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離園,蘇顏忍不住回頭張望。
她的頭頂上方是老桂樹幹枯的樹枝,縱橫交錯的枝條將冬日裡迷濛的灰色天空分割得支離破碎。在一陣緊似一陣的北風裡,發抖似的嘩啦嘩啦響個不停。視線的遠處就是殷仲的書房。門窗都緊閉著,在灰濛濛的天色裡透著陰鬱的氣息。
那個人,日日夜夜都沉在這陰鬱裡。
蘇顏輕輕咬住了下脣。一瞬間,心頭彷彿有奇異的潮水涌起又落下,帶走了她所有的感知,只留下無邊無際的荒涼。
她現在又變成孤單的一個人了。又要繃起每一根神經來躲避可能會有的危險、又要開始爲每一天的衣食住行、每一個銅錢的流向精打細算……。這樣想的時候,便有濃濃的倦意自心底裡細密的爬了上來。
秀娘挽住了她的手臂,輕聲抱怨:“你爲什麼非要走?”
蘇顏搖了搖頭:“我總是要走的。”
秀娘不明白,卻也不再問。只是扶著她慢慢的往外走,一直到看見了外院的角門,才又問她:“那你有什麼打算?”
蘇顏停住了腳步,側過頭認真的想了想:“我受人之託要去吳國找一個人。等我找到了這個人,我就真的自由了。再以後……”她的眉頭仍然微微蹙著,脣邊卻已浮起一個孩子氣的淺笑:“我就找個安靜的地方,自己開一個小小的鋪子,做點桂花露什麼的拿出來賣。秀娘,你說夠不夠我餬口呢……”
秀娘被她的笑容所感染,臉上的表情也微微鬆弛了下來。
蘇顏握了握她的手,誠心誠意的向她道謝:“這段時間,我出來進去總是麻煩你……”
秀娘搖頭笑了:“你麻煩的不是我。”
蘇顏的臉微微一紅,避開了她的視線:“總之,謝謝你。以後……”
“走吧,”秀娘打斷了她的話:“還不是道別的時候。侯爺吩咐過我和石統領要把你送到地方,否則你一個姑娘家,腿腳又沒好利索……”
“不用的,我已經換了男裝了……”蘇顏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秀娘攔了回去:“好姑娘,這府裡的家規你又不是不知道。上一次羅統領違了侯爺的命令,被侯爺罰了六十鞭子。你也不想我和石統領也象他一樣吧?”
看蘇顏還站著發愣,秀娘輕聲嘆道:“你總要走的讓他放心吧?”
蘇顏垂下眼眸,心頭一片紛亂。
出了城果然更冷了。蘇顏裹緊了身上的大氅。聽著外面平穩的馬蹄聲和車輪粼粼的聲響,漸漸的有了睡意。
不知過了多久,蘇顏被一陣異乎尋常的嘈雜聲吵醒的。睜開眼,天色已經昏暗了下來。
秀娘掀開簾子向外張望了一下,回身笑道:“到客棧了。”
蘇顏坐起身,睡眼迷濛的從簾子的縫隙向外望了望。
這是一家看上去普普通通的客棧,薄薄的夜色中甚至還能看到房頂上殘留的積雪。馬車正停在客棧的院子裡。剛到掌燈時分,昏黃的燭光透過客棧灰撲撲的窗口,在寬敞的院子裡投下一團模糊的光影,空氣中混雜著食物香氣和堂屋裡嗡嗡的說話聲,令人覺得連夜色都變得生動了起來。
石釺站在堂屋的臺階下,正背對著她們跟店裡的夥計交待什麼事情。看到她們兩人正探頭探腦的向外張望,大踏步走了過來,大聲說:“今晚咱們就住這。我已經交待夥計準備了兩間上房,你們先去休息。晚飯一會兒會送到房裡。”
蘇顏剛要客氣兩句,就聽他壓低了聲音說道:“秀娘,晚上警醒著些。”
蘇顏微微一怔,下意識的擡眼去看石釺。他的臉背對著光,完全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她還是察覺到了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的十分微妙的戒備的氣息。
“沒事。”他象是看出了她的擔憂,若無其事的笑了笑:“出門在外,多留點心總錯不了的。我要照看馬匹,你們先進去吧。”
聽到他語調裡刻意的輕鬆,蘇顏反而緊張了起來——難不成是家黑店?
扶著秀孃的手臂,蘇顏小心翼翼的隨著夥計進了客棧的後院,東西廂幾間客房似乎都已有了客人,只有西廂當中的兩間敞著門,遠遠的就能看到有人正在房中生起火盆。看到夥計帶著客人進來,生火的老婦人寒暄了兩句就退了下去。
客房不大,收拾得還算乾淨。蘇顏轉頭看了看小夥計一臉憨厚的笑容,又覺得自己實在是多心了。石釺的話,也許只是隨便說說的吧。本打算晚飯的時候找石釺問個清楚,沒想到他只是站在門外不冷不熱的囑咐了她們兩句就回隔壁自己的房間去了。蘇顏不禁有些氣悶,殷仲素來就是這個樣子,怎麼連他的手下也這樣有城府呢?
儘管心裡多少有點疑惑,蘇顏還是慢慢的放鬆了下來。洗漱之後,兩個人早早就睡下了。
聽著身旁的秀娘均勻的呼吸,不知怎麼,蘇顏反而沒了睡意。躺在枕上靜靜的望著窗口一團模糊的光,思緒卻不知不覺飄的遠了。
陰沉沉的夜晚,風聲嗚嗚咽咽。這樣的天氣總是讓她難以入睡。小的時候是因爲怕黑,長大之後則是怕冷。就算她蓋著厚被,就算火盆就支在身邊,心底裡還是有一塊空地是熱力所無法到達的。
她翻了個身,小心翼翼的把冰涼的雙腿蜷進了懷裡,讓自己緊緊縮成一團。
真冷。
這樣冷的夜,又該怎樣才能睡得著呢?
風聲時近時遠,將乾枯的樹枝拍打得嘩啦嘩啦直響。院子裡有幾個醉漢在大聲的唱歌,跌跌撞撞的幾乎撞到了她們的房門上,又嬉鬧著離開了。
蘇顏剛剛鬆了一口氣,就聽到了隔壁的門扇發出了一聲極輕微聲響。似乎……石釺也還沒有睡。蘇顏側耳去聽,隔壁卻又什麼聲音都沒有了。耳邊只有不知從何處傳來的貓叫聲,微弱的混在風聲裡,異樣的冷清。
蘇顏微微一嘆,身不由己的懷念起離園的那些靜謐的時光。離開纔不過一天,她竟然已經開始想念那個地方了……
蘇顏把臉埋進了被子裡,無聲的勸慰自己:“睡吧,跋涉纔剛剛開始……”
還沒走進離園,殷仲遠遠的就看到了默立在臺階下的少年。
東廂的門大開著,淺色的簾幕被北風高高的揚了起來。在薄薄的暮色裡無力的飄搖。那滿室的清寂,竟在一瞬間就灼痛了他的眼。
匆忙收回了視線,殷錦已經一步一頓的朝他走了過來。
殷仲微垂著頭,視線不由得被他垂放在身體兩側的拳頭所吸引。那兩個拳頭正隨著殷錦粗重的呼吸越握越緊。
“殷仲!”殷錦頓住了腳步,胸口劇烈的起伏讓他的聲音聽起來有輕微的嘶啞:“殷仲我討厭你!”
殷仲的視線慢慢上移,暮色裡他看不清殷錦臉上的表情,但那一雙憤怒得幾乎要燃燒起來的眼睛還是讓他有片刻的錯愕。他竟然對他直呼其名?!
“殷仲你言而無信!”他仰著頭的姿勢令他的逼視多少顯得有些底氣不足,但此刻的少年已經完全化身爲憤怒的小獸,揮舞著爪牙肆無忌憚的咆哮:“你答應過要照顧她的!你明明答應過我的!你還是把她趕走了,你……”
殷仲伸手將羅皓攔在了身後。
幾日之前,就在傅府門前,羅皓因爲沒有盡到保護蘇顏的責任,剛剛捱了六十鞭子。他原本覺得這女人是禍水,送走之後大家正好落得個清靜。卻萬萬沒想到殷錦會有這麼大的反應。他和殷錦素來交好,此刻聽到殷錦越來越低微的咆哮聲裡竟漸漸的帶出了一絲嗚咽,不由得有些愧疚起來。
殷仲輕輕在他手臂上拍了一下,淡淡的說:“你下去吧。”
羅皓走到離園的門口的時候,還是忍不住回頭張望了一眼。濃重的夜色已經完全將庭院當中一高一矮的兩個人影籠罩了起來。他只能聽到殷錦的聲音斷斷續續的,卻已沒有了最初的尖銳。
聽到羅皓的腳步聲遲疑的退出了離園,殷仲伸手拉住了少年緊攥的拳頭,卻被他用力的甩開。他甩的太過用力,幾乎連自己都摔了出去。還沒有直起身,拳頭又被握住,這一次,無論他怎樣用力,都再也甩不脫了。
“你又幹嘛?!”殷錦紅著眼睛瞪視著面前比自己高出一大截的男人。
殷仲卻微微一嘆:“鬧夠了就回去吧。”
殷錦氣結,叫囂還沒有出口,殷仲卻已經放開了他的拳頭,意興闌珊的從他身旁走了過去。
“殷仲!你這個……”
“錦兒,”殷仲沒有轉過身,溫和聲音裡卻已沾染了前所未有的蕭索:“你真的認爲把她留下來就是爲她好嗎?你有沒有想過她……是否願意?”
殷錦怔住了。
“回去吧,”殷仲的聲音裡透出了淡淡的疲憊。
身後的人卻固執的站著,紋絲不動。殷仲滿心的煩亂裡漸漸的滋生出一點不耐。他霍然轉身,正要發作,卻聽到殷錦不無委屈的低聲嘟囔:“那……至少讓她跟我道個別啊……”
殷仲勃發的怒意就在這一瞬間煙消雲散了。他忍不住伸手揉了揉他的腦袋,又好氣又好笑的反問他:“道別?你會讓她走嗎?”
殷錦甩開他的手,惱羞成怒的瞪視著他。心裡卻無比詫異——他記憶裡的殷仲從來不曾有過這樣親暱的小動作。
“回去吧,”殷仲淡淡的囑咐。
殷錦怔怔的目送他轉身離開,滿心的憤怒都已經不知不覺化作了疑惑。這樣的殷仲他還從來沒有見過,似乎……有哪裡變得不一樣了。
到底是哪裡呢?
一縷微弱的氣流劃過了半空,準確的落在了書案旁邊的燭臺上。一人高的七寶纏枝青銅燭臺上剎那間爆出一團小小的火花,隨即,兩三支粗如兒臂的白燭幽幽亮了起來。
殷仲合攏了身後的門扇,不動聲色的問道:“只有三支?”
門後的暗影裡,白色的人影一邊撫著自己的下巴,一邊自嘲的笑了起來:“似乎……沒有什麼進步啊……”身材頎長的男子,有一張少年般略顯蒼白的臉,眉目清秀,斜著眼似笑非笑的看著別人的時候,神情間總是帶著兩三分玩世不恭的佻達。
殷仲瞥了他一眼,眼眸裡閃過輕微的不悅:“這個時候,你怎麼會在這裡?”
穿白衣的男子半真半假的行了個禮,不在意的輕笑起來:“銀槍只是不解,將軍日前不是已經吩咐過不許再追查這女子的底細了麼?”
殷仲眼波閃動,視線不自然的投向了另外一邊:“這次不同。”
“不同?”銀槍喃喃的重複這兩個字,眼眸裡閃過極犀利的光:“她是餌?”
“不是!”殷仲飛快的打斷了他的話,眼眸中已經躍動起薄薄的怒意。
銀槍眉目斂動,後退一步垂首應道:“銀槍放肆了。”
殷仲卻已看到了他脣邊一絲不羈的淺笑,眉頭微微蹙了起來,重重的哼了一聲:“有什麼事?”
銀槍直起腰,偷眼打量他臉上竭力忍耐的怒意,眉目之間笑意浮動:“銀槍雖然沒有親自跟隨這位姑娘上路,但是卻派出了無風無影。有他們在,再加上石釺,應該……”
“應該?!”殷仲冷笑。
銀槍飛快的瞥了一眼他額角微微跳動的青筋,神色終於正經了起來:“洗硯閣有重要的消息,銀槍必須親自來見將軍。是以……護送的任務就派給了無風無影……”
殷仲沒有出聲,目光卻沉沉的望了過來。
“一共三件事,”銀槍利落的說道:“容裟自從昨夜宴請將軍,當晚就宿在紅牌蘇盈姑娘的房裡。一夜一日,一直沒有露過面,也沒有見他離開過擷芳樓。”
殷仲眉頭微微一跳,一絲異樣的感覺極快的劃過心頭。來不及細想,就聽銀槍繼續說道:“至於顧血衣,洗硯閣對江湖人物一向關注甚少,對於此人可以說一無所知。不過,此人目前似乎不在武南……”
殷仲心頭猛然一跳,一股熱流瞬間竄上了腦頂:“他不在武南?!”
銀槍微微一愣,伸手攔住猛然站起的殷仲:“將軍,還有一條消息。”
“什麼?”殷仲急急的停住腳步,不耐煩的挑眉。
“石釺和蘇姑娘三五日後到達南陽郡,”銀槍面容沉靜如水:“正巧有一個將軍感興趣的人此時也在南陽郡。”
殷仲心頭微微一沉。
銀槍沉沉說道:“驃騎將軍——周亞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