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小說

第十章

他們兩人都不知道這種感覺是何時開始的,或者說得更實際一點,是否有過這種感覺。又或者,如果真有那種感覺,他,或她,想讓那樣的感覺持續(xù)多久,深入到什麼程度。他們之間沒有什麼戲劇性的起伏轉(zhuǎn)折,沒有什麼矛盾衝突需要化解,沒有什麼障礙需要跨越。他們需要的只是溝通,幾句話,一個眼神。也許另一種東西和說話、眼神一樣重要,那就是他們時常的相視而笑,淺淺的、淡淡的笑。

他們住在這家鄉(xiāng)間小旅館,生活起居就像住在療養(yǎng)院一樣。假如他們住在醫(yī)院裡,生活大概也就是這樣吧。白天,瑪莉負責(zé)處理日常生活瑣事,例如洗衣服,吃飯,查地圖,買報紙。她曾一人開著那輛偷來的車,往南大約十五公里,到一個叫雷納克的小鎮(zhèn)上,把車子丟掉,然後再坐出租車回蘭斯堡。她不在的時候,傑森把所有時間都用來做兩件事:第一,徹底放鬆,好好休息,第二,鍛鍊自己的體能,讓自己的身手恢復(fù)靈活。他腦海中彷彿殘留著某些過去的記憶,提醒他必須嚴格執(zhí)行這兩件事。身體能不能復(fù)原,就看他是否能夠嚴守紀律,好好休息,好好鍛鍊了。他隱約感覺得到,很久以前他就是這樣……遠在他到黑港島之前。

在一起時,他們會聊天。剛開始感覺有點彆扭,就像兩個陌生人突然湊在一起時,彼此間免不了言語交鋒,脣槍舌戰(zhàn),你來我往,然而,烽火連天、山河動盪之後,他們終究還是能安然度過那場戰(zhàn)禍。他們刻意在談話中注入輕鬆自在的氣氛,一種根本不可能存在的氣氛。不過後來他們發(fā)現(xiàn),順其自然,感覺反而輕鬆多了。什麼是順其自然呢?就是承認兩人本來就很難輕鬆自在。他們之間,除了聊那些先前發(fā)生過的事情外,實在沒什麼別的好說的了。就算真有什麼別的,通常都要等他們把從前的事情聊完之後,別的話題纔會出現(xiàn)。他們平常總是小心翼翼地聊起先前發(fā)生的事,聊完之後一陣沉默,然後是鬆了口氣的感覺,接著就會轉(zhuǎn)移到別的話題。

也就是在那樣的時刻,傑森纔會聽她談一些自己的出身背景,對這個救了他命的女人有了概括的認識。傑森向她抱怨,說她對他的認識和他對自己的認識一樣多,可是他卻對她一無所知。她究竟是怎樣的出身背景?深紅色的秀髮,晶瑩剔透的皮膚,這麼一個漂亮迷人的女人,一看就知道是在哪個農(nóng)場里長大的,爲(wèi)什麼偏偏要去念什麼經(jīng)濟學(xué)博士,擺出一副老學(xué)究的模樣呢?

“因爲(wèi)她實在受不了農(nóng)場的生活。”瑪莉說。

“你在開玩笑吧?你真的是鄉(xiāng)下來的?我剛纔只是隨便瞎猜。”

“嗯,說得更具體一點,應(yīng)該是個小牧場。跟阿爾伯塔省Alberta,位於加拿大西部,是加拿大草原諸省中最西的一個省份,以野牛和石油產(chǎn)品聞名。那種超大型的牧場比起來,算是小的。從我爸爸那個年代開始,法裔加拿大人想到西部買土地,有很多不成文的限制。別想和那些上等人比大小。我爸爸常常說,假如他不姓聖雅各,而是改成聖詹姆斯這樣的姓,他不知道會比現(xiàn)在有錢多少倍。”

“他是個牛仔嗎?”

瑪莉笑了起來。“不是。他從前是個會計師。後來會去開牧場,是因爲(wèi)二次大戰(zhàn)時他駕駛威格式轟炸機。他是加拿大皇家空軍的飛行員。我猜,自從他在天空翱翔過之後,再回去當(dāng)會計師坐辦公桌就有點無聊了。”

“他的膽子一定不小。”

“他的膽子大到超乎你的想像。他還沒買下那個牧場之前,就已經(jīng)開始做牛的買賣了,當(dāng)時土地還不是他自己的。大家都說,他骨子裡是個不折不扣的法國人。”

“要是有機會見到他,我一定會喜歡這個人。”

“你一定會。”

她說,她從小和父母、兩個兄弟住在外號牛仔城的卡爾加里Calgary,加拿大西南部阿爾伯塔省城市。,十八歲那年,她離家到蒙特利爾的麥吉爾大學(xué)去念書,從此就不知不覺走上另一條路,一條她從來沒想過的路。小時候在阿爾伯塔省,她念的是教會學(xué)校。學(xué)校的功課很無聊,她也根本就漫不經(jīng)心的,只喜歡在原野上騎馬奔馳。那時候,她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動腦筋是件令人無比振奮的事了。

“事情就這麼簡單,”她告訴他,“我一直把書本當(dāng)成仇人,結(jié)果,我突然來到一個地方,身邊的人都是被書附了身的書呆子,這種生活真是太精彩了。所有人都在高談闊論,從早談到晚,沒完沒了——課堂上談,研討會談,甚至連擠在亂哄哄的酒吧裡喝啤酒的時候都在談。我猜大概東拉西扯本身就會讓我興奮起來。你知道那種感覺嗎?”

“我想不起來了,不過我想像得到,”傑森說,“我想不起來學(xué)生時代是什麼樣子,想不起來自己是不是有過那樣的朋友,不過,我相信我從前大概也是那樣子的。”他笑了一下,“抓著啤酒杯高談闊論,這樣的場面我印象深刻。”

她也對他笑了一笑。“我在我們繫上很引人注目。一個從牛仔城來的高頭大馬的女孩子,在家裡還要和兩個兄弟比來比去。在那所蒙特利爾的大學(xué)裡,我的酒量比半數(shù)以上的男生都要好。”

“他們一定恨死你了。”

“那倒不至於,頂多是妒忌。”

瑪莉·聖雅各走進一個嶄新的天地,從此就不曾回到昔日的世界了。只有在寒暑假時,她才偶爾回一趟卡爾加里的老家,不過因爲(wèi)路途遙遠,後來她回去的次數(shù)就越來越少了。她在蒙特利爾的生活圈逐漸擴大,每到暑假,她都會在校內(nèi)外到處兼差。剛開始她念的是歷史,後來慢慢發(fā)現(xiàn),絕大多數(shù)的歷史都是被經(jīng)濟力量塑造的——權(quán)力和地位必須付出代價——於是她試著讀了些經(jīng)濟學(xué)理論,沒想到就此迷上了經(jīng)濟學(xué)。

後來,她在麥吉爾大學(xué)繼續(xù)讀了五年,拿到了碩士學(xué)位,並獲得加拿大政府的獎學(xué)金,去牛津大學(xué)深造。

“告訴你,那可真是個大日子,我還以爲(wèi)我爸爸會氣到中風(fēng)。他把他的寶貝牛羣扔給我哥哥,一扔就是好幾天,千里迢迢坐飛機到東部來找我,勸我不要去牛津。”

“勸你不要去牛津?爲(wèi)什麼?他自己是會計師,而你就要繼承他,去讀經(jīng)濟學(xué)博士了。”

“我看你也和別人一樣不懂,”瑪莉忽然大聲起來,“會計和經(jīng)濟根本就是死對頭,一個見樹,一個見林,兩種觀點通常都難免南轅北轍。更何況,我爸爸並不是地道的加拿大人,他是法裔加拿大人。他認爲(wèi)我背叛了法蘭西的血統(tǒng)。我告訴他,我拿了政府的獎學(xué)金,回來之後至少要在政府機構(gòu)裡工作三年。一聽到這個,他的態(tài)度就軟下來了。他說我可以‘在政府裡發(fā)揮影響力,爲(wèi)同胞服務(wù)’。魁北克萬歲,法蘭西萬歲!”

他們兩個都笑起來。

她遵照約定在渥太華政府工作了三年,之後上級不放她走,想盡辦法用各種冠冕堂皇的理由把她留下,一拖再拖。每次她想走,她就會升官,辦公室就變寬敞,手下的人手就會變多。

“當(dāng)然,權(quán)力使人腐化,”她笑了一下,“這一點,沒有人會比我這種高級官僚更清楚了。銀行和企業(yè)拼命巴結(jié)我,希望得到我的推薦。不過,我倒是覺得拿破崙說得最妙:‘只要給我足夠的勳章,我就所向無敵了。’所以我留了下來。我熱愛我的工作。不過,最主要的還是因爲(wèi)那是我擅長的工作,那纔是最大的動力。”

她說話時,傑森一直看著她。在她那強大自制力的外表下,潛藏著一種朝氣蓬勃、孩子般的天真活潑。她是個熱情洋溢的人,不過,每當(dāng)她意識到自己表現(xiàn)得太過熱情時,她就會開始壓抑。當(dāng)然,她對自己的工作一定很有一套,他相信,不管做什麼事,她一定全力以赴。“我相信那是一定的——我是說你的工作表現(xiàn)一定很傑出。可是,這樣一來,你就沒時間做其他事了,對不對?”

“所謂其他事是指什麼?”

“噢,我是說一些很平常的東西,像是老公、孩子、白籬笆的房子。”

“總有一天我也會有的,我並不排斥。”

“但現(xiàn)在還沒有,對不對?”

“是的。不過有幾次已經(jīng)很接近了,只差最後走進禮堂,戴上結(jié)婚鑽戒了。”

“彼得是誰?”

瑪莉的笑容突然僵住了。“我忘了,你看過那封電報。”

“抱歉。”

“沒關(guān)係。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談到彼得,我很欣賞他。我們在一起同居了將近兩年,只可惜最後還是分手了。”

“你把他甩了,顯然他卻沒有懷恨在心。”

“他最好不要!”她又笑了起來,“他是我們部門的主管,可能不久就有機會入閣了。要是他敢不老實,我就把他不知情的一些秘史都告訴財政部,到時候,他只好乖乖回鍋,當(dāng)個SX—2等級的小官了。”

“他說他二十六號會到機場去接你,你最好給他發(fā)個電報。”

“對,我知道。”

他們一直沒談到她要不要走。這個話題,他們一直避而不談,彷彿那是早晚的事,只不過還很遙遠。他們在聊那些先前的事情時,不曾談到這個問題,因爲(wèi)那是將來的事。瑪莉說過她想幫他,而他也接受了,不過,他以爲(wèi)她只是一時受到感激心理的矇蔽,最多陪他個一兩天——這樣也足以讓他感激涕零了。他無法想像她會待得更久。

這就是爲(wèi)什麼他們不去談這件事的原因。他們在一起時會說話,會互相看著對方,會淡淡地笑一笑,感覺越來越自在。在某些奇特的時刻,他們甚至?xí)械接泄蓽厍樵谒麄冎g蠢蠢欲動。兩個人都察覺到了,於是他們開始迴避。他們不敢去想兩人之間還能夠有什麼。

於是他們一直回頭談那些異乎尋常的事,過去的事。主要是談他的過去,而不是他們共同經(jīng)歷的那些事,因爲(wèi)他就是那個異乎尋常的主角——因爲(wèi)他,他們兩個纔會湊在一起……在這個小房間裡,在一個瑞士小村莊的旅館裡。異乎尋常。對瑪莉·聖雅各來說,這一切已經(jīng)脫離了她那個合理有序的世界,正因爲(wèi)如此,她那有條理、擅長分析的頭腦一受到刺激,立刻就開始運作了。不合常理的事情正等著她去檢驗、破解、提出合理解釋。她開始持續(xù)不斷地提問,並由這些問題來探索傑森的過去,就和當(dāng)初喬福瑞·華斯本在黑港島上所做的事情一樣,只不過她沒有醫(yī)生的耐性。她已經(jīng)沒有太多時間了,正因爲(wèi)她很清楚這一點,所以她提問時,嗓門不知不覺地越來越大,幾乎就要變成嘶吼了。

“你看報紙的時候,最容易注意到什麼?”

“災(zāi)難和混亂。不過好像大家都一樣。”

“別鬧了。什麼東西會讓你感覺很熟悉?”

“幾乎每種東西都很熟悉,但我也說不上來爲(wèi)什麼。”

“舉個例子吧。”

“就拿今天早上的報紙來說好了。有一則新聞報導(dǎo)說,美國運送了一批軍火去希臘,結(jié)果在聯(lián)合國引起爭議,俄國人表示抗議。我可以瞭解這條新聞背後的含意,兩大勢力在中東地區(qū)的較勁延伸到了地中海。”

“再舉另一個例子吧。”

“還有另外一則新聞報道,說西德波恩政府設(shè)在波蘭華沙的辦事處被東德政府騷擾。東方陣營,西方陣營,這種東西我一看就懂了。”

“你可以看出兩者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對不對?你的政治傾向很強,很有國際觀。”

“或者可以說我對國際局勢具備了豐富的專業(yè)知識。不過我並不覺得我是外交人員,因爲(wèi),共同社區(qū)銀行賬戶裡的那些錢就足以證明了。”

“這我同意。不過,畢竟你有很高的政治敏感度。對了,談?wù)劦貓D吧。你不是叫我去幫你買地圖嗎?你看地圖的時候,腦子裡會想到什麼?”

“有時候,當(dāng)我聽到某個名字,腦海中就會浮現(xiàn)一些畫面。先前在蘇黎世的時候就是這樣。比如高樓大廈、飯店、街道……有時候是某些人的臉。只不過,我從來沒有想到過名字。我想不起那些人的名字。”

“你常常全球各地到處跑,對不對?”

“應(yīng)該是吧。”

“你自己一定很清楚。”

“好吧,我確實常常到處跑。”

“你都是怎麼到外地去的?”

“怎麼去?那是什麼意思?”

“你通常是坐飛機呢,還是坐車?我說的不是出租車,而是你自己開車。”

“都有吧。你爲(wèi)什麼要問這個?”

“如果你坐的是飛機,那意味著你去的地方很遠,而且出遠門的次數(shù)很頻繁。有人和你碰面嗎?你看到的那些人是在機場,還是在飯店?”

“在街上。”他回答得有點被動。

“街上?爲(wèi)什麼是街上?”

“我不知道。那些人多半都是在街上和我碰面……也有在安靜偏僻的地方,幽暗的地方。”

“餐廳嗎?還是咖啡館?”

“沒錯,還有在房間裡。”

“飯店的房間嗎?”

“沒錯。”

“不在辦公室裡嗎?公司的辦公室?”

“有時候。不常。”

“好吧。你說有人會跟你碰面,你會看到某些人的臉。是男人還是女人?還是男、女都有?”

“大部分是男的。有一小部分女人,但大多數(shù)是男人。”

“他們跟你談些什麼?”

“我不知道。”

“設(shè)法回想一下。”

“我沒辦法。我想不起任何聲音。我想不起他們說過什麼。”

“你跟他們見面是事先安排好的嗎?你會跟別人見面,通常都意味著你和別人有約。他們打算和你見面,你也打算和他們見面。時間地點是誰安排的?一定有某一方會安排。”

“電報。電話聯(lián)絡(luò)。”

“誰和你聯(lián)絡(luò)?從什麼地方和你聯(lián)絡(luò)?”

“我不知道。反正他們會和我聯(lián)絡(luò)。”

“打到飯店裡找你嗎?”

“多半應(yīng)該是在飯店裡。”

“你對我說過,鐘樓大飯店的襄理告訴你,有人給你留信。”

“那就是說,他們是到飯店來找我的。”

“什麼七一公司的人嗎?”

“踏腳石七一公司。”

“踏腳石。那是你工作的公司,對不對?”

“我不知道那是什麼公司。我根本查不到。”

“專心想!”

“我已經(jīng)很專心了。電信局並沒有那家公司的記錄。我打到紐約問過了。”

“你好像覺得那很不尋常,對不對?”

“當(dāng)然不尋常。你爲(wèi)什麼這樣問?”

“那很可能是外地的住家辦事處,或是一個獨立的子公司——那家公司創(chuàng)立的目的只是爲(wèi)了幫母公司採購,以免在價格談判時,讓對方知道自己的來頭而哄擡價錢。這種把戲每天都在上演。”

“你這話是要說給誰聽?誰會相信?”

“說給你聽。你是個巡遊世界的談判員,爲(wèi)美國人爭取最大的商業(yè)利益。所有證據(jù)都指向這一點。那個賬戶的錢是隨時可以動用的資金,只要經(jīng)過多方共同覈準就可以秘密動用,只不過一直沒有正式執(zhí)行過。這些事實證據(jù),再加上你對政治局勢的敏銳,顯示你是一個代理採購經(jīng)紀人,而且,你本身很可能就是母公司的大股東,或是合夥人。”

“你說得還真順。”

“我說的東西沒有半點不合邏輯。”

“但有一兩個漏洞。”

“什麼漏洞?”

“那個賬戶沒有任何動用的跡象,只有存入。意思是說我並非在採購,而是在銷售。”

“你自己也不確定,你根本不記得啊。存款差額也是一種付款方式。”

“我連什麼是存款差額都不知道。”

“懂得逃稅漏稅的財務(wù)人員都知道。好了,另外一個漏洞在哪裡?”

“沒有人會爲(wèi)了壓低採購價格去殺人。他們最多隻是揭穿對手,不會殺害對手。”

“要是他們不小心犯了錯,牽涉到龐大的金額,他們就會殺人了。或者,那個被害人是誤殺;殺錯人了。我想說的是,你絕對不可能是自己想像的那種人!不管別人怎麼說。”

“你說得真篤定。”

“我是很篤定。我和你在一起已經(jīng)三天了,我們談了很多,聽你說了很多。整件事顯然是有人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或者,整件事是某種陰謀。”

“哪一方面的陰謀?要對付誰?”

“這就是你必須去查清楚的。”

“謝了。”

“對了,我問你,當(dāng)你想到錢的時候,你最容易聯(lián)想到什麼?”

別再問了!別再折磨我了!你還不懂嗎?是你搞錯了。當(dāng)我想到錢的時候,我最容易聯(lián)想到的就是殺人。

“我不知道,”他說,“我累了。我想睡覺。別忘了明天早上去發(fā)電報。”

夜很深了,早就過了半夜十二點。今天已經(jīng)是第四天了,他還是睡不著。傑森·伯恩呆呆地瞪著天花板。房間另一頭的牀頭桌上有盞檯燈,淡淡的光亮映照著黝黑的天花板。即使到了夜裡,檯燈還是一直開著。瑪莉堅持一直開著檯燈,他沒問爲(wèi)什麼,瑪莉也沒說。

天一亮,她就要走了,而他也得開始執(zhí)行自己的計劃了。他會在旅館裡多待幾天,打電話給韋倫鎮(zhèn)的醫(yī)生,約個時間把傷口的線拆掉。接著,下一站就是巴黎了。錢在巴黎,此外,還有別的事也在巴黎等他處理。他心裡明白,也感覺得到。那是最後的解答,就在巴黎。

你不是那種會感到茫然無助的人。你一定會想出辦法的。

他會發(fā)現(xiàn)什麼?一個叫卡洛斯的人?卡洛斯究竟是誰?他和傑森·伯恩之間究竟是什麼關(guān)係?

這時候,他聽到牆邊的長沙發(fā)有聲響,窸窸窣窣的衣服聲。他瞥了一眼,發(fā)現(xiàn)瑪莉也沒睡覺,因此嚇了一跳。她正看著他,或者應(yīng)該說,凝視著他。

“你真的大錯特錯了,你知道嗎?”她說。

“哪裡錯了?”

“你心裡想的是錯的。”

“你根本不知道我在想什麼。”

“不,我知道。我見過你那種眼神,那種感覺就像你正看著某個東西,卻沒把握確定它是否存在,但一方面又很怕它真的存在。”

“那個東西確實存在過,”他說,“那可以解釋爲(wèi)什麼會發(fā)生施特普代街那件事,可以解釋德賴·艾本豪森餐廳那個胖子爲(wèi)什麼會說那些話。”

“我無法那樣解釋,你也不必那樣解釋。”

“那個東西是存在的。我看得見,那些真的存在。”

“那你應(yīng)該想辦法弄清楚爲(wèi)什麼。傑森,你不可能是你自己想像的那種人。你一定要想辦法弄清楚。”

“巴黎。”他說。

“沒錯,巴黎。”瑪莉從那條長沙發(fā)上站起來。她穿著一件淡黃色的睡袍,領(lǐng)口有顆珍珠色的鈕釦。她赤腳走到傑森的牀邊,睡袍隨著她的身體擺盪飄逸。她站在牀邊,低頭看著他,然後舉起雙手解開睡袍領(lǐng)口的鈕釦。她坐到牀緣,睡袍從她肩上滑落,細緻柔美的**在他眼前展露無遺。她彎身靠向他,雙手伸向他的臉,輕柔地捧起他的臉頰。她凝視著他,眼神正如過去這幾天一樣,那麼堅定而專注。“謝謝你救了我。”她無限溫柔地說。

“我也要謝謝你救了我。”他說。他感覺到心中的渴望。他知道她心中也有同樣的渴望。他有點好奇,她是否也和他一樣,除了渴望,還感受到一種痛楚呢?他腦海中沒有任何女人的記憶,也許那是因爲(wèi)他生命中不曾有過女人。他惟一想得到的女人,就只有她了。她是他的一切,而且,她對他似乎還有更大的意義……無比的意義。她驅(qū)走了他生命中的黑暗,紓解了他的痛苦。

這些話,他一直不敢對她說。此刻,她彷彿正在告訴他,一切還是可以美好的,即便只是短暫的一時一刻。此夜綿綿夜未央,她要在他腦海中留下記憶,因爲(wèi)她也和他一樣,渴望從緊繃的暴力陰霾中逃脫出來。暫時將所有的壓力拋到腦後,讓那短暫溫存的片刻撫慰彼此。他別無所求,然而,他在心中對上蒼吶喊著,他是多麼需要她。

他伸出手輕撫著她細緻柔美的**,將她拉到身前,親吻她的脣。那溫?zé)釡釢櫟母杏X觸動了他,激起了他的慾望,所有的疑慮一掃而空。

她掀開被子,投入他的懷中。

她躺在他懷裡,頭枕在他的胸口,小心翼翼地避開他肩上的傷口。她輕輕地翻身躺回去,用手肘撐起身體。他凝視著她,兩人眼神交會,相視而笑。她伸出手,用食指按住他的嘴脣,輕聲細語地對他說。

“我有些話要對你說。我希望你靜靜地聽我說,別打斷我。我不會給彼得發(fā)電報。暫時不發(fā)。”

“什麼,怎麼回事?”他把她的手從自己的嘴脣上拉開。

“請你先別說話,聽我說。我說‘暫時不發(fā)’,並不代表我不發(fā)了,只是要等一陣子。我要留下來陪你。我要和你一起去巴黎。”

他還是插嘴說了一句:“如我不想讓你去呢?”

她俯身靠向他,在他臉頰上輕吻了一下。“我不信,我知道你想什麼。”

“換作我就不會那麼肯定。”

“可惜你不是我。你抱著我的時候,我可以感覺到你有千言萬語想告訴我,只是說不出口。也許那些是這幾天來我們兩人都想對彼此說的話。我也說不上來這是怎麼回事。噢,對了,有些很玄的心理學(xué)理論好像提到過,兩個聰明人一起淪落到地獄,後來死裡逃生……兩個人一起逃了出來。大概就是這麼回事吧。反正,此刻我就是想留下來,我無法逃避。我不能丟下你不管,自己一個人跑掉。因爲(wèi)你需要我,我的命是你給的。”

“你爲(wèi)什麼認爲(wèi)我需要你?”

“有些你辦不到的事情,我可以辦到。剛纔那兩個小時裡我就在想這個,”她整個人坐起來,赤裸的身軀展露無遺,“你有一大筆不知道哪兒來的錢,可是會計財務(wù)方面的事你卻一竅不通。也許你以前懂,可是現(xiàn)在卻一竅不通。而我懂。此外,還有別的原因。我是加拿大政府的高級官員,我有權(quán)力透過各種途徑查詢資料。此外,我還有外交豁免權(quán)。目前國際金融敗壞,加拿大受到嚴重的衝擊。我們已經(jīng)研究出保護國內(nèi)金融的政策,而我也參與了這項工作。所以我會來蘇黎世。我不是來和他們討論什麼抽象的理論,我是來觀察哪個國家可以聯(lián)盟,然後回去做報告的。”

“就算你有權(quán)力、有途徑,但問題是,這些東西對我有幫助嗎?”

“我想可以。還有外交豁免權(quán),也許這纔是最重要的。我答應(yīng)你,要是一有任何暴力衝突的危險跡象,我立刻就發(fā)電報,趕快離開。一方面我自己會怕,另一方面,一旦陷入那種危險的局面,我不希望自己變成你的負擔(dān)。”

“一有任何危險跡象,”傑森重複她的話,打量著她,“而且,什麼時候有危險,哪裡有危險,由我來決定,對不對?”

“最好還是你來決定。我缺乏那種經(jīng)驗,不敢多嘴。”

他還是一直看著她,兩人陷入了沉默,短暫的片刻彷彿無比漫長。後來他終於開口了。他問:“你爲(wèi)什麼要這樣做?你不是才說過,我們這兩個聰明人剛從地獄裡死裡逃生。我們只不過是同病相憐,你這樣做值得嗎?”

她靜靜地坐在那裡,一動也不動。“我剛纔還說過另外一件事,你大概忘了。四天前的晚上,有個人本來可以自己逃命,但他卻回來救我,而且,爲(wèi)了救我,他願意犧牲自己的性命。我信任那個人。也許他覺得沒什麼,但對我卻意義重大。這纔是真正的原因,所以我必須留下來幫你。”

“好吧,我接受,”他說著,伸出手輕撫著她,“我本來不該答應(yīng),不過,我願意讓你留下來。我渴望你的信任。”

“現(xiàn)在你可以說話了,”她輕聲細語地說。這時候,遮在她身上的被單滑下來,她靠過去緊貼著他的身體,“再愛我一次,懂嗎?我也需要你。”

又過去了三天三夜。那三天,他們彼此撫慰,互相探索,沉浸在溫馨熱烈的氣氛中。然而,一種無形的壓力卻揮之不去,因爲(wèi)他們心裡明白,兩個人即將面臨一場鉅變。當(dāng)鉅變來臨時,速度會快得令人措手不及,因此,他們已經(jīng)不能再回避某些問題了。他們必須談清楚。

桌上擺著點燃的香菸和熱騰騰的咖啡,煙霧裊繞,熱氣蒸騰。旅館的門房是個熱情洋溢的瑞士人,很多事他雖看在眼裡,口風(fēng)卻很緊。幾分鐘前,他送來兩份法式早餐和幾份蘇黎世的報紙,然後就走了。傑森和瑪莉面對面坐在那瀏覽報紙。

“你看到什麼新聞了嗎?”傑森問。

“那個老人。吉桑河邊的那個守夜員。昨天已經(jīng)被安葬了,警方還是沒有頭緒。報紙上寫的是‘目前正在調(diào)查中’。”

“我看到更大的新聞。”傑森說,包著繃帶的左手擺弄著報紙,動作有點笨拙。

“你的手怎麼了?”瑪莉看著他的手問。

“好多了。手指已經(jīng)靈活多了。”

“我知道。”

“看不出來你這個人也滿腦子的不正經(jīng),”他把報紙對摺起來,“在這裡。報道寫得和幾天前一模一樣。彈殼和血跡正在化驗。”傑森擡起頭來看她。“不過,還有別的。衣服的碎片。之前的報道沒有提到這個。”

“會有麻煩嗎?”

“不會連繫到我的。我是在馬賽商店裡買的衣服,不過,你呢?你的衣服是名家設(shè)計的嗎?用的是名貴布料嗎?”

“別挖苦我了,纔不是。我的衣服都是渥太華一個女裁縫做的。”

“所以說,他們不可能追查得到?”

“我覺得他們無法追查。那種絲質(zhì)布料是我們部門一個職員一整卷從香港帶回來的。”

“你在飯店的商店裡買過東西嗎?那種你可能會隨身帶的東西。比如手帕、別針之類的,有沒有?”

“沒有。我沒有那樣買東西的習(xí)慣。”

“很好。還有,你的朋友幫你退房時,沒有人問她什麼吧?”

“我已經(jīng)告訴過你了,櫃檯的人根本沒問她什麼。不過你還記得和我一起坐電梯的那兩個人吧?他們倒是問過她我跑到哪去了。”

“你是說法國和比利時的兩個代表?”

“是的。不過他們兩個不是問題。”

“來吧,我們再覈對一次。”

“沒什麼好覈對的。保羅——就是布魯塞爾派來的那個——他什麼都沒看到。演講廳出事的時候,他從椅子上摔下來昏倒了,一直躺在那裡。克勞德——還記得嗎,就是想把我們攔下來的那個——燈一亮,他本來以爲(wèi)跑到舞臺上的那個人就是我,可是後來場面太混亂,他被人羣擠倒了,受了傷,被送去了醫(yī)院,根本沒機會找警察。”

“所以說,就算過一陣子警察找他問話,”他回想著他先前說過的話,突然打斷她。“他也不能確定就是你。”

“沒錯。不過我有種感覺,他知道我來研討會的真正意圖。我做的那場簡報根本瞞不了他。要是他真的知道我的意圖,他就更不願牽扯進來了。”

傑森端起咖啡。“我們再來聊聊這個,”他說,“你剛纔說你是來尋找……聯(lián)盟?”

“呃,其實是看看哪個國家會暗中透露出那種意願。沒有人會公然表態(tài),宣稱和哪個國家合作,這一方面可以維護對方的經(jīng)濟利益,同時也爲(wèi)自己國家?guī)砩虡I(yè)利益,藉此進入加拿大的原料市場或其他市場。不過你暗中觀察就會發(fā)現(xiàn),誰和誰一起喝酒,誰和誰一起吃晚飯。或者你偶爾也會看到一些笨蛋,比如說,羅馬來的那個代表——全世界都知道,他是菲亞特汽車阿涅裡家族的傳聲筒。他會突然過來問你,你們渥太華那邊的申報法有多嚴苛。”

“我恐怕還是不懂你在說什麼。”

“你應(yīng)該聽得懂啊。你們美國對這個話題很敏感。誰佔有什麼東西?石油輸出國組織的資金控制了多少家美國銀行?歐洲和日本集團佔有多少產(chǎn)業(yè)?英國、意大利和法國的資金收購了多少英畝土地?幾十萬英畝?我們都很擔(dān)心。”

“我們美國也會嗎?”

瑪莉笑了起來,“當(dāng)然會。一想到自己國家可能會被外國人佔領(lǐng),還有什麼會比這種威脅更激起一個人的國家意識?輸?shù)粢粓鰬?zhàn)爭,過些日子內(nèi)心的創(chuàng)傷就會平復(fù),因爲(wèi)那最多隻意味著敵人比我們強大;而要是在經(jīng)濟上吃了虧,那就意味著敵人比我們聰明。那種情感上的衝擊會更大,內(nèi)心的創(chuàng)傷也會持續(xù)更久。”

“你一天到晚在想這種東西,對不對?”

那短暫的片刻,瑪莉眼神中的幽默感幾乎消失了。她一本正經(jīng)地回答說:“是的,我常常在想,因爲(wèi)我覺得這些問題很重要。”

“你在蘇黎世發(fā)現(xiàn)什麼了嗎?”

“沒什麼特別的,”她說,“只看到滿天飛來飛去的錢。集團努力想尋求國內(nèi)資金,而政府機構(gòu)思考的方向正好完全相反。”

“彼得在電報上說,你的每日報告是第一流的,那是什麼意思?”

“幾個我們加拿大的經(jīng)濟夥伴,看起來怪怪的,我覺得他們好像是在利用加拿大的本地人,收購加拿大土地。我不是迴避你的問題,我只是覺得這些東西跟你沒什麼關(guān)聯(lián)。”

“我並非有意要打聽什麼,”傑森反駁說,“不過,我覺得你好像認爲(wèi)我跟這些國際金融的鬥爭有關(guān),而且我牽涉到的並非加拿大的問題,而是全球問題。”

“我不排除這種可能性,整個國際金融結(jié)構(gòu)就是這樣。你很可能隸屬於某個金融集團,他們尋求各種途徑非法採購。像這種東西,我就有辦法秘密追蹤,不過我想用電話追蹤。不想用書面的電報。”

“這下我就真的好奇了。你剛纔是什麼意思?你要怎麼做?”

“如果某個跨國集團旗下真的有這家‘踏腳石七一’公司,我就有很多方法可以把它找出來,那究竟是哪家公司,地點在哪裡。等我們到了巴黎,我想用一個公共電話打給彼得。我會告訴他,我無意間在蘇黎世發(fā)現(xiàn)‘踏腳石七一’這個名字,覺得奇怪。我會叫他幫我做個CS——秘密搜尋——然後跟他說我會再給他打電話。”

“如果他找到了……?”

“如果真有這家公司,他一定查得到。”

“接著我就要從這家公司的人員名單裡找一個人,‘公司授權(quán)處理相關(guān)事宜的高級主管’,還有負責(zé)對外聯(lián)繫的人,和他們聯(lián)絡(luò)。”

“要很小心,”瑪莉又說,“最好透過中間人。如果你不反對的話,就由我來聯(lián)絡(luò)。”

“爲(wèi)什麼?”

“因爲(wèi)他們做了一件事,或者應(yīng)該說,他們沒有去做那件事。”

“什麼事?”

“他們將近六個月都沒和你聯(lián)絡(luò)。”

“你無法確定他們有沒有和我聯(lián)絡(luò),我也無法確定。”

“看你那個銀行賬戶就知道了。幾百萬美金原封未動,沒人管,而且更沒人想到要去查個究竟。這就是我弄不懂的地方。那種感覺彷彿你這個人被遺棄了。問題可能就出在這裡,事情出了點差錯。”

傑森往後一仰靠在椅背上,看著他那隻包著繃帶的左手,忽然回想起一幕畫面。那天晚上,在施特普代街,在一輛急速狂奔的車子裡,在一團陰影中,有人拿槍反覆猛砸他的手。他擡起眼睛看著瑪莉。“你的意思是,假如我真的被人遺棄了,是因爲(wèi)踏腳石公司那位高級主管誤會了我,以爲(wèi)我真的犯了錯。”

“正是如此。他們可能以爲(wèi)你把他們捲入了一樁非法交易,並且嚴重到構(gòu)成犯罪,可能會讓他們多損失好幾百萬美金。這意味著你會讓他們觸怒某個國家的政府,導(dǎo)致整個企業(yè)遭遇沒收。或者他們以爲(wèi)你讓某個國際犯罪組織的勢力介入了交易,而實際上你可能根本就不知情。有太多的可能性。這就可以解釋爲(wèi)什麼他們不敢去碰那個銀行賬戶裡的錢。他們不希望商業(yè)上的結(jié)盟涉及犯罪。”

“所以,從某個角度來看,不論你的朋友彼得查到什麼東西,結(jié)果我還是又回到原點,毫無進展。”

“是‘我們’又回到原點,只不過,那並不是原點。如果我們把整個進展劃分成十級,我們現(xiàn)在大概就在四、五級的位置。”

“就算我們已經(jīng)到了第九級,還是於事無補。有人想殺我,而我卻不知道爲(wèi)什麼。有人明明可以阻止他們,卻不阻止。德賴·艾本豪森餐廳那個人說,國際刑警組織已經(jīng)佈下天羅地網(wǎng)要捉拿我。萬一我被他們逮住了,我就找不到答案了。我可能會被判有罪,但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麼罪。用失去記憶這個理由來辯護,恐怕沒什麼說服力,到時候我很可能百口莫辯,事情就此了結(jié)。”

“我不相信會是這樣的結(jié)局,你也不能這樣想。”

“謝了……”

“我說真的,傑森。別再折磨自己了。”

別再折磨自己了。這句話我不知道已經(jīng)和自己說過多少次了。你是我心愛的人、我惟一認識的女人,而且你那麼相信我,爲(wèi)什麼我沒辦法相信自己?

傑森站起來,像往常一樣試著活動活動雙腿。他的行動漸漸靈活起來,而他的傷勢也不像他想像得那麼嚴重。當(dāng)天晚上他已經(jīng)和韋倫鎮(zhèn)的醫(yī)生約好了,醫(yī)生會過來幫他拆線。明天,所有事情就會有所改變。

“巴黎,”傑森說,“答案就在巴黎。不知道爲(wèi)什麼,我知道就是巴黎,就像在蘇黎世的時候,我腦海中浮現(xiàn)出那些三角形的影像一樣。但我不知道該從哪個地方著手。這實在太瘋狂了,我竟然只能這樣等待,等著腦海裡浮出影像,一個字眼,或是一句話,或是一包紙板火柴,看看那些東西能不能給我一點啓示,把我引導(dǎo)到另一個地方。”

“你爲(wèi)什麼不先等一下,等彼得回我消息?明天我就可以給他打電話,我們明天就到巴黎了。”

“你還不懂嗎?因爲(wèi)那根本沒用。不管他查出什麼東西,他絕對查不到我最需要知道的那件事。踏腳石公司也是因爲(wèi)那件事而不敢去動銀行賬戶的。那就是我的背景來歷。我必須弄清楚爲(wèi)什麼有人要殺我,爲(wèi)什麼有個叫作卡洛斯的人花錢……該怎麼說來著……花錢買我的屍體。”

說到這裡,他突然被桌上一聲哐當(dāng)聲打斷。瑪莉手上的杯子突然掉了下去,她瞪大眼睛看著他,臉色慘白,彷彿頭部的血瞬間流乾了。“你剛纔說什麼?”她問。

“什麼?我剛纔說我必須弄清楚……”

“那個名字。你剛纔說了卡洛斯這個名字。”

“沒錯。”

“我們談了那麼多,在一起那麼多天,你一直都沒提到過他。”

傑森看著她,努力回想。真的是這樣。他把所有想到的事情全都告訴她了,然而,不知道爲(wèi)什麼,他一直遺漏了卡洛斯……那幾乎是有意的,彷彿那個名字被他刻意排除在外。

“我想我是真的沒有提到過,”他說,“你好像知道他。誰是卡洛斯?”

“你在跟我開玩笑嗎?如果你在開玩笑,這種玩笑可不怎麼有趣。”

“我沒有跟你開玩笑。而且,我不覺得有什麼玩笑好開。誰是卡洛斯?”

“老天,你真的不知道,”她一邊說,一邊打量著他的眼神,“原來那也是你失去的一部分記憶。”

“卡洛斯究竟是誰?”

“一個殺手。大家都叫他歐洲第一殺手。警方已經(jīng)追捕他二十年了,他涉嫌殺害了四五十個政要和軍方重要人士。沒有人知道他長什麼樣子……不過,據(jù)說他在巴黎指揮所有的行動。”

傑森突然感到一股寒意擴散到全身。

他們?nèi)ロf倫鎮(zhèn)坐的是一輛英國福特出租車,駕駛車子的是那位旅館門房的女婿。傑森和瑪莉坐在後座,昏暗的鄉(xiāng)間景觀從車窗外一閃而逝。傷口的縫線已經(jīng)拆掉,換上了軟繃帶,再用一長條寬寬的藥用膠布纏在外面。

“回加拿大去吧。”傑森突然打破了沉默,輕聲細語地對她說。

“我不是已經(jīng)告訴過你了嗎?我會回去的。我還有幾天時間,我想去看看巴黎。”

“我不希望你跟我去巴黎。我可以打電話到渥太華。你可以在那邊親自幫我查踏腳石,用電話告訴我你查到的情報。”

“你不是說就算查出來也於事無補嗎?你必須查出爲(wèi)什麼有人要殺你,否則,就算你查到了那家公司,還是一樣不明白。”

“我會想出辦法的。我必須找到一個人,我一定會找到他的。”

“可是你根本就不知道從哪裡著手。你只是一直等,等著腦子裡突然又冒出什麼影像,一句話,或是一包紙板火柴。但那些東西不一定會出現(xiàn)。”

“我一定會看到一些東西的。”

“其實已經(jīng)有東西了,只可惜你看不見。我看得見。這就是爲(wèi)什麼你需要我。我懂那些信息的含意,我知道方法。這些你都不懂。”

傑森看著她,眼中閃過一絲陰霾。“你能不能說得清楚一點?”

“傑森,關(guān)鍵就在銀行。你想聯(lián)繫上踏腳石,必須從銀行下手。只不過,聯(lián)繫的方法不是你能想像得到的。”

巴黎以南十五公里有個叫阿帕瓊的小鎮(zhèn),鎮(zhèn)裡有座小教堂。一個駝背老人正沿著教堂最左邊的通道往前走,他穿著一件破破爛爛的黑色大衣,手上抓著一頂貝雷帽。教堂前端的講壇區(qū)是木頭和石塊搭建而成的。晚禱的鐘聲忽然響起,迴盪在整個講壇區(qū)裡,這時候,老人正好走到座位第五排的位置。他立刻停下腳步,等鐘聲停止。鐘聲是傳給他的信號,他明白。在鐘聲持續(xù)的這段時間裡,他注意到另一個年輕人正沿著邊緣的走道環(huán)繞著這間小小的教堂,打量著裡裡外外的每一個人。那人的模樣看起來冷酷無情,彷彿萬一有什麼人出其不意地出現(xiàn)在他面前,令他感受到威脅,他就會連問都不問地毫不遲疑地除掉他。這就是卡洛斯的作風(fēng)。這位冷血殺手僱用了幾個聯(lián)絡(luò)人,而這些聯(lián)絡(luò)人心裡都明白,要是他們不小心被人跟蹤,卡洛斯也會毫不遲疑地除掉他們。只有這樣的人才敢拿卡洛斯的錢,作他的聯(lián)絡(luò)人。其實,這些人和卡洛斯很像,都是那種舊時代的老一輩人。那些人已是風(fēng)燭殘年,究竟還剩多少日子,就要看年紀,有沒有病痛纏身,或者是不是又老又病。

卡洛斯絕不容許任何人出差錯,不允許任何風(fēng)險,不過,至少有一件事足以令他的手下安心。如果有人在執(zhí)行任務(wù)時喪了命,或是被他親手殺掉,他們的家人都會收到一筆錢。拿到錢的有的是年老的婦人,或是她的孩子,或是孩子的孩子。不得不承認,爲(wèi)卡洛斯賣命確實是種榮耀,而且他出手從不吝嗇。這一小羣老弱殘兵都明白一件事:卡洛斯給了他們一個動機,讓他們情願赴湯蹈火、慷慨就義。

那個聯(lián)絡(luò)人緊緊抓住手上的貝雷帽,繼續(xù)沿著走道慢慢來到教堂左側(cè)的牆邊。那裡有一排告解室。他走到第五間,雙手分開布簾走了進去。神父和告解人的座位中間隔著一片半透明的布幔,神父那邊點著一根蠟燭。微弱的燭光隔著布幔照過來,告解室裡一片昏暗。那個聯(lián)絡(luò)人眨了眨眼,設(shè)法讓自己適應(yīng)昏暗的光線。他坐在那條小小的木頭長凳上,看著對面神聖的密室,和那個人影的黑色輪廓。他永遠一襲僧侶袍,整個頭被兜帽罩住,這樣的畫面永遠不變。聯(lián)絡(luò)人儘量不去想像那人的樣子,那不是他這種地位的人有資格揣測的。

“主的天使。AngelusDomini,天主教有念《三鍾經(jīng)》的傳統(tǒng),一般而言早晨六時響鐘時誦唸“天王后喜樂(ReginaCoeli)”;中午響鐘時誦唸基督苦難禱文;下午六時響鐘時誦唸“主的天使”。”他說。

“主的天使,神的孩子。”那個戴著兜帽的黑影低聲說。“最近過得還好嗎?”

“日子已經(jīng)不多了,”那個老人小心翼翼地回答,儘量措詞得體,“但過得還不錯。”

“那就好。到了你這個年紀,讓自己過得有安全感是最重要的,”卡洛斯說,“談到正事,蘇黎世那邊有消息了嗎?詳細情況如何?”

“夜梟死了。另外兩個也死了,第三個可能也死了。另外一個的手傷得很重,已經(jīng)沒辦法辦事了。肯恩失蹤了,他們認爲(wèi)那個女人和他在一起。”

“事情的發(fā)展有點怪異。”卡洛斯說。

“還有,派去殺她的人一直沒有消息。他本來應(yīng)該把她帶到吉桑河處理掉,可是沒有人知道究竟出了什麼事。”

“倒是有一個守夜人被殺了。可能她根本就不是人質(zhì),而是陷阱裡的誘餌。有人設(shè)了一個陷阱想要逮住肯恩。目前的局面我要好好想一想……此外,我還要交代一些事情。你準備好了嗎?”

那個老人把手伸進口袋裡,掏出一小截鉛筆和一張碎紙片。“好了。”

“給蘇黎世發(fā)電報。我要他們明天之前在巴黎找出一個人,這個人必須見過肯恩,能夠指認他。還有,叫蘇黎世那邊的人跟共同社區(qū)銀行的柯尼希聯(lián)絡(luò),叫他把錄像帶寄到紐約。提醒他用‘村站’的郵筒。”

“不好意思,”那個上了年紀的聯(lián)絡(luò)人忽然插嘴說,“我這雙老朽的手已經(jīng)不靈光了,寫字不及年輕時那麼快了。”

“抱歉,”卡洛斯低聲說,“腦子裡事情太多,沒有顧到你,很抱歉。”

“沒關(guān)係,沒關(guān)係。請繼續(xù)說。”

“最後一點,叫我們的人盯住馬德萊娜街的那家銀行,隔一個路口找個監(jiān)視點。這一次,我要讓肯恩垮在銀行。我要用他自以爲(wèi)是的驕傲來對付這個冒牌貨。我要用最低的價錢買他這條賤命……除非他有什麼通天的本領(lǐng)。”

第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第一章 第二十九章 第二十六章 第十八章 第三十四章 第二十五章 第三十一章 第三十三章 第十五章 第二章 第十六章 第二十三章 第三十四章 第二十二章 第三十一章 第三十四章 第十九章 第十一章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八章 第九章 第四章 第二十九章 第二十五章 第三章 第十八章 第二十章 第十六章 第九章 第二十二章 第三章 第十六章 第十七章 第十二章 第六章 第二十三章 第八章 第八章 第十一章 第十五章 第三十四章 第三十一章 第六章 第九章 第八章 第十二章 第十八章 第十四章 第二十九章 第十二章 第二十三章 第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第十七章 第三十五章 第八章 第十二章 第二十一章 第十三章 第十六章 第四章 第三十章 第三十五章 第十三章 第三十五章 序幕第十二章 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三章 第三章 第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 第三十四章 第十六章 序幕第三十三章 第二十二章 第一章 第二十五章 第十五章 第二十章 第十八章 第十二章 第二十七章 第三十四章 第四章 第三十一章 第三十章 第八章 第三十五章 第十六章 第十五章 第三十二章 序幕第十一章
第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第一章 第二十九章 第二十六章 第十八章 第三十四章 第二十五章 第三十一章 第三十三章 第十五章 第二章 第十六章 第二十三章 第三十四章 第二十二章 第三十一章 第三十四章 第十九章 第十一章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八章 第九章 第四章 第二十九章 第二十五章 第三章 第十八章 第二十章 第十六章 第九章 第二十二章 第三章 第十六章 第十七章 第十二章 第六章 第二十三章 第八章 第八章 第十一章 第十五章 第三十四章 第三十一章 第六章 第九章 第八章 第十二章 第十八章 第十四章 第二十九章 第十二章 第二十三章 第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第十七章 第三十五章 第八章 第十二章 第二十一章 第十三章 第十六章 第四章 第三十章 第三十五章 第十三章 第三十五章 序幕第十二章 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三章 第三章 第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 第三十四章 第十六章 序幕第三十三章 第二十二章 第一章 第二十五章 第十五章 第二十章 第十八章 第十二章 第二十七章 第三十四章 第四章 第三十一章 第三十章 第八章 第三十五章 第十六章 第十五章 第三十二章 序幕第十一章
主站蜘蛛池模板: 万年县| 远安县| 来凤县| 修文县| 文昌市| 浏阳市| 永安市| 温宿县| 德令哈市| 高陵县| 东明县| 天气| 蓬安县| 南部县| 阿拉尔市| 龙井市| 沛县| 全椒县| 黄龙县| 六安市| 师宗县| 彩票| 修文县| 巴中市| 屏山县| 宜州市| 沙坪坝区| 凌海市| 吉首市| 万盛区| 星座| 永康市| 尖扎县| 金塔县| 阿鲁科尔沁旗| 武城县| 郴州市| 湄潭县| 文水县| 察哈| 安庆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