子莫若母?!?
樑冠璟白他一眼,“少諷刺朕?!?
頓了頓,樑冠璟又問:“一直沒再娶妻?”
樑青鈺道:“連個相好的都沒有?!?
樑冠璟斜眼看他,“你也沒有娶妻?”
樑青鈺一臉哀傷,“韓國夫人上了你的龍牀以後,再也沒有其他女人能入爺的法眼?!?
樑冠璟懷疑他跟自己兒子搞到了一起,但是問不出口,萬一人家說我是來報恩的,你想哪兒去了,這麼齷齪?
“去祭拜一下父親嗎?”樑冠璟又提議。
樑運城活到了麗景十九年,滿一百零二歲,要是那一年董太君沒有去,說不定他還能再多活兩年。姐弟倆拾級而上,到定國公及夫人墳上祭拜,樑冠璟依照樑老爺子的遺願,並沒有追封皇帝的頭銜,只加了一長串溢美的諡號。
“爹爹彌留之際,說了我的身世?!睒徘噔曂蝗坏?。
“哦?”
他笑了笑,“其實早在當年你讓我去大理寺看卷宗的時候,我就知道了。”
“那你怎麼不告訴他你已經知道了?”
樑青鈺撅嘴,“我就想看看他能憋多久,他可真能憋,也不怕我死在他前頭?!?
“其實我覺得他也知道你知道真相了?!闭f完樑冠璟吐舌頭,這表情對於一個皇帝來說很不莊重了,尤其已皆六旬的老皇帝,但是對於自己的弟弟,就無妨,“這話怎麼這麼拗口?”
樑青鈺笑著點頭,“所以吧,心照不宣。樑家出了個皇帝,但是他膝下沒有男丁,所以我不想去方家認祖歸宗,就這樣吧。其實這麼多年了,方家冤案平反了,其他都不重要了?!?
樑冠璟感慨了一番。
樑青鈺道:“我知道自己的身世以後,就覺得一種從未有過的輕鬆,簡直好像解脫了一般。”
“哦?”
樑青鈺道:“印象裡,爹孃伉儷情深,夫妻恩愛,白頭到老,我是怎麼都想象不出來,年屆五十開外的爹爹,怎麼會跟我的生母……還能生下我來。原來他是爲了救下故人之子,不惜毀了自己的名聲,硬說我是他親生的。你說當年他跟母親怎麼交代的?他忍心讓母親傷心嗎?”
樑冠璟道:“他們心意相通,母親一定能感覺得出來?!?
“他們視我爲己出,將我撫養長大,現在想想小時候的確頑劣異常,沒少讓他們頭疼。他們老來,我也沒有好好盡過孝道。”
樑冠璟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們看到你瀟灑天地,詩作流傳千古,應當是很欣慰了。至於盡孝道麼,有我三哥哥還有……”
樑青鈺扶額,“你快別說了,我懂的。”
兩個人正說笑著,後面韓國夫人的馬車靠近了涼亭,樑青鈺拱手一揖:“銘玥姐姐特來辭行,小弟不勝感激。”
樑冠璟讓衛士把幾口箱子擡到碼頭邊,裡面都是採買的冬夏衣物,及人蔘鹿茸之類的補品。
“實在不知道預備些什麼好,隨便買的,希望國舅爺笑納?!?
樑青鈺道:“我是皇帝的弟弟,嚴格來講,不應該稱呼我爲國舅,應該是皇叔吧?”
樑冠璟又想揍他了,到底大家都是兩鬢斑白的年紀,最後只是瞪了一眼。
“這叔叔還真是叫不出口,還是得叫國舅爺纔好。”蘇銘玥莞爾,她如今也是知天命的年紀,然而頭髮一絲都沒有白,眼角眉梢都生情,看著依然很美,與年輕時相比,是另一種美法。
運河上往來船隻頻繁,然而樑青鈺彷彿能認出哪一艘船是來接他的。立在船頭之人,如今也近不惑之年,中間差不多隔著二十年了,樑冠璟再次看見他,竟有些緊張。
船公靠岸,聖駕在此,其餘閒雜人等已經退避三舍,因此岸上岸下只有他們幾個,聖駕近身的衛士知道今日來的是個大人物,而這個大人物不想見人,因此一早躲得老遠。
韓允漴見到樑冠璟的時候並沒有多吃驚,他微微頷首,行了個江湖人見面打招呼的簡單拱手禮。
樑冠璟依然詞窮,這麼多年了,說什麼好呢?無話可說,不如就這樣了。
倒是韓允漴先開口了,“允清好嗎?”
樑冠璟點頭:“好,沒有出家,算是萬幸,娶了妻,生了三個孩子了,以後可能還會再添幾個。如今他的字畫也算小有名氣了,朕讓他少畫一些,畫多了百年之後便不值錢了?!?
韓允漴噴笑,“他比我有出息?!?
樑冠璟突然鼻子一酸,“其實你比他更有才幹,只是……時運不濟。”
韓允漴淡淡一笑,一臉的蒼涼,看得樑冠璟心裡難受。蘇銘玥趕緊上前,指揮衛士擡箱子搬行李,又與兩人說了些體己話。
“身邊沒個女眷還是不行,兩個大男人,能互知冷暖嗎?”蘇銘玥道。
樑青鈺道:“兩個大男人怎麼就不能互知冷暖了?縫縫補補之類的麼,你看咱倆像是寒酸之人嗎?”
蘇銘玥點頭:“行,你們自有你們的過法,開心就好。”
船公起錨,樑青鈺和韓允漴的船離岸而去,帆借風勢,船身很快隱沒在天際,那兩條在船尾揮手的人影也終於消失不見。
樑冠璟道:“到底是老了,只是送個別,都想落淚?!?
蘇銘玥道:“孩子們都這麼大了,咱們可不就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