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笑意並未達眼底,如果細觀,甚至可以察覺他隱藏在眸子深處的怒意。
花著雨察顏觀色如何不會?不過她卻輕鄙,就這麼點事,至於讓他向她發(fā)火嗎?
他誰?
她爹?還是她爺?
不要以爲在皇殿上叫了他一聲師父,便真往自己身上貼上了師父的標誌。在她心目中,那不過是個無關緊要的稱呼罷了,毫無實質性的關係,她隨時可以像扔垃圾一樣扔得遠遠的。
想到這裡,她總算是冷靜了下來,不屑道:“不管你怎麼算,現(xiàn)在也必須先把我放到安全的地方。”
看她毫無悔改的神色,方籬笙就知她根本沒把他的話聽進去。他笑了笑,“是麼?原因?”
花著雨說得理直氣壯,“ 第 o 章 所有人到大廳開家庭會。首先是顧氏和何氏的好一頓哭訴,老夫人修得多年心經,禪意頗重,任她們哭訴,也不插言,直到她們哭累了,才道:“雖然我不管府裡的庶務,有些事我也不是沒有聽說過。之前著雨被送到田莊,後來又遭受四皇子毀婚,讓她爲換藥而和親北冥,再致遭劫,這些個事一個一個便都不順起來。後來若夢犯錯被送往家廟,結果也是半路遭劫,不知去向。府裡出事連連,大家不是應該齊心協(xié)力共度難關嗎?怎的都一個一個四分五裂吵得不可開交?”
花不缺道:“母親,讓我忍無可忍的,是顧氏不學好,竟然是聯(lián)合外人欺我花家子女。今日之事還有若蕓參與,她就教出這等算計自家人的兒女,難道我不該把她送回顧家教養(yǎng)嗎?”
“今天的事確實是我一世糊塗做出來的,若蕓完全不知,她是個好孩子,老爺爲何把這麼懂事的女兒也扯進來?就算我今日有錯,俗話說一日夫妻百日恩,老爺就不能看在妾身這些年對府裡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份上輕恕一次嗎?纔剛若夢出事,老爺立馬又要把妾身逼走,難道老爺真的是要置我們母女幾個的死地?”
顧氏含悲帶切,邊哭邊數(shù),簡直成了個遭遇負心漢的棄婦。
老夫人看了默不出聲的花若蕓一眼,對花不缺道:“你也不要一時心煩意亂就說出這些日後會後悔的話,今日的事都有個因果。再說有什麼話一家人可以關起門來說,沒必要鬧到親家臉上都不好看。我說句公道話,大媳婦的功勞苦勞都是有的,說她家教不行,爲何你的長子勝南能當上領軍的將帥?不管怎麼樣,今日著雨也沒事,過不了幾天她就要和親北冥了,暫且先讓府裡安生一下,這些七七八八的事,等她離京了之後再說吧?!?
老孃都如此說了,花不缺這個孝子自不敢再頂撞。顧氏和何氏一看老夫人在息事寧人,兩人頓時有了精神,忙站起來給老夫人說奉承話。
正說著,被派了任務的正善就被人領過來了,他向老夫人和花不缺見了禮後,就道:“我們長老說了,說花七小姐體質極弱,如果想趕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學好騎射之術,恐怕得日夜加強練習。何況今日花七小姐故意拖延了時間,所以今晚七小姐可能回不來,得留到西山馬場連夜練習。”
廳內的人無不聽得抽冷氣,一個未出閣的千金小姐居然要留宿外頭?而且還是和一個男子,這分明是件敗壞名聲的事。
老夫人正欲反對,花不缺已搶先道:“請回了方長老,就說小女頑劣又愚鈍,還叫他多費點心。今日也是小女有錯在先,方長老能如此連夜督促她,令我這個做父親的不勝感激?!?
老夫人聽得直豎眉,正善一見此陣勢,生恐她出言反對,趕緊就退了出來,找些下人去問花碧楨和花碧英兩姐妹消息去了。
“大伯,著雨可是一個還未出閣的閨女,你怎能答應他留宿外頭?而且還是一個年輕男子,也不怕傳出閒言閒語,將來壞了名聲,等北冥王來的時候,就算她會飛,人家還會要她嗎?”何氏最先忍不住,語氣尖酸道。
秦氏道:“現(xiàn)在是時間趕不及的權宜之計,何況方長老還是著雨的師父,怎麼可能會有閒言閒語,是二嫂想多了?!?
何氏還要說,花不缺目光深沉地掃了她一眼,再看向他二弟,花基業(yè)一個機靈,恍似明白了他的意思,頓時暗捏他婆娘的手,示意她別多嘴多舌。何氏是個人精,見他都不打反腿,就知有內情,便生生噤了聲。
花不缺見老夫人嚴厲的看著他,便上前挽住她道:“天也不早了,母親一出來就爲府裡的事操勞,做兒子的心裡也過意不去。好了,現(xiàn)在去歇息吧,兒子送您老人家回房?!?
知子莫若母,老夫人瞬間明白他有些話不便當衆(zhòng)說,便斂了嚴厲,點頭道:“正有些乏了,也好,你送我回房吧。”
見他們相攜而去,顧氏暗鬆了口氣,花若蕓終於擡起了眼眸,若有所思,她爹那麼一個要面子的人,這時候怎麼不怕閒言碎語了呢?有蹊蹺。
第二天一大早,怒叔就端著熬了一夜的八寶雲耳粥給花著雨送去,一進四合小院,就看見花著雨的房門虛掩著,他也不出聲,貓起腰躡手躡腳從半支起的窗子朝裡望去,帳幔低垂,榻前除一雙女孩子的繡花鞋外,便無他物。
心裡只覺可惜,正要探頭再看,身後已傳來悠悠之聲,“一大早的,怒叔賊頭賊腦在幹什麼?”
怒叔嚇得一趔趄,這年頭,恐怕只有他家長老才能像鬼魂一樣神出鬼沒。他定了定神,回過身來,果然見方籬笙長身玉立的站在他身後,趕緊一揖,隨後才笑瞇瞇道:“老奴只是想看看七小姐起牀沒有?!?
氣色頗好的方籬笙亦笑瞇瞇道:“那她起牀沒有?”
怒叔心裡打鼓,搖頭,“好像還沒有?!?
方籬笙臉色一沉,“知道她沒起牀,你的腦袋還往裡探什麼?要不要讓門縫給你夾清醒點?”
怒叔大呼,“哎喲喂,我的長老大人,老奴不過是想看看您老人家在不在,難道這也犯了王法?”
方籬笙哼了一聲,拂袖道:“七小姐還在睡,把粥放在院子的石桌上,再把我的早飯端上來,就可以滾了?!?
怒叔歪著嘴直咕噥,手下卻不敢放慢,把粥放好,又把他的早膳端上來,便乖乖退了出去。
花著雨這一覺睡到日上三桿居然都沒醒,方籬笙沒讓人去叫她,只是坐在院子裡翻翻書,不時有人進來低聲向他稟報什麼,他也只是淡淡低應安排。
“長老,龍七回來了,好像帶回來了重要消息,要不要現(xiàn)在見他?”有了正事,怒叔也不怕找麻煩,徑直進來小聲問。
“龍七?”方籬笙眉目一擡,“既然是重要消息,自然現(xiàn)在見。”
怒叔退了出去,過了一會,一個身形修長戴了一個關公面具的男子就走了進來。先是行了一禮,然後才以極低的聲音說道:“剛纔從朝堂上傳出的消息,說是昨日城防司在秋婉樓圍剿五毒教徒的時候,有人看到喬裝了的太子在那裡與周大鵬激鬥,後來太子把周大鵬擊斃,太子身上的麒麟玉佩也被抓在了周大鵬手裡?,F(xiàn)在不少文臣都在彈劾太子,連陳太傅的女婿舒大將軍也藉此上書,說太子與五毒教有染,事情相當嚴重,這次太子的東宮之位恐怕不保。”
方籬笙眸光一閃,“出這等事是遲早的,楚霸行事一直我行我素,不被人抓到把柄纔怪?;噬系膽B(tài)度呢?”
“有力的證據(jù)在那裡,皇上想不相信太子未參與都難。在衆(zhòng)多聲音之下,恐怕也有了徹查廢掉太子之心。”
方籬笙沉默了一下,嘆惜道:“看來這次太子是在劫難逃了,不知道聽政院那邊有沒有什麼動靜?”
龍七搖頭,“國師大人只是聽,並未說,恐怕不會插手。”
“預料之中?!闭f了這麼一句,方籬笙便不再做多的評論,龍七見他垂了眼,便悄然退出。
樹葉簌簌,隨風飄落,院子裡忽然靜得出奇。
“剛纔你們說的都是真的麼?”不知何時,花著雨已走出房門,沉靜問道。
方籬笙也不回頭,只是把書放下,再把一直溫在木盒裡的粥端了出來,“餓了吧,過來把粥吃了?!?
花著雨走上前來,眼睛直視著他,“我問你剛纔的話是不是真的?”
方籬笙放下碗筷,也看著她,笑了笑,溫聲道:“你看你,爲了不學騎射之術,故意裝睡到這個時候,以爲能躲得過去?稍後又想拖到晚上不成?”
花著雨和他對視,良久,猛然轉身就走,方籬笙一把拉住她手臂,淡道:“飯都沒吃,想到哪裡去?”
花著雨盯著他的手,漠然道:“放開?!?
“太子被指認,並不是因爲你,而是他太魯莽,如果你因此而難過,那就不必了。”方籬笙看著她慢慢道。
花著雨冷笑,“我並沒說什麼,是你想多了。我只是現(xiàn)在要回去,一刻都不想呆在這裡。”
楚霸明明那麼信任他,真把他當了朋友,聽到他被彈劾的消息,他居然可以無動於衷,還說是遲早的事。這種人如此冷血,根本不值得任何人結交。
“原來你是如此討厭我這個新拜的師父,爲什麼不在皇殿上的時候早說?不然你也不用呆在這裡受我的威逼之苦了?!狈交h笙自嘲一笑,“不過如今木已成舟,想反悔已是不及的,今天不管怎麼樣,你都只能留在這裡。如果你想離師叛道,我昨晚就說了,也不是不可以,除非你的拳頭比我的硬,不然你就只有聽我的。”
他的手掌根根如鐵箍,花著雨根本別想掙開。她仰著頭,兩人對視,靜默中似有劈啪聲響,火星四濺。
早已察覺裡面的氣氛不對勁,怒叔雙手扒著門邊探頭探腦了一會,見他們這麼僵持著也不是辦法,便哈著腰進來對花著雨笑瞇瞇道:“七小姐,你昨日受了傷,又受了一頓好罰,到現(xiàn)都還粒米未進。不管怎麼樣,都要保證身體無恙纔好。來來來,先坐下來吃點長力氣的東西,然後等腦筋一活絡了,萬事都好商量。你要知道,我們長老就算要害別人,也不會害你的,就聽怒叔一句勸吧?!?
他把花著雨往桌前拉,花著雨也順著他的意動了步子,方籬笙這才放開她,與她相對而坐。
“來,這可是長老交待熬了一晚益氣補血的藥膳粥,絕對讓你吃了馬上就活蹦亂跳起來,怒叔幫你盛一碗,快趁熱吃吧?!?
怒叔把一滿碗粥放到花著雨面前,花著雨沉默了一下,說了句謝謝,果然拿起調羹一口一口慢慢吃了起來。
“不是我不救太子,也不是無動於衷,只是此事牽涉太廣,如果莽撞行事,反而會像太子一樣被人抓到把柄。有些事,當該要從長計議才行。”方籬笙嘆惜一聲,緩緩說道。
花著雨點了點頭,擡頭道:“是我太心急了,你當該也知道,太子於我有恩,何況昨日的事認真計較的話,也和我有莫大的關係,所以說話有些口不擇言,還望你不要在意?!?
她這麼說,倒好像真的服了軟,方籬笙卻不動聲色,怒叔笑道:“這麼平心靜氣的坐下來說話,你們看多好,以後可別再臉紅脖子粗了?!?
等把一碗粥吃完,花著雨挽起衣袖,受傷的左臂剛纔被方籬笙一捏,恐怕是裂了,鮮血浸過紗布,染紅了一大片。
怒叔忙體貼的又拿來藥箱道:“長老幫七小姐包紮一下吧,可憐見的,怎麼一捏就捏到了傷處,也不說輕點兒?!?
方籬笙瞇眼看他,容顏如畫,眼神卻微微發(fā)沉。
怒叔頓時捂住嘴巴,花著雨當沒看見,亦把手臂伸到方籬笙面前,道:“是你捏的,你負責包紮。”
方籬笙不說話,手下還是動了起來,慢慢把帶血的紗布拆了下來。
然而他準備側身拿紗布的時候,花著雨忽然抓住了他的手,不顧胳膊上的鮮血長流,慢慢站了起來,“對不起,方長老,你告訴過我,只要我的拳頭比你硬,我就可以離開?,F(xiàn)在我的拳頭不硬,可是我的毒卻可以使你骨頭髮硬,想必我這樣離開你會沒有意見吧?!?
看著她鬆開手迅速朝她的屋子奔去,回頭又看到方籬笙掌心飛速漫延的黑氣,吃驚地怒叔愕然大叫,“你怎麼可以這麼對長老?長老哪一點……”
“快扶住我。”方籬笙皺緊眉頭道。
怒叔一把抱住搖搖欲墜的方籬笙,大駭:“長老,你怎麼樣了?”
“他死不了?!睆姆块g背出了包袱的花著雨看也不看他們一眼,就飛快地奔出了四合院,眼睜睜看著她離開,怒叔衝她背影直叫喚,“你這沒良心的,長老哪一點對不起你?要這麼下毒手?”
直到聽不到腳步聲,方籬笙才忽然推開怒叔,一收痛苦之色,已緩緩站了起來,“怒叔,她處心積慮要走,就算要攔也攔不住,讓她去吧。”
見他眉清目明,掌心根本不見任何古怪之色,怒叔又是愕然,“你沒事?”
方籬笙眸光投向門外挺拔的蒼松,清泉般的眼瞳漸漸浸染上難以言明夜色般的黑。
良久,才聽他淡淡道:“她故意激我裂她傷口,就是爲了刺我一根毒針。既然她花了如此多心思,我成全她便是?!?
“可是她這一去就回不來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