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旦,文武百官位列太和殿,比著磚封兒站的橫平豎直,爲昭寧帝朝賀。京中四品以上誥命,則往慈寧宮而去。太上皇被軟禁在離宮,趙太后倒是居住於宮內。夫妻兩個曾有齟齬,昭寧帝不願提,衆人只好跟著裝聾作啞,權當太上皇死了。
京城道路有限,百官無一不是提前出門,以免誤時。除夕本就要守夜,京城許多人家都是徹夜不歇。陳氏凌晨兩點就開始層層疊疊的穿誥命服飾。越氏在一旁看的眼熱,正一品,羨煞旁人。
徐景昌身兼儀賓、國公與中軍左都督三職,慣例按最高職位排。昭寧帝卻是在年前就吩咐了,叫徐景昌領國公們朝賀,故立在了國公隊列裡。北風夾著雪花從太和殿前刮過,年老體弱之人,凍的瑟瑟發抖,卻依舊堅韌的站著。
三公之下是三孤,庭芳因病缺席,袁首輔站了文官的首位。新年朝賀,是義務,亦是榮耀。尤其是爲首的幾位。武不如文,庭芳若來,武一品都不能走在她前面。可是頭一年朝賀,她偏偏缺席。文臣們摸不清庭芳的身體狀況,太和殿前不宜交談,彼此用眼神交流著。
盼著庭芳一命嗚呼的不在少數。自從徐景昌做了左都督掌管了錦衣衛,定國公府就似鐵桶一般,再無人能探尋其間消息。各懷鬼胎的走完流程,文武百官並誥命們有序的撤出宮廷。出了太和門,過了金水橋,衆朝臣就三三兩兩的開始彼此拜年。
陳鳳寧朝嚴鴻信拱手:“嚴閣老新年大吉。”
嚴鴻信忙回禮道:“陳閣老鴻運當頭,萬事如意。”
新年的祝福語,無需文采,要的就是熱鬧,越俗氣越好。衆人你來我往,皆是喜笑顏開的模樣。又撞見袁首輔,二人齊齊問好。幾個高官立時湊在了一處,客套的口頭邀約著戲酒。
韋鵬雲就問:“前日彷彿聽誰說來,道是首輔大人家有喜事,怎地不下帖子?”
袁首輔心道,拐著彎兒打探消息呢?面上不露,依然笑道:“原是年底小輩娶親,卻因先房閣老的小兒子要下場,葉三姑娘的婚事往後壓了壓,五姑娘便不好越過姐姐,跟著往後拖了。要到四五月間再擺酒,到時還請諸位賞臉,來家喝杯喜酒。”
曹俊郎笑道:“那是自然!”
幾個人說著繼續往外走,途中少不得與各路人馬打招呼。高官們在前頭慢慢走著,品級低的就不敢越過去,更走的慢了。韋鵬雲眼尖,恰看到徐景昌同劉達一齊往外走,忙叫住:“徐都督。”
徐景昌停住,對韋鵬雲頷首示意。
韋鵬雲行了一禮,笑問:“太傅今日可好?”
此言一出,周圍的文臣立刻就豎起了耳朵。徐景昌笑笑:“還好。”
不是重病,等閒都不缺席朝賀。文臣們眼神亂飛,徹查內務府時,葉太傅可是被擡著回去的。這是纏綿病榻的節奏?
徐景昌卻不肯透露太多信息,其實庭芳就是還有些咳,朝賀對病人而言負擔是有些重,昭寧帝緊張過度,庭芳就從善如流的窩家裡了。都是做官做老了的人,面上功夫絕佳,什麼都看不出來。
打探不出消息,衆人也沒了興致。徐景昌又朝文臣們笑了笑,跟劉達一塊兒走了。
戶部尚書吳世賢溜達了過來,衝陳鳳寧道:“令外孫女婿當真好風采!”
在場的誰不知道陳鳳寧早擺出了與葉太傅道不同不相爲謀的姿態,吳世賢冷不丁的來一句,還是爲上回甄賢寧貪墨案,魯黨攻殲江南黨之仇,故意刺了一句。
陳鳳寧心中冷笑,你們這會兒覺著太傅好,過二日便沒那等天真了!
說話間,起風了。韋鵬雲抱怨了一句:“才晴了沒二日,今日又開始了。看著要下雪的模樣兒,我們且先回吧。”
幾個人走到了午門口,過堂風更是冷冽,幾個人都加快了步伐。陳鳳寧與嚴鴻信落在了後頭,慢吞吞的走出了午門,撿了人少之處,邊走邊說。
只聽嚴鴻信道:“年前內務府一事,可見陛下實在急躁了些。”
陳鳳寧道:“陛下年輕,行事果決。只難免物議沸騰,於名聲不宜。”
嚴鴻信嘆了口氣道:“他原先就是個急躁的性子。”說著苦笑,“現看來,反倒是太傅穩重些了。”
陳鳳寧似笑非笑的看著嚴鴻信:“江西風雲,嚴閣老竟還抱著僥倖?”
嚴鴻信道:“江西是仗著水患,太傅想天下王田,癡人說夢耳。”
陳鳳寧餘光掃過,確認周遭沒人,才道:“山東已有許多人覺著賦稅太高,索性同官府獻了田,做了皇家的佃農了。”
嚴鴻信呆了一下:“竟有如此天真之人?”
陳鳳寧笑了聲:“陛下好手段吶!知道必有人貪,他便放任不管。中產富戶被壓的喘不過氣,索性獻了田。王田不過三成稅,便是有人伸了手,也至多四成。再則,陛下親下了旨意,無產者無需徭役。可那麼多官邸要修繕,那麼多河流要疏通,哪裡缺得了人?有產的負擔更重。兩相夾擊之下,他們或帶著田投了官員,或投了陛下,端看個人怎麼選了。”說著長吁了一口氣,“陛下急躁是有點兒,卻是出了師了。”
嚴鴻信的眼神有些冷:“你瞧著葉太傅的身子骨如何?”
陳鳳寧嗤笑:“很有些人盼著她一病死了,我看他們也是白日做夢。我們徐都督旁的事猶可,於葉太傅的事上,最容易露破綻。看他不慌不忙便知太傅暫無大礙。”
嚴鴻信被陳鳳寧說中心思,頓生鬱氣。繼續方纔的話題道:“那你家族人日子可還過得?”
陳鳳寧搖頭:“你猜也猜著了。說來如今江西大富,你家呢?”
嚴鴻信苦笑:“誰敢跟太傅硬碰硬。今兒命婦們可是沒去坤寧宮朝賀。”
陳鳳寧繞了半天彎子,大冷天的不想打啞謎了,就問:“江南不至於鐵板一塊吧?江西的棉布暢銷,江南豪族就沒有不滿的?”
嚴鴻信道:“自是有眼光長遠之人。”
陳鳳寧笑道:“我還當大夥兒都認命了呢。”
嚴鴻信笑:“怎麼可能,葉家且沒齊心協力。葉登來可是對侄女不滿的很吶!日日一羣清流,在盤算著上書。”
陳鳳寧鄙視:“跳樑小醜。”
嚴鴻信笑道:“陳公把我也掃進去了。”
陳鳳寧道:“休怪我說話直,葉俊德麼,倒真是根直腸子。餘者跟著他鬧的,都是想借著他掙耿直名望的。無事掀起三分浪,真以爲自己站在浪頭了。你可知年前,葉太傅可是送了一擔年禮與葉俊德,卻是叫人哄著退了回去。鬧騰了小兩個月,不知道的還當是葉家叔侄演戲,名利雙收了還!葉太傅寬宏大量、至情至孝吶!葉俊德可真是她親叔!”
嚴鴻信頓時有些無語,嘆了口氣道:“那般罵的難聽,她竟能繃住不惱,坊間誇她大度,也是誇得著的。”
陳鳳寧道:“她何須惱,哪個管事的不被罵?咱們誰不捱罵了?不過分的自無需過心,過分的?張祺的哀鳴還未散吶!我瞧到了今日,方知自幼情誼就是不同。陛下三人,才叫守望相助!”頓了頓,陳鳳寧又道,“捧殺,已是無效,休做無用功了吧。”
二人終於走出了皇宮的範圍,家下人迎了上來,卻被揮退,只得不遠不近的墜在後頭。
陳鳳寧緩緩的揹著手走了好幾步,才道:“你老家竟就一點子招兒都沒有?”
嚴鴻信道:“也學著開廠子,可渠道牢牢握在她手中,不過撈些殘羹冷飯罷了。江西那一處,旁人再伸手不得。我家已有族人試圖往江南遷徙了。”
陳鳳寧笑道:“不是試圖,是已經遷了泰半了吧?”房家衰落,正有空子可以鑽!
嚴鴻信被叫破,也不否認,但更不想承認。江南各大家族盤踞,見縫插針很是不易。原本想撿劉家的漏,沒想到庭芳卻是放過了劉家。房家畢竟沒有徹底完蛋,整個吞併是不可能的,只能仗著是閣臣,搶點子散碎,把族人安頓好,以圖日後了。
陳鳳寧卻又道:“江南也未必安全。陛下盯的緊。”
嚴鴻信道:“陛下半分情面不講,對親伯父尚下狠手,大夥兒心裡都覺得涼啊!”
陳鳳寧聞弦知雅意,前日說昭寧帝太歹毒的話,果然是嚴鴻信等人放出去的。不動聲色的打量著嚴鴻信,遷徙入江南,是想與江南黨結盟麼?陳鳳寧邊走邊沉思著,昭寧帝越發老練,如果他是昭寧帝,爲了瓦解江南實力,必然故意不修運河。淤塞,逼的人不得不走海運。海運牢牢抓在昭寧帝手中,在逼死沿江依附運河而生的家族的同時,賺的盆滿鉢滿。
棉紡已被擠的差不多了,接下來是絲綢。江南黨確實該著急了。嚴鴻信的盟友尋的不錯。隨機陳鳳寧又笑了出來,天下亂竟也有好處。若非爛透了根子,昭寧帝裝死不修運河的事兒還辦不成,利益瓜分到今日的地步,是誠心想修都是不能夠的。江南太猖狂。
若非家族佔地被持續擠壓,陳鳳寧也不想與饕餮江南爲伍。昭寧帝確實年輕,什麼都想做,便什麼人的利益都動的到。應該先動運河與商稅,最後再想辦法行王田的。一股腦兒的幹,爽快是爽快了,卻是樹敵滿天下。亂拳打不死老師傅,亂拳自會打死自己。
陳鳳寧朝紫禁城的方向看了一眼,君臣之爭還未真正開始,陛下,你好自爲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