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離永寧城外遙遠的曠野之上,白雪靜靜地覆蓋了大地,天空的色調有些壓抑,帶著些許鉛灰的鏽鐵的味道。孤唳的蒼鷹以極低的姿態掠過雪原,褐色的瞳仁俯瞰著大地,在一個山坡的頂端,佇立著無數只高大健碩的巨狼和身穿著虎紋獸衣的戰士,蘇平和相忘站在他們的前方,一動不動的注視著永寧城的方向。
風雪交加的深處,緩緩走出了一個身影。那是一匹巨大的狼,銀白色的皮毛在大雪中很難分辨,只有兩隻碧綠的瞳孔如同幽火般隱隱晃動。它的腳步很慢,很沉重,每一步都深深地陷進雪地裡。等它逐漸地走近了,人們才模糊地看到它背上的一個人影,正安靜地躺在它的身上,雙手雙腳垂向地面。
“歐陽長生。”相忘驚呼著跑上前去,蘇平和其他的戰士也緊跟著追了上去。
白狼在雪地中停了下來,背上的人緩緩滑落,倒在了雪中。白狼扭頭靜靜地看向他,喉嚨裡發出低沉的吼聲。
相忘來到了他們身邊,在雪地中倒著的那個人的身旁跪了下來。她抱起那個人的頭,用手擦拭著他滿臉的血污,蘇平他們環繞著在周圍,靜靜地看著,眼中充滿了悲傷。
“歐陽將軍。”蘇平哽咽地呼喊著,可是沒有絲毫的迴應。
他們面前的那個人,緊閉著雙眼,面容安詳,身體在雪中已經完全冰冷,全身上下無數大大小小的傷口都已在大雪中被凍結成冰。相忘看著那些傷口,似乎能想象到每一刀刺入身體中的疼痛,她把頭深深地埋了下去,嚶嚶地哭著,然後哭聲越來越大,被席捲的風雪帶上了空中。
大雪依舊在毫不停息地落向這片土地,雪地中默默地佇立著一羣人,他們把手按在自己的胸口,向天空祈禱。死去的將軍靜靜地躺在女子的懷中,在他的身後,斑斑的血跡從雪地中一路延伸過來,它的另一端消失在通往永寧城方向的風雪中。
*
永寧城的城牆之上,大黎的神鳥旗被緩緩降下,換上了夏南紅色的沙鷹旗,那鮮紅的色彩在純白的世界裡顯得格外的刺眼。
但是,似乎沒有人再關心這些了,一場大戰足以疲憊所有人的身心。當一切都結束之後,他們只是木然地轉身,習慣性的向各自的家中走去,那裡或許是唯一能安慰和溫暖他們的地方了。
結束吧,讓一切都煙消雲散吧,什麼都不要去想,只要回到家,躺在牀上,一覺醒來就什麼都過去了。重要的是,我們還活著,還有機會看到明天或許明媚的太陽。
望春樓的掌櫃撤下了門板,他擡頭望著大雪紛飛的天空。
“相忘走了,以後誰來爲我們的客人唱曲呢?”
小二在遠處靜靜地看著他,低聲嘆了口氣,提著一桶水,把抹布往肩上一搭,向後院走去。
*
皇宮之中,渾身鮮血的士兵們還在屍體中尋找著,那裡也許還有受傷倖存的同伴。他們不知道,在經歷了這樣殘酷的戰爭之後,倒在血泊中的人不是自己而是別人,面對這樣的情況,到底是該慶幸呢,還是該悲傷呢?
國君扭過身,朝宮殿中走去,當他經過臺階的時候,緩緩地抱起了白祿的屍體,將他背在了自己的肩上。
“父親啊,我從沒有想到過,這麼多年來,你竟然一直站在我的彼岸呢。”
一腳踏過高高的門檻,漫天的大雪被阻斷在了身後,國君靜靜地看著莊嚴而陌生的宮殿。宮殿裡光線很暗,昨天夜裡燃燒的宮燈早已熄滅,案臺上的燭火也已經融化成了細小的一灘,漆黑的燭絲上還冒著縷縷的青煙。
石磚的地面上,殘留著還未乾涸的血跡,和斷裂桌椅的木屑。國君皺著眉頭,回想著幾個時辰以前,父親將一柄長劍刺進了烏鴉的胸口,滿頭白髮的老人絕望地後退,最終倒在了地上,烏鴉冷笑著,拔出了胸口的劍,被刺穿的傷口以驚人的速度在癒合
。
“這個夢做得有點長啊。”他蹲下身去,雙手抱著頭,緊緊地閉著眼睛,然後再次睜開,血跡依舊還在那裡,帶著壓抑和恐怖的色澤。然而,國君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剛纔還在這裡的那個人不見了蹤影,他的面色漸漸地凝重起來。
背後有腳步聲傳來,國君猛地站起身,迅速地拔出了腰間的佩劍,向身後揮去。
“常貴?”國君大吼。
守臣愣在了原地,鋒利的劍鋒停在了自己的眉心,鋥亮的寒光散發出一股冰冷的氣息,在瞬間傳遍了他的全身。
國君在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眼中的殺意漸漸地褪去,他看著面前這個一身素白長袍的男人,疑惑地皺緊了眉頭。
“你找我有什麼事?”國君緩緩地放下了手中的劍。
“你瞭解歐陽長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嗎?”守臣站在宮殿外的大雪中。
“什麼意思?”
“那個男人,那個被你殺死的男人,”守臣一字一句地說,“你瞭解他嗎?”
“不是我要殺他,而是他希望被我殺死。”國君冷冷地說道。
“有人會希望自己死嗎?”守臣接著問道。
“如果他還活著,那麼所有的人都會等待他,希望他來創造奇蹟。但是那又有什麼用呢,國家衰亡至此,有些事實不是靠理想能改變的。歐陽長生清楚地知道這一點,當理想無法達成時,虛無縹緲的希望就只會成爲人們心中自縛的繭,永遠沒有被打破的一天,而且會讓人一直痛苦地掙扎下去,”國君盯著守臣的眼睛,“歐陽長生想用自己的死來消除人們心中的這種希望,只有這樣,那些負重的人們才能真正的解脫,才能平心靜氣地接受國滅的事實,才能放下所有的一切平靜地去生活。”
“作爲曾經的大黎中最聰明的人,難道你不能理解歐陽長生的想法嗎?”國君的語氣中帶著些疲倦。
風雪之中,守臣的頭髮上,眉毛上早已落滿了白霜,狂風捲著他的衣襬,發出呼呼的吼聲。守臣突然跪下身去,雙膝陷在了深深的雪地裡,他用雙手捂住自己的眼,卻還是止不住的淚流滿面。
國君愣住了,一臉不解地看著這個伏倒在大雪中的男人,他的身體在瑟瑟地顫抖,喉嚨裡發出悲痛的哭聲。
“歐陽長生是我的朋友啊,我怎麼會不理解呢……”哽咽的聲音從雪地裡傳來,守臣把自己的頭深深地埋進了雪中,“……但是他還是死了,你知道嗎,那些懷揣著希望等待他的人中,其實也包括我啊……被圍困在黑暗裡,等待著破繭重生的一天,等待著他來給我們創造一個與夢想匹配的奇蹟,可故事的結尾呢,那個男人卻倒下了……原本這就是現實啊,可是我,還是無論如何……無論如何都說服不了我自己……”
守臣抓著雪,把頭一下一下地撞向地面,“可是……可是,他已經死了啊,他已經死了啊,他已經死了啊……”
國君走上前去,一把抓住了守臣的肩膀,想讓他停下來,可是守臣還在掙扎著。
“他已經死了啊,他已經死了啊,他已經死了啊……”守臣哭喊著,淚水在臉上結成了冰。
“住口!”國君咆哮著,用力將守臣按倒在了雪地中。
冰冷的雪花包圍著身體,守臣漸漸地冷靜了下來,他仰著頭,看著面前國君那張嚴肅的面龐。
“如果連你都不能做好表率,那麼,你要怎麼讓大黎的百姓來接受這個事實呢!”國君憤怒地吼著,“你想讓歐陽長生的犧牲被白白浪費嗎!”
守臣怔怔地看著天空,無數的雪花從天空簌簌地飄落,那些終將在陽光之下融化的花朵,卻總是在每一個到來的季節裡被人們記起,那些在荒蕪中降生美麗,正是因爲即將失去纔會顯得彌足珍貴。
一隻手伸到了自己的面前,守臣擡起身,看見了國君寧靜而堅定的眼神。
“準備
好了嗎?”國君說道,“和我一起,讓這個新的國度變得宏偉盛大!”
*
東方遙遠的山谷,蒼狼村。
紅柳小心翼翼地將一個陶俑從燒窯中抱了出來,遞給身旁的一個婦女。
“這是誰呀?”婦女明知故問地呵呵笑著,雙手接過了那個陶俑。英俊的將軍坐在高大威猛的狼背上,手中高舉著長劍,目光沉穩自信。
紅柳臉頰微紅地笑著,回身去打掃窯竈旁的灰塵。婦女將陶俑擺在了旁邊的木桌上,然後坐著椅子,發呆著望著將軍的臉龐。
“你說,他們什麼時候會回來呢?”婦女趴在桌子上,靜靜地問道。
紅柳愣住了,她微微站起身來,想說什麼卻又說不出來。
“他們會勝利的吧?”婦女接著說道。
紅柳想了想,“會吧……”。
她靜靜地說道,聲音中帶著些寂寞。
“媽媽!”
這時,一個小孩從遠處跑來,向婦女張開了雙臂,“我的小狼剛纔跑丟了……”
正說著,小孩已經來到了面前,一不小心絆到一塊石頭,撲倒在桌子上。婦女連忙去扶他,但是將軍的陶俑卻從桌面上翻了下來。紅柳來不及去救,只聽得哐噹一聲,那陶俑便在地上摔成了粉碎。
紅柳愣愣地看著滿地的碎片,陶製將軍的頭顱正對著自己,那原本堅定的眼神在一瞬間竟然感覺有些空洞起來。
“哎呀,”婦女驚叫了一聲,一臉抱歉地看著紅柳,然後又蹲下身去,責怪地拍了拍小孩的頭,“你怎麼這麼不小心啊。”
小孩看著媽媽生氣的臉龐,低聲地抽泣起來,“可是……可是,小狼它不見了,跑進了林子……就再也沒有回來……”
紅柳這時纔回過神來,她連忙走上前去,“沒事的,沒事的,我還可以重新做的。”
婦女十分愧疚地看著她,“都怪我不好,沒有看好我家孩子。”
“真的沒關係的,”紅柳擺著手,“快去找小狼吧,它找不到回家的路,一定會很焦急的。”
“它是去找它的爸爸媽媽了嗎?”小孩眼中噙著淚水,仰頭看向紅柳。
“它們也很快就會回來的,和你的爸爸一起回來。”紅柳撫摸著小孩的頭,輕輕地微笑。
“恩。”小孩用力地點了點頭,然後轉身向外跑去。
“你也去吧,這裡我收拾一下就好了。”紅柳對婦女說道。
“好吧,那我先去了,”婦女再次不好意思地向紅柳鞠了個躬,然後跟在小孩的身後走了出去。
*
空空的房間裡,只剩下紅柳一個人。
她看著破碎的陶俑,蹲下身去,揀起幾塊碎片想要將它們合在一起,但這一切終究只是徒勞。紅柳有些泄氣地坐在了地上,抱著膝蓋,心情突然變得失落起來。
窗外颳起了風,村子中有人叫嚷起來。
“下雪啦,下雪啦!”
紅柳疑惑著站起身來,向門外走去。就在她即將開門的一瞬間,從房間的角落裡突然傳來了一個沙啞的聲音。
“你就是紅柳吧?”
紅柳警惕地扭過頭去,在房間深處的陰影之中隱約可以看見一個人影,他靜靜地坐在那裡,彷彿和黑暗融爲了一體。
“你是誰?”紅柳小心地問道。
“我想跟你聊聊,關於一個男人的事情。”那個人繼續說道。
紅柳有些害怕了,她向後退了幾步,後背緊緊地貼在了門上。
那個人從陰影之中緩緩走了出來,一身漆黑的斗篷,左肩上停著一隻雪白的鴿子,他的臉被黑布蒙著,只露出一雙深不可測的瞳仁,右眼的臉頰上有一道狹長的刀疤。
“那個男人的名字,叫做歐陽長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