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溫暖的陽光從遙遠的天空飄來,浮雲散開,成羣的白鴿鳴叫著穿越城市的上空。一陣大風吹來,鴿羣隨勢而轉,四散開來,飛向城市中的大街小巷。
一隻灰羽的鴿子轉過幾條街道,似乎疲倦了,於是收起沉重的翅膀落在了路邊一個報亭的屋檐上,咕咕地叫著,腦袋四下張望。
這時,一個頭戴鴨舌帽的男人走了過來,他穿著一身考究的黑色西服和擦得油光發亮的黑色皮鞋,帽沿低低的遮住眼睛,內著的白色襯衣上鬆開了領口的兩顆鈕釦,隱隱約約露出一點結實的胸膛,使得端莊的紳士氣質上又若隱若現出一份桀驁不馴的性格。
男人停在了報亭前,從店鋪老闆手中買過一份報紙,然後坐到路邊的一條長凳上閱讀。僅僅一分鐘後,他猛地放下手中的報紙站起身來,揚手攔住了一輛過路的出租車。
“去古州博物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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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男子略顯慌張的聲音隨著一聲車門關上的悶響斷裂在空氣裡,很快,出租車嗚嗚的發動機聲音就消失在了街道的拐角。
報亭上的鴿子振翅飛走了,空蕩蕩地街道上此時顯得格外寂靜,只留下長凳上那張翻開的報紙。報紙的頭版上有一行醒目地文字——“日前,從山月丘陵出土的將軍墓陪葬品將於今日在古州博物館展出”。往下還有一行小字的附註“據有關專家透露,此次低調出土的墓葬其主人原名爲……”。
報道以下的文字中斷了,只有一塊被撕掉的空白如同死人的眼睛一樣空洞地望著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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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州博物館位於海市一個比較偏僻的路段,是一家剛成立不久的博物館。由於名氣不大,所以平時門庭清冷無人問津,這次好不容易老天開眼讓他們發掘出一座古墓,主辦方自然做足了宣傳,希望利用這次機會來擴大一下知名度,也好緩解一下目前尷尬的局面。
出租車在離博物館還有一定距離的地方停了下來。館前的廣場上此刻已停滿了各式各樣的車輛,還有從不同地方聞訊趕來的扛著攝影機的攝像師和拿著麥克風的記者,正在來往穿梭,場面熱鬧非凡。像這種情況,車輛已無法再開進去了。男人只好下車,付過錢之後,轉身奮力地擠進了人海,朝大門口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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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楊!”
就在男人即將步入大廳的時候,一隻手突然從身後抓住他的肩膀。
男人回過頭來,一個四五十歲左右頭髮已有些花白的人,正滿臉笑容地看著自己。
“是……商村啊。”男人勉強地擠出一絲笑容,似乎在極力平復自己有些慌亂的情緒。
這個叫商村的男人是博物館的館長,白楊和他見過幾次面,是一個十分精明圓滑的人。此刻,他正西裝革履地站在大廳門口,迎接從各地趕來參觀的記者和學者。
“恩?”商村仔細地盯著白楊的眼睛,一臉嚴肅地說道,“是什麼事讓我們的大歷史學家如此心神不寧呢?”
“沒什麼。”白楊避開了他的目光,將眼睛轉向了別處。
“哦,”商村立馬又恢復了以往笑容可掬的表情,“在我的印象中,你似乎總是一副處變不驚的樣子啊,就像那種即使天塌下來也會若無其事地坐在家裡喝著咖啡的人,嘿嘿……”
“你不會明白的……”白楊的聲音極低,彷彿是說給自己聽的。
商村愣了一下,隨即哈哈大笑道,“好好,你是歷史學家,你比我多活了幾千年,我弄不明白,行了吧?”
但白楊沒有再說話,臉
上冷冷的沒有任何表情。
“我說啊,你的性格和年齡還真的很不相符呢。”商村撇了撇嘴,“明明只有三十歲吧,倒還真像像個活了幾千年,早已看破紅塵的得道高人……”
“我可以進去了嗎?”白楊打斷了他的話。
“啊哈,我明白了,”商村用右手捶在左手的掌心,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你是急著要看這次的展品,對吧。我就說呢,這座古墓真是……”
突然,白楊擡起眼來,雙手用力地按住了商村的肩膀,緊緊地盯著他的眼睛。
“紅柳?”
“……有很多值得去看的……”商村看著白楊突然嚴肅下來的表情,語氣慢慢低了下來,“啊,你說什麼?”
“墳墓的主人叫‘紅柳’?”白楊追問道。
商村愣愣地看著白楊,他感覺自己被抓得有點疼了,於是扭了扭肩膀。
“你今天是怎麼了,好像變了個人似的?”
白楊微微一怔,隨即放下了雙手。
“抱歉……”,他自知失禮地朝商村搖了搖頭。
“你聽說過‘紅柳’這個名字?”商村平復下來,試探著問白楊。
“商村!”
一個渾厚的聲音從背後響起,商村扭頭看見一羣身著白色西服的人正朝這邊走來。
“市長來了,我過去招呼一下,你先自己進去看會兒吧。”商村低聲說了句,然後笑容滿面地向市長迎過去,留下白楊一個人站在原地半天沒有動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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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楊踏進展廳的時候,大廳裡已是人山人海,展廳的上方高掛著巨大的橫幅——山月丘陵將軍墓陪葬品展。他朝四周看了看,然後向一個人相對較少的展臺走去。
“白先生!”一個聲音突然從人羣中響起,白楊回過頭,看見一個小個子男人正奮力地擠過人羣朝這邊走來。
白楊知道這個人,他是館長商村的得力助手,名叫北丘,是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做事總是幹勁十足,很得商村的欣賞,今天大概被安排了專門負責場內的接待工作。
“我就知道白先生今天一定會來的。”北丘來到白楊的面前,微笑著和他禮節性地握了握手,“不如我帶您參觀吧。”
白楊點了點頭,然後跟著北丘向展臺走去。
“這座墓葬從規模上相當簡陋,地面上的部分只有一塊矮矮的碑石,與普通老百姓的墳墓沒有什麼區別,所以我們發現後並沒有進行報道。”北丘邊走邊說,“但隨著發掘的深入,我們竟然找到了大量的兵俑與彩陶,而且經過對碳元素的檢測發現,這可能是已知的最早的將軍墓……”
“聽說,這座墓的主人叫‘紅柳’是嗎?”白楊打斷了他。
北丘微微一愣,隨即笑道,“對啊,墓碑上就是這麼寫的。說起來這次發現的墓葬還真是奇怪,雖然出土了大量的兵俑與陶器,還有將軍使用的帶兵符印,但僅僅從規模來看,說是將軍墓都沒人相信。而且又有哪個將軍會叫‘紅柳’?這分明就是個女子名嘛。”
北丘無可奈何地搖搖頭。
“難道是一位取名類似女子的曾煊赫一時的將軍被皇帝下放,最終在這個偏僻的地方含恨而去麼?哈哈……開個玩笑,看來我確實不具備搞科學研究之類的嚴謹態度啊……”
北丘在旁邊打趣著,身旁的白楊卻始終一言不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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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席話後,兩人來到了一個展臺前,隔著一片冰冷的玻璃,白楊看見了裡面陳列著的大量的兵
俑。每個兵俑都騎著雄壯的戰馬,身著堅硬的鎧甲,頭頂上豎著高高的翎毛,完完全全就是一副將軍的打扮。
“還有一件奇怪的事,”北丘指著兵俑的面部對白楊說,“從相貌上看,這些兵俑似乎雕刻的都是同一個人……”
北丘低頭看著展臺上的俑塑,身旁的白楊卻一言不發。過了好一會兒,北丘覺得氣氛有一些奇怪,於是轉過頭去看旁邊的白楊。
然而,當看到那一張像鐵一樣冰冷地面龐時,北丘突然愣住了。
“……怎麼會這麼像?”他心底默唸道。
注意到了北丘的目光,白楊皺了皺眉頭,輕輕地咳了一聲。
北丘一愣,趕緊抱歉地一笑,立刻回過頭去。看著那些雕塑,他心裡仍犯嘀咕。雖然他知道白楊總是一副冷冷的樣子,而且很少應和別人,卻從未像現在這樣嚴肅得讓人感到害怕。
“你先去招呼其他客人吧,讓我一個人待會兒。”,一陣沉寂後,鴨舌帽下傳來了白楊低沉的聲音。
北丘大大地舒了一口氣,朝白楊點點頭,然後轉身離去。走了幾步後,北丘回過頭來,看到了人來人往的縫隙中,白楊的神情凝重而孤獨,和周圍的世界顯得格格不入。
“他的臉和那些兵俑的臉……怎麼會這麼像?”北丘小聲地自言自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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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臺巨大的玻璃倒映著白楊的影子以及他身後川流不息的人羣,所有的喧囂與嘈雜都漸次消退,如同沉入了深邃的大海。他靜靜地注視著那個騎在馬背上揮舞大刀的兵俑,堅硬的鎧甲勾勒出他強健的體魄,肌肉虯結的手臂將刀身高高的舉過頭頂,銳利的目光望著某個遙遠的地方。白楊的耳畔隱隱約約地響起了鏗鏘的馬蹄聲和無數戰士搖旗吶喊的怒吼,一切都是那麼熟悉,如同自己曾經的夢境,想要仔細分辨出每一個細節卻又突然變得遙不可及。白楊穿過了雄壯的兵俑組成的戰場,又看到了無數的彩陶與帛錦。那是誰的手?曾經撫摸過這些泥土與絲緞,隔著遙遠的時空傳遞著絢爛的華彩。
腦海中,似乎有人在輕聲吟唱著一首歌謠。
我會一直在這裡,等你回來。
白楊突然感到頭痛的厲害,彷彿有什麼東西正在大腦裡甦醒,在流逝的時光中咆哮。他跌跌撞撞地來到最後的展臺前,玻璃隔著的展櫃裡安安靜靜靜的躺著一塊墓碑,上面有兩個鮮紅的大字——紅柳。白楊的瞳仁在一瞬間擴大,記憶的畫面如潮水一般涌到眼前。
鉛灰的天空上浮雲只剩下被撕裂的殘骸,狂暴的烈風拉扯著早已破碎不堪的旗幟,在那血流成河的荒原上,一個孤獨的身影正用鮮血淋漓的雙手握著斷裂的劍鋒在一塊巨大的石頭上刻劃著。他已經遍體鱗傷,鎧甲的裂口處往外緩緩的冒著烏血。他的每一個動作都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量,但他卻異常執著地刻了下去,一橫、一豎、一撇、一捺……血順著指尖流入了刻過的石槽中。
紅。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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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酷的鮮紅刺痛了男人的眼睛,他扔開斷劍,朝著天空引頸怒吼,吼聲蒼涼而蕭索,迴盪在肅殺的曠野之上,釋放著一個男人心中最大的悲痛。
白楊也在此刻大吼起來,博物館裡的一切都模糊成流動的線條,時光拖著記憶瘋狂地迴歸,十年、二十年、一百年、一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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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之顛,將軍站立在洪荒初始的年代,如雄鷹一般俯視著遼闊的戰場,腳下的士兵高舉著玄黃的旗幟,怒吼著奔向將軍橫刀直指的地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