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過去了三天,歐陽長生躺在雜草堆上,呆呆地望著低矮的屋頂,他已經一動不動很長時間了。牢房裡很暗,只有兩三道微弱的光線從鐵柵欄圍成的縫隙間穿過,能看得見流動的灰塵在光柱裡穿梭。
“喂,你還活著嗎?”隔壁的牢房裡傳出了聲音。這裡的牢房都是單間一字隔開的,所以囚禁在裡面的犯人根本無法看到其他的人。“來這裡已經三天了,沒聽到你說過一句話,你不會是死了吧?”
歐陽長生還是躺著,一聲不吭。
那邊的人又敲了敲牆壁,“還是多說點話吧,我剛進來的時候也是很不適應。但是時間長了,發現這裡還是挺好的。沒有鬥爭,沒有欺詐,不用擔心晚上要住在哪裡,不會被雨淋到,不用怕寒風刺骨,而且每天還會有按時的飯菜送來,這又有什麼不好呢。”
“這樣……你就滿意了嗎?”歐陽長生有些沙啞的聲音。
“啊哈,你終於說話了!”牆那邊的人興奮地叫了起來,“看來你終於想通……”
砰!
突然,一聲巨大的鐵門撞擊的聲音從遠處傳來。
“有人來了。”隔壁的人聲音壓了下來,帶著些許驚恐。
牢房的大門打開了,歐陽長生能通過鐵欄看到從外面投進來的亮光,打在漆黑牢房的地面上,有一個手握大刀的人影正朝這邊一步步地走來。沉重的鐵靴在壓抑的空氣裡迴響,如同死亡的鼓槌一下一下砸在人的心坎上。
“完了完了,不會是來殺人的吧……”對面的囚犯還在哆哆嗦嗦地小聲唸叨著。
人影漸漸地逼近了,一身黑鎧甲的武士出現在了歐陽長生的牢房門前,他停下了腳步,轉過身來,右手握在腰間一把長刀的刀柄上。漆黑的鐵盔將他的頭隱藏在了黑暗中,歐陽長生看不清他的眼晴,卻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人在頭盔的縫隙中注視著他的那道冰冷的目光。
“你就是歐陽長生?”黑甲的武士用冷冰冰的口聲音說道。
“我是。”歐陽長生坐起身來,毫不畏懼地盯著他。
“你看看這個吧。”武士從自己的懷裡掏出了一卷紙,刷的一下在歐陽長生面前抖了開來,“這是朝廷最新的訃告。”
*
一道清澈的細流從雪白的壺嘴中傾瀉而出,清水撞擊杯壁的聲音如同悅耳的山泉。茶杯中的水面越升越高,暗綠的茶葉隨著水流在杯盞中旋轉起浮。茶杯不一會兒就斟滿了,一隻細長的手指端起托盤朝屋子的另一側走去。
“姑娘,請用茶。”守臣將茶杯放在了女子的面前,然後在桌子的對面坐下。
“丞相叫我相忘好了。”女子端起茶杯,用杯蓋捋了捋熱氣,然後放在嘴邊抿了一小口。
“相忘。”守臣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你找我有什麼事呢?”
相忘放下了茶杯,“我來是想告訴丞相,歐陽長生沒有刺殺皇上。”
守臣微微有些驚訝,他用一種奇怪的眼光看著相忘。
“昨天晚上,歐陽將軍和我在一起。”相忘繼續說道,“我們在相忘湖聊了一會兒,後來我們都困了,他就把我送到望春樓,然後自己就回家去了。”
“啊?”守臣彷彿沒聽明白,“你們怎麼……”
“不是你想的那樣!”相忘有些生氣地一拍桌子。
“我還沒說,你怎麼知道我是怎麼想的……”守臣有些委屈地說。
“歐陽將軍把我當成了他以前認識的一個朋友,然後邀我去問了一些問題。”相忘恢復了以前的聲調,“皇上出事的時候,他和我正在相忘湖,所以根本不可能去刺殺皇上。”
“雖然你這麼說……”守臣嘆了口氣,然後擡起頭,看著相忘的眼睛,“我瞭解歐陽長生,所以我也不相信他會做出這樣的事情,但是我們現在根本拿不出證據。”
“我可以證明啊。”相忘有些焦急地說。
“如果就你一個人證明的話,根本不會有人相信的,”守臣搖了搖頭,“朝廷那邊有歐陽長生下過毒的杯子,而且他這兩年的失蹤也對他的處境相當不利。”
“我知道他這兩年在哪裡。”相忘頓了頓說。
“在哪?”守臣急忙問道。
“長生林。”相忘說道。
“真的有這樣的地方?”守臣半信半疑地問。
“難道丞相也聽說過?”相忘喝了一口面前的清茶。
“我以爲那裡只是一個人們想象的地方。”守臣說道,“傳說那裡的土壤十分的特別,任何植物都無法存活,而唯獨紅柳和白楊這兩種樹,只要將它們種在一起,它們便可以相擁生長,並且永不枯萎……”
“在長生林的深處,還生長著一棵參天的大樹,”紅柳接著說道,“據說它是長生林的發源之地,沒有人知道它存活了多少年。它的樹幹即使一百個人環抱也無法抱攏,它的枝椏高聳入雲層,沒有人能看見其頂端。傳說,那上面住著一位樹神,如果一對相愛的人來到樹下,便會受到樹神的祝福。在今後的生活中,如果一方爲另一方付出了自己的生命,那麼活下來的人,將會長生不老。”
“這真是一個荒誕不經的故事。”守臣苦笑兩聲。
“樹神說,只有肯爲對方不惜犧牲自己生命的人,才能被稱爲真正的愛,纔有資格接受它的祝福。”相忘放下了茶杯。
“你真的相信這樣的事情?”守臣靜靜地看著相忘。
“你猜猜我今年多少歲了?”相忘淡淡地說。
“呃,”守臣有些無奈地說,“你怎麼總是不正面回答我的問題……”
“我今年四十九歲了。”相忘說。
“……真是個任性的女……”守臣突然頓住了,“你說什麼?你有四十九歲了?”
守臣仔細端詳著面前的女子,細膩的皮膚透露著溫潤的紅光,頭髮烏黑柔順的披在胸前,襯托著胸口露出的雪白的肌膚,她的眼神格外沉靜,雖然不似二十左右的少女,但是絕對看不出會是一個年近五旬的老婦人。
“嘿嘿,”守臣傻笑兩聲,“別開玩笑了,你怎麼可能……”
“我是歐陽段鶴的妻子。”相忘接著說道。
“歐陽段鶴!”守臣從椅子上跳了起來,“你是說黎國的開國大將歐陽段鶴!”
“我和他還有一個女兒,現在還住在長生林……”
“等等,”守臣打斷了她,“歐陽段鶴只有一個兒子。”
“兒子?”
“他的名字叫歐陽長生。”
*
樓宇之外,一羣大雁振翅飛過,大朵大朵的浮雲在天際淺淺地滑行。雁陣穿過雲層,拉出潔白的軌跡,彷彿在向世人宣告它們在春回之際的歸來。
“他的兒子……”相忘有些恍惚地坐在椅子上。
“歐陽長生和我是同一年進的皇宮,那年我們都是十二歲。”守臣慢慢地回憶著,“那一天是殿試,由於永傑皇帝年紀太小,所以考試由大臣和皇太后主持。”
守臣起身端過茶壺,替相忘將面前的茶杯斟滿,然後也爲自己倒了一杯,“當時殿試考到一半,有一個和尚帶著一個小孩前來求見,希望皇上能將這個孩子加入到宮廷禁軍的編制。”
守臣喝了一口茶,繼續說道,“那個和尚說
,這個小孩是歐陽段鶴的兒子。並且他還拿出了一份遺囑,說是段鶴寫的。當時我們站得太遠,看不太清楚,我只是隱隱約約看到那封遺囑像是用鮮血寫成的。後來朝廷的人確認了筆跡,知道了那確實是歐陽段鶴所寫,於是將歐陽長生編入了宮廷禁軍。幾年後,由於他出衆的才華,很快就得到了軍隊統帥的位置。有人說,他就是歐陽段鶴的再世,是能夠拯救黎國的人。直到十年前,二十歲的歐陽長生幾乎憑一己之力挽救了垂死的黎國,從那以後,他才終於成長爲了人人傳頌的大黎國風虎將軍。”
“小段……歐陽長生……”相忘喃喃地念道,“這是真的嗎……你的兒子……”
“姑娘?”守臣看著相忘,有些不安地說道。
“不要叫我姑娘!”相忘猛地站起身來,面前的茶杯翻倒在桌上,茶水沿著桌邊流到了地上,“我比你大了二十歲,你不要叫我姑娘!”
守臣沉默了,他靜靜地看著面前這個失控的女子。
“你根本什麼都不知道,”相忘雙手掩著嘴,一步一步的往後退,她的聲音帶著哭腔,“小段說過要保護我們的……他離開了……那裡是他的夢想……他說讓我等他的……”
“……他不會騙我的……”相忘靠著門緩緩地坐了下去,把頭深深地埋在兩膝間,肩膀微微地顫抖。
“相忘,”守臣走了上去,想要把她扶起來。
“不要碰我,”相忘一甩胳膊,站起身來,推開門朝外面衝去。
雕花的木門還在吱吱呀呀地左右擺動,守臣有些發愣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
相忘跑出院子,來到了大街上。今天的街上似乎格外的熱鬧,行人熙熙攘攘,街邊的牆壁上到處都貼滿了告示,每一張的前面都擠滿了圍觀的羣衆,他們指指點點地在議論什麼。
相忘用袖子擦了擦眼睛,走到了一張告示前。她個子小,只能踮起腳站在人羣后面往裡面看,但是試了幾次,眼前只能看到無數的人頭在晃動。於是,她只好縮著身子往人羣中擠去,好不容易終於擠到了前面,看到牆上貼著的是一張朝廷的訃告。
四周的人都在小聲地議論著,但是此刻的相忘卻什麼也聽不見了,周圍的一切都失去了色彩,像是沉入了幽暗的海底,她就這樣看著那張紙,愣在了原地。
那張訃告上只有一段簡短的文字:原大黎將軍歐陽長生因刺殺皇上之罪,將於明日正午在光武門下斬首示衆。
*
“我知道了,”歐陽長生看完那張訃告,重新躺了下去,頭扭向了牆裡面,“你來這裡,就是爲了告訴我這個的麼?”
“不,”黑甲武士退後一步,拔出了腰間的長刀,然後猛地一揮,面前的鐵柵欄在一陣劇烈的聲響中齊齊斷裂開來。
歐陽長生回過頭來,那名武士已經踏入了牢房之中。他的腳步極快,歐陽長生甚至還沒反應過來,他已經衝到了自己的面前。武士左手猛地伸出,掐住了歐陽長生的脖子,將他提了起來按在了身後的牆壁上,右手的刀尖已經抵住了他的胸口。
歐陽長生能感覺到對方手臂上傳來的巨大的力量,如同鐵鉗一般讓他呼吸困難。
“要殺就殺吧,反正我是一個將死之人。”歐陽長生艱難地說著,然後努力擡起自己的右手,按在了武士的頭盔上,猛地一拉。
一頭蒼白的頭髮在歐陽長生面前散開,頭盔掉落在了地上,發出沉重的迴響。
“你是……”歐陽長生的瞳孔忽地放大。
“我是來救你的。”老人擡起頭來,嘴角露出一絲疲憊的笑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