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運不受結冰之擾,春冬的沿海反比有颱風的夏秋更熱鬧些。翠綠在天津靠岸,輕吁了口氣。時隔多年,她終於又回到了京城。立在她邊上的,是未婚夫張安,乃江西研發中心僅次於穆大工的核心技術員。此番被調入京城統管五軍武備研發,做的是兵部虞衡清吏司正六品主事。翠綠不是不後悔當日的幼稚,待到王虎等人升官,便知無望。除去不願嫁人的翠華,她與翠柳分別同意了穆大工與張安的追求。穆大工人在江西,卻已是領了兵部正五品虞衡清吏司郎中的職位,京中自然也有個郎中,只兩處不相干,暫無衝突。但沒有經過科舉的張安直入兵部,即便有庭芳在上頂著,壓力也可想而知。
一齊跟來的還有許多人,楊志初總共挑了十個幕僚,其中六個是給庭芳的,四個是給徐景昌的。好幕僚從來難尋,江西四處用人,勻出十個已是極限。只能靠庭芳自己在京中尋摸了。除此之外,還帶了個小丫頭,年僅十二歲的小朵兒,被其堂姐君子墨毫不留情的扔上了船,揮淚與母親告別,以期在庭芳跟前混一個真正的前程。
一行人從天津行到京城,幕僚們都是要拜見新主,不敢大意,在京中客棧裡好生歇了一夜,次日才浩浩蕩蕩的乘坐馬車去往定國公府。
恰逢休沐,徐景昌夫妻等在家中。彼此廝見,庭芳看著爲首的幕僚笑了笑:“馬先生竟肯來京中,感激不盡。”
馬授原在江西任知事,與庭芳有過一面之緣,不曾想庭芳還記得,頓時生出些許感動。餘下的幕僚,就都是生人了。皆是四五十歲的年紀,算得上是幕僚的黃金年歲。
人太多,不得好生說話,不過彼此說些風土。做幕僚的都是有眼色的人,知道翠綠定有私房閒話,估量著時間差不多,便都告退了。庭芳使了春逸去安頓。公侯府邸一家子幾個官都不稀奇,庭芳與徐景昌各佔了正院左右的兩個院子做外書房,外書房後頭的院子恰安置幕僚與家眷,正好辦公。
打發了幕僚們,徐景昌看著張安就有些心癢難耐,他真是好久沒摸著作坊了,趕緊把人帶去外書房說話。庭芳哭笑不得,既然只剩女眷,她也就攜著翠綠入了自家起居的正房。
落座後,庭芳笑問:“年前翠華來信說你們定了親,是已成婚了,還是預備成婚呢?”
翠綠勉強笑道:“且慢著些吧,他要管武備處,我則要打理成衣廠,此刻結婚太誤事兒了。”結婚就難免懷孕,新廠初立千頭萬緒,懷個孕直接就沒她站的地兒了。本就是在南昌時反應太慢,巧宗兒都叫前頭的姐姐搶了,自己混成了管內務的,次後.庭芳離京,更是混不進去別人的地盤。聽聞庭芳要南昌調人入京管五軍成衣廠,立刻同君子墨申請,才抓住的機會,自是不會輕易放過。翠華便是嫌婚姻拖累,索性不肯結婚。她與翠柳還是覺著嫁個男人有指望些,才鬆的口。
庭芳卻是笑著搖頭:“京城比南昌複雜百倍,裡頭還有許多被罰的官眷,更是不好管理。你初來乍到,陛下不會讓你當領頭,你管不來。且先從小管事做起,再慢慢往上爬。張安也做不到一言堂,京中水深著呢。既如此,你的婚事就別拖了吧。橫豎現在也沒法子獨當一面,先把孩子生了也使得。”
翠綠苦笑道:“生孩子真耽誤功夫。”
庭芳亦苦笑:“我知道,可有什麼法子呢?要麼你學翠華不嫁,既是嫁了,總要過這一遭兒。我算是解脫了,太醫說我再不能生。爲了這點好處,回回行經痛不欲生,我也認了。”
管過事兒的人才知道無法避孕到底有多糟心。翠綠深深嘆了口氣:“我當真寧可他納妾了。”
庭芳道:“你們這般盤算著結爲夫妻的,我也常見。到底怎生相處,你自家把握吧。只得利益也不是沒有白頭到老的,可既然做了夫妻,能生出幾分情誼總比沒有強。”
翠綠道:“真真什麼事都瞞不過郡主去。”
庭芳笑道:“你既想嫁人,正六品敕命自然捨不得放手。說句實話,他們幾個都是老光棍了,跟你們年紀都差著輩兒。張安又木訥,你不喜歡他人之常情。可是你們與尋常女眷不同,世上夫妻真能談的來的少之又少,休浪費機緣。”能從丫頭做到誥命,擱古代個個算奇蹟。多少官家女一輩子連個七八品都撈不著,在南昌的幾個丫頭,也就是趕巧兒了,顯的六品不值錢。只這般心態上的攀比,庭芳也懶的勸。想的通也罷,想不通也罷,都是自己的選擇了。
翠綠低頭不語。張安求娶她,是穆大工做的媒,當日能被庭瑤挑中送往東湖的,至少是偌大的福王府中能數得上名號的人。固然不如翠榮之機敏,稱句伶俐並不爲過。張安著實不大合她心意,可她錯失了良機,選擇已是不多。姐妹們都有誥命,叫她嫁個白身更是不願。心中有些委屈,可路又是自己選的,無處可訴,滿心悵然。
庭芳還有正事,便道:“你入得京來,雙拳難敵四首,我送兩個幫手與你。”
翠綠看著庭芳。
庭芳笑道:“你忘了豆青與豆芽了?她兩個在我跟前閒的撂貓逗狗,一年大二年小的,也該歷練了。”
翠綠忙點頭應了,豆青與豆芽在南昌亦是管過事的,庭芳本就缺丫頭,還勻兩個出來,很是不易。
庭芳想的是豆青與豆芽皆是在東湖買的,無牽無掛,孑然一身。她們終身都依附著葉家,雖年齡小,但是心腹。庭芳對一羣趕在廢賤籍之前就放良的丫頭有再造之恩,翠榮幾個固然有父母,身上卻深深蓋著她葉庭芳的標籤。徐家於武將系統是不怕的,本就是勳貴出身,便是沒有功績混進去也容易。可是文官系統,自己人實在太少。
翠柳與翠綠兩個的夫君,硬生生的混進了兵部,即便是技工,也是踩入了文官系統的大門。一方面,是庭芳嫡系對朝堂的滲透,另一方面也是昭示著庭芳的嫡系到底多麼容易出頭。她必須把豆青與豆芽放出去,要她們嶄露頭角,出現在世人面前。這是底層官家能夠上葉太傅之契機。對上要有關係,對下亦不可放鬆,沒有爪牙,叫甚一代權臣?
昭寧帝防備著庭芳再嫁丫頭給武將,庭芳調.教丫頭的手段確實太強。或者說,有她把過關的男人,確實醒事。沒有妾,枕邊風就太厲害了。劉達再是昭寧帝的潛邸舊人,衆人看他的眼神,就變成了徐景昌的嫡系。翠綠再是悵然,也知道沒有庭芳,她下輩子都未必能混成良家子,更逞論正六品誥命。對無根無基的丫頭們而言,庭芳是她們全部的依仗,爲了保持地位,她們只會是庭芳黨,永遠是庭芳黨。文武雙全,退能管內宅,進能當主事的丫頭背後,都是庭芳花費的無數心血。所以武將不能再籠絡,亦不必要再籠絡。接下來是各種法子的與文官結盟,聯姻,是非常好的手段。
庭芳又問君子墨近況,翠綠一一答了。庭芳所認識的女眷中,就屬君子墨最不消操心,她自家就麻溜的把日子過了。庭芳聽見翠綠說娘子軍搞的有聲有色,哀怨的道:“那混人小氣到死吧,我叫她給我調幾個人來,就壓著不讓。我快被大公主磨死了。”
翠綠指著立在一旁的小朵兒道:“她把妹妹賠給你了。”
庭芳看著比豆芽還小的小朵兒,簡直一臉血。這是賠給她一個丫頭,還是要她給帶閨女啊!庭芳鬱悶的問小朵兒:“你姐姐把你攆進京來有何打算?你娘呢?”
小朵兒規規矩矩答道:“回郡主的話,姐姐使我入京伺候郡主,並跟在郡主身邊好生學學爲人處世。”
庭芳只得問:“你會什麼?”
小朵兒答道:“讀書識字,騎射武藝都跟著姐姐學了點兒,只恐入不得郡主的眼。”
庭芳點點頭:“那便跟著我出門吧。”
小朵兒乾脆的應了聲是。
庭芳輕笑:“有點你姐姐的利索勁兒。”
又閒話了幾人景況,翠綠才緩緩道:“有一事得報與郡主知道。”
庭芳斂了笑,問:“何事?”
翠綠低聲道:“好叫郡主知道,華百戶沒了。”
庭芳怔住,半晌才問:“怎麼沒的?”
翠綠道:“今冬尤其冷,他著了涼,病沒幾日就去了。”
庭芳沉默了好一會兒,問道:“他可有甚心願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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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綠道:“他說他想郡主,叫我們告訴您,好好習武。還說想回大同,他想家。”
庭芳眼睛發酸,又一個疼愛過她的人離世,又一個叫她四丫頭的人消失。然而生老病死非人力可強求。征戰邊疆幾十年,華鬆的身體早就千瘡百孔。能撐到如今,已是不錯。理智如此,心裡還是忍不住的難過。深呼吸好幾下,才道:“他的屍骸呢?”
翠綠道:“不敢帶到郡主跟前,暫寄放在廟裡。”
庭芳便道:“我知道了。”
翠綠看著庭芳微微泛紅的眼圈,有些無措。
庭芳垂下眼,熊老頭,我其實也挺想你的,卻是再也不得見了。我會使人送你回大同,與妻女團聚。望你來生再不經此離殤,白頭到老,無疾而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