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臺上的劊子手舉起了砍刀,刀尖在陽光下閃爍著刺眼的光芒。
令牌墜落到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音。
常貴絕望地閉上眼睛,他能感受到冰冷的風貼著自己的後背襲來。黑暗中有無數人的臉龐,卻沒有一張是自己所熟悉的,他們在大聲地笑著,嘲笑、冷笑、奸笑,朝自己用力揮舞著拳頭,空氣中瀰漫著血的味道。
“報!”
一個急促的聲音由遠而近,常貴猛地睜開了雙眼,一個士兵提著佩劍跑進了廣場,而劊子手的刀將將停在了常貴的後頸上。在這一刻,他離死亡只有一根頭髮絲的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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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臺上的國君皺著眉頭,緊緊地盯著場上的士兵。
“拓離,他是哪個編隊的人?”國君低聲問道。
“好像是山侯部的,負責監視通往夏南的路口。”拓離瞇起眼睛看著來人的鎧甲。
正疑惑著,士兵已經來到了高臺的下方。他單膝跪地,向國君行禮。
“有什麼事情嗎?”國君俯視著他,聲音威嚴。
“報告國君!”士兵擡起頭,神色慌張,氣喘吁吁地說道,“有一支軍隊正急速朝夏南進發,人數在一萬左右!”
“什麼!”國君大驚失色,但頓了頓,馬上又恢復了以往的平靜,“看清領兵的人了嗎?”
士兵搖了搖頭,“沒有看得很清楚,不過可能是歐陽長生。”
聽到這個名字,拓離猛地擡起頭來,目不轉睛地盯著士兵的臉。
“你確定?”拓離嚴肅地問道。
“很多看見的人都是這樣說的,應該錯不了。”士兵想了想,然後肯定地點了點頭。
“國君!”拓離立刻挺起身來,向身旁的人拱手道,“請給我一支軍隊,我要去攔截他!”
“早就跟你說過了,”國君目視著北方,一動不動。他的聲音鎮定,卻難言其中的怒氣,“讓你在城內留一些守兵,你偏偏不聽!現在卻被敵人偷襲了後方,簡直就是奇恥大辱!”
“國君息怒,”拓離一字一句地說,“當初傾城而出就是爲了防範歐陽長生來救大黎,現在他主動出現,反而更利於我軍。他進攻我們的後方,我們就截他的退路!”
國君沉默了一會兒,他扭頭看著自信滿滿的拓離,“你要多少兵?”
“一萬!”拓離擡起頭來,“他只有一萬,我也只用一萬!”
“混賬!”國君暴怒地吼叫起來,“你完全就是爲了賭一口在戰鬥,你把國家的利益看成什麼了,讓你隨心所欲抒發感情的工具嗎?”
拓離有些驚訝地看著面前的國君,從他的身上散發出的一股強大的壓迫力,讓自己低下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過了一會兒,拓離再次擡起頭,一柄金色的寶劍突然撲面而來。他伸手接住,看見了國君一雙無比堅定而充滿殺意的眼神。
“給你五萬,帶歐陽長生的人頭來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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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處的人羣**起來,架在囚犯頭頂上的刀遲遲沒有落下,高臺上的紅衣將軍匆匆的跑出了大殿,城裡的一股士兵開始迅速地集結,大約五萬的軍隊正在整裝出城。沒有人知道發生了什麼,所有的人都在疑惑著,猜測著,恐懼著。一件事情最大的恐怖之處,不在於它的結局有多壞,而在於它讓人永遠無法確定的未知。
“出什麼事了?”一個頭戴黑色斗篷的女子焦急地問道。她的個子太小,站在人羣的後面,即使踮起腳,也看不到裡面的情況。
“難道是城外來敵人了?”望春樓的掌櫃也在圍觀的人羣中,他搖了搖頭回答道。
“什麼敵人!”女子氣鼓鼓地拍了一下掌櫃的頭。
掌櫃疼痛得哧了一聲,他捂著頭,一臉委屈地看向身後的女子。
“一定是歐陽將軍回來了!”女子遙望著城門的方向,“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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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刑可以繼續了嗎?”白祿看著國君問
道。
“等等吧,”夏南的國君靜靜地看著遠方逐漸出城的軍隊,眼中突然閃過一絲不可一世的笑意,“等他們回來,我要用歐陽長生的血來祭奠我的勝利!”
永寧城之外的曠野上,紅衣的將軍揮鞭奔馳在大軍的最前頭,威武的紅色大氅迎風抖動。他目視著前方,眼中滿是野獸對鮮血的渴望。他苦苦等待的時刻就要到來,那個男人,曾經將他的夢想摧毀在永寧城門下的男人;在自己離勝利只有一步之遙的時候,將他重新打回了谷底的男人,現在就在他的前方。恥辱,傷痛,生不如死,那個男人就這樣在自己的尊嚴上刻下了深深的一刀,然後又輕描淡寫地轉身離去。
你以爲你是誰?歐陽長生!少瞧不起人了,我要讓你以死來償還!
拓離舉刀高喊著,他身後的五萬士兵也一起怒吼起來。曠野之上,馬蹄翻飛,如同掀起了滔天的巨浪,朝著南方咆哮著滾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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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星谷,位於大黎與夏南的相交地帶,是連接兩國的必經之地。兩年之前,歐陽長生帶領的軍隊曾經與夏南的軍隊交戰於此,戰況慘烈,死傷無數。而他自己,也在戰爭之後從世人眼中消失。這裡是他的噩夢開始的地方,永遠籠罩著黑色的陰霾。
此時,已經入夜,朦朧的半月在狹長的山谷上空懸掛著,顯得格外遙遠。寂靜的山谷中只能聽得見清脆的蟲鳴,和山風拉扯樹葉發出的呼呼聲。
在大路兩旁的山坡上,樹林裡隱隱有一些漆黑的影子,如果不是那些偶爾閃爍著的碧綠的瞳仁,還讓人以爲只不過是一些普通的石塊而已。黑色的巨狼已經趴在這裡很久了,疲憊地甩了甩頭,打哈欠的時候露出了滿嘴鋒利的牙齒。它的旁邊還隱藏著一個人,全身籠罩在漆黑的斗篷裡,頭上也遮著黑色的頭罩。
“呼倫泰。”他用低沉的聲音喊道。
這時,從後面輕輕地跑過來了一個人影,蹲在了他的身邊,等候命令。
“提醒所有人做好準備,他們快來了。”
黑衣人緩緩地說著,他的眼睛一動不動地注視著地面上的一個石塊。漸漸地,石塊開始細微地顫動起來,像是遙遠的大地上巨人在踏動著土地,帶著強大的力量喚醒一切。石塊越抖越厲害,地面上有灰塵揚起,耳旁似乎也能聽到那雷鳴般的吼聲了,散發著嗡嗡地振鳴鋪天蓋地而來。
“加西卡!”
名爲呼倫泰的老人將手放在了自己的嘴邊,喊出了一種奇怪的聲音。這種聲音音量不大,但是卻能傳遞得很遠。
就在這時,一支龐大的軍隊衝進了峽谷,馬蹄聲震天動地。他們高舉著火把,映亮的旗幟上繡著一個大大的“夏”字。然後,在一瞬之間,山野之上所有的眼睛都睜開了,幽暗的狼瞳將山坡染成了一片綠色。
“進攻!”
黑衣的首領怒吼著,跳上了狼背。幾千名騎著巨狼的狼騎士同時在樹叢、山石之後現出身來,他們揮舞著巨大的鐵戟,如流水一般向山下傾瀉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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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黎國,永寧城。
皇宮之中顯得格外的安靜,無數的火把在廣場之上幽幽地燃燒。夏南留守的士兵依然堅守著自己的位置,百姓也候在皇宮之外,累了便坐在地上休息,餓了就吃隨身帶的乾糧。他們不知道自己在等什麼,但是此時除了等似乎也沒有別的事可做。
刑臺的正中央,囚犯依舊被捆綁在那裡。在堅硬的石磚上跪了一整天,常貴的雙腿早已麻木,但是僅僅只是這樣而已。他還活著,這是他唯一還能用來慰藉自己的事情。所有的一切似乎都亂糟糟的理不清思緒,但是不管怎樣,在死亡之前,所有的未知都有可能是希望。沒有人願意自己就這樣毫無作爲的,甚至是在世人的唾棄與白眼中死去。所以,他還可以短暫地慶幸自己尚未死去的身軀,等等吧,再等等吧,可是到底還在等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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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之中,白祿與國君靜靜地對坐著,宮燈在四周輕輕搖曳
。
“大黎和夏南是在同一年建國的吧。”白祿看著燭火說道。
“你有什麼感想嗎?”國君的手中端著一杯清茶。
“我三十六歲參軍,跟隨黎世青四處征戰,打下了一片江山。如今我已七十四歲,國家卻又重新從我手中失去。反觀自己的一生,原本就一無所有,之後也什麼都沒得到,我活著的這麼多年究竟是爲了什麼呢?”白祿自嘲地笑了起來。
“一無所有嗎?誰又不是這樣呢?”國君喝了一口杯中的茶,也微微地笑了笑。
白祿疑惑地看向他,“你們做皇帝的又懂得多少天下人的苦?”
國君眉頭一緊,像是一隻被戳到痛處的獅子,猛地朝白祿的方向瞪去。而他看見的,卻只是蜷縮在長明燈下,一個老人有些佝僂的身影。一瞬間,他眼中的殺意如潮水般漸漸退了下去。
“我的苦?”國君冷笑了兩聲,“你又知道麼?”
“那你明白失去親人的痛苦嗎?”白祿忽然提高了聲音,“就在那樣的一天,你忽然發現你的父母死了,你的妻子死了,甚至連兒子也找不到了。你曾發誓要爲了保護他們而奮鬥終生的信念,就在這樣一天內,變得沒有了絲毫的意義,你明白這樣的感受嗎?失去一切的痛苦,作爲皇帝的你,明白嗎?”
夏南的國君突然沉默了下來,他定定地看著面前的白祿,過了一會兒,才緩緩開口。
“我曾經生活在一個平靜的小村莊裡,這是我唯一還記得的關於童年的一些片段。之後,在我五歲那一年,我失去了我的家人,並且被帶上了戰場。直到夏南國成立之後,將我撫養長大的那個人成爲了夏南的第一個皇帝,但是沒過幾年,他便離開了。然後,我就這樣坐上了國君的寶座。”
“夏南的第一任皇帝沒有自己的兒子嗎,爲什麼會讓一個從戰場上撿回的孤兒來接替自己的位置?”白祿有些疑惑。
“沒有人瞭解他,甚至沒有人見過他的樣子,”國君靜靜地說著,“他一直都帶著漆黑的面罩,讓人覺得格外的神秘,不可靠近。直到他離開的時候,也是沒有絲毫徵兆的就消失了,只留下一張紙條,上面寫著自己繼承人的名字。”
“夏南的開國國君,幽蘭皇帝,我也確實聽過一些關於他的傳說。”白祿細細地回憶著,“曾經是黎世青認定的宿命的對手,後來突然就銷聲匿跡了。”
“可是誰又瞭解過我的感受呢?”國君似乎有些痛苦地低下頭去,“突然有一天就離開了父母,突然有一天就站在了滿是硝煙的戰場上,突然有一天就穿上了皇帝的龍袍,突然有一天就發現自己已經是一個人孤獨地站在別人所敬畏的高處。沒有同伴,沒有家人,只有冷冰冰的命令與服從,這就是我全部的四十幾年的生活,每天都扮演著一個充滿野心的夏南國國君,能夠安慰我的,也僅僅只有五歲之前的那一點模糊的記憶而已。”
“你五歲那一年,發生了什麼事情呢?”白祿追問道,他渾濁的目光裡顯出一絲疲憊。
“大火,沖天的大火。”國君閉上眼睛,表情有些痛苦。
白祿瞇起了雙眼,腦海裡浮現出了一些過去的畫面。
“到處都是死人,父親把我留在了村口,自己衝進了火海,我只能站在原地不停地哭,什麼也幹不了。”國君繼續說道。
白祿漸漸瞪大了眼睛,他看著國君的臉,像是要辨認什麼似的。
“後來,有一個黑衣人出現了,就是後來的幽蘭皇帝,他帶走了我,我從此再也沒有見過我的父母。”國君搖著頭,表情憂傷,“或許他們已經死了吧,即使活著,可能也已經老得認不出來了吧。”
白祿的眼中突然有淚水奪眶而出,他緊緊地抱住了自己的頭,把臉埋進了臂彎裡。
國君仰起頭,望著大殿的穹頂,巨大的神鳥圖騰從高處俯視著他們。
“我還記得父親說的最後一句話,他說‘夏兒,你在這裡等我一會兒,哪裡也不要去,我很快就回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