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甸甸的手鐐一端扣在了蘇顏的手腕上, 另外一端嘩啦一聲扣在了囚車的欄桿上。四四方方的金屬籠子,活像是關(guān)押野獸用的獸籠。高度正好可以讓關(guān)押在內(nèi)的犯人露出頭部來。蘇顏的個子在女子裡算是高挑的,可是關(guān)在這裡還是略顯矮小。鐵欄正好磨著她的下巴, 和冰涼的鐐銬堆積在一起, 連轉(zhuǎn)頭都困難。
剛到長安的時候, 蘇顏曾經(jīng)在街上看到過囚犯被關(guān)押在這樣的囚車裡招搖過市的情形。隱約記得那是個中年微胖的男人, 身上灰白色的囚服已經(jīng)沾染了斑斑血漬, 混合了不知何處得來的污漬,已經(jīng)揉成了一團看不出顏色的破布。他似乎受了傷,連站都站不住的樣子。全身的重量都要靠著他的腦袋卡著那出口來支撐。蘇顏始終不知道他犯了什麼事, 只記得囚車駛過大街的時候,有很多人朝他投擲石塊。而他, 只是閉著眼木然地承受著。蘇顏還記得有石頭打在了他的額頭, 鮮血流了滿臉……
那時的自己只覺得害怕, 萬萬沒有想到有朝一日也會換了自己站在裡面。
囚車重重晃了一下,又停住了。蘇顏艱難地把頭轉(zhuǎn)向了殷府的大門。大門裡面的士兵正在陸續(xù)退出來。在他們的後面是神情驚怒的石釺和羅皓。蘇顏真的很怕他們就這樣無所顧忌地衝出來——如果殷府的人在這樣的情況下把事情鬧大, 毫無疑問會連累到太夫人和殷錦。即使仍然要被禁足,也總是好過了全家一起關(guān)到囚車裡呀。
蘇顏竭力用眼神示意他們不要輕舉妄動。她看到他們的眼睛裡好象著了火,握刀的手青筋畢露。可他們到底還是明白了她的意思。
在他們的後面,是被硬攔了下來的殷錦。這個孩子,眼睜睜地看著蘇顏被關(guān)入囚車, 氣得眼都紅了。在離他不遠的地方, 太夫人扶著一個老婆子的手正顫微微地朝著這邊走過來。只是離得太遠了, 蘇顏看不清楚她臉上的表情。
不知爲(wèi)什麼, 這一刻的蘇顏忽然間十分渴望能從她的臉上看到一點溫和的東西——只要一點點就好。可終究還是離得太遠了。
朱漆大門在她的面前緩緩合攏。被禁足這麼多天, 蘇顏還是頭一次看到殷府外面的情形。果然是圍攏得水泄不通——樑王的手下幾乎封了半條街。街口有一條士兵圍起來的警戒線,再往後便是黑壓壓的一片模糊人影。這麼多的人遠遠地看著, 可是他們的上空卻籠罩著一片異樣的安靜。
囚車晃了兩晃,慢慢地駛離了殷府。長安寬闊的、美麗的街道以一種奇怪的面貌展現(xiàn)在了蘇顏的面前。聚集在道路兩旁的人越來越多,卻還是一片詭異的安靜。蘇顏讓自己的視線始終微微擡起,她寧願看著屋檐上方冰藍色的天空發(fā)呆,也不想在圍觀的路人眼裡看到諸如:鄙夷、譏嘲亦或是同情憐憫之類的神色——無論是什麼,都是此刻的她所無法承受的東西。
也許是因爲(wèi)冷,也許只是這樣的情形過於難堪。蘇顏感覺到自己的身體一直在不停地顫抖。偶爾視線下落的瞬間,她可以看到從衣袖裡露出來的一截深色的木鐲。凸起的花紋在午後的陽光下透著潤澤的光,呈現(xiàn)出迷人的古樸韻味。只可惜風(fēng)太大,香味都被吹散了。即使離得這麼近,也還是什麼都聞不到。
囚車搖晃得厲害,沒有人可以在這樣的情形之下依然站得穩(wěn)。被鐵鐐銬住的地方不停地在鐵鐐和欄桿上磨來磨去。脖子和手腕的皮膚很快就磨破了。蘇顏能夠看到手腕上的一片淤青裡,慢慢滲出來鮮紅的血漬,很快就在皮膚和鐵鐐之間凝成了粘膩的一團,有種針扎似的疼。將那黑色的木鐲也染成了一片模糊。
鮮紅的血色讓她有種頭暈?zāi)垦5母杏X。蘇顏竭力地擡起頭,將視線再一次投向了高處。
長安真的是一座美麗的城市。蘇顏暈沉沉地想,怎麼以前就沒有發(fā)現(xiàn)長安的屋檐也是這麼好看呢?有一些高大的樹木搖晃著枯枝從院牆裡探出了頭,儘管是冬天,可是那褐色的枝幹還是給人一種蘊含著生氣的感覺。
這條路真的很長。她模糊地想,爲(wèi)什麼沒有盡頭呢?
她知道樑王這樣大張旗鼓地處置自己,不過是拿自己做成了一個餌,想讓更多的人知道,想盡可能快地傳到殷仲的耳朵裡去罷了。可是,那個人是不是真能沉得住氣呢?蘇顏開始有一點擔(dān)憂。
眼前的景物漸漸模糊,身體也變得越來越沉重。站得久了,腿腳早已麻木。似乎全身的重量都在朝著脖子和手腕靠攏——這兩處被鐵鐐銬在欄桿上,對於她來說,總算是個固定的支點。
蘇顏模模糊糊地聽到路邊圍觀的人羣當(dāng)中傳來一陣陣竊竊私語,雖然聽不清他們到底在議論些什麼,但是“殷將軍”三個字還是聽得清清楚楚。蘇顏的頭腦漸漸暈沉,嘴脣開合卻無法發(fā)出一絲聲音來。她很想告訴這些圍觀的人,想讓他們每一個人都能聽得到:“你們說的那個人是我的丈夫。他是霸上的大將軍,是打敗過匈奴人的英雄……”
長安的街道,彷彿長得沒有止境。蘇顏已經(jīng)沒有力氣繼續(xù)刻意地維持身體的平衡了,只能隨著囚車搖晃的節(jié)奏在有限的一點空隙裡搖來晃去。全身的重量都沉沉地掛在了手鐐和下巴處的欄桿上。越磨越厲害,反而沒有了痛感。熱辣辣的刺痛過去之後,就只留下了一片冰冷的麻木。
一聲淒厲的長鳴驀然間在空中響起,彷彿受了驚的鴿子。蘇顏下意識地擡頭去看,明晃晃的一片陽光裡只能看到一抹豔麗的紅色上下翻飛,宛如鮮血幻化出來的一個精靈。
囚車猛然一晃,很不情願地停了下來。
蘇顏聽見這一隊人馬的前方傳來了異樣的騷動,可是她卻無法轉(zhuǎn)身去看。她的頭沉沉地墜了下來,彷彿再也沒有力氣擡起來了。
容裟很不情願地勒住了繮繩。
在長安最寬闊的一條街道上,竟然有人成羣結(jié)隊地攔住了樑王的屬下。這人,是活得不耐煩了麼?容裟的目光不耐煩地在這一羣穿著鎧甲的男人臉上一一掃過,很意外地停在了當(dāng)中一張方方的黑臉膛上。
周亞夫。
攔住車隊的人原來是周亞夫和他的羽林騎。
周亞夫臉上是一種暴怒的神情,還隔著半條街的距離,容裟就已經(jīng)看到了他握著刀的手背上青筋跳動。他身後那羣小夥子也個個滿面怒容,彷彿只需要一粒火種,就可以在他們上方的空氣裡引燃一把滔天的大火。
容裟不禁皺眉。他險些忘記了殷仲已是羽林騎的一員。而這些武人在外力面前最是抱團。而車隊後面的囚車裡那個此刻已無聲無息的女人,似乎……很不幸地觸到了他們的底線。
容裟乾笑了兩聲,在馬背上漫不經(jīng)心地拱了拱手:“周大人帶著這麼一幫兄弟,難道又是有公差要辦麼?真是巧得很,在下也有公事要辦,就不奉陪各位了。”
“容裟!”周亞夫身側(cè)一位黑臉膛的武將高聲罵道:“你個狗仗人勢的東西!殷將軍在霸上跟匈奴人打仗的時候,你他孃的還不知道窩在哪個狗窩裡發(fā)春夢呢。你今日不留下殷夫人,老子先劈了你這一肚子狗雜碎!”
周亞夫一把將他拽了回來,轉(zhuǎn)過臉眉目陰沉地上下打量容裟:“殷將軍是否勾結(jié)刺客行刺太后,陛下尚未做出決斷,司馬大人卻在罪名未定的情況下,擅自捉拿殷將軍的家眷當(dāng)街□□。難道在司馬大人的心目中,我大漢朝的士兵家眷可以任人欺凌麼?”
此言一出,容裟不由得暗暗心驚。殷仲是有軍功的人,雄踞霸上的十?dāng)?shù)萬大軍有一多半都是殷氏父子帶出來的兵。殷仲雖然離了霸上,然而餘威猶在。今日之事如果傳到霸上,“擾亂軍心”的罪名被景帝怪罪下來的話,只怕自己的主子未必能替自己擔(dān)待……
“這個……”容裟眼中的躊躇一閃即沒,語氣又變得強硬了起來:“此女包庇人犯,拒不透露人犯的去向……”
“你奶奶的……”周亞夫身側(cè)的武將剛罵了一句,便被周亞夫一記眼刀惡狠狠地瞪了回去。他沒有想到路衡衝動起來竟然是這麼個顧前不顧後的性子,早知如此就讓他留在宮裡當(dāng)值好了。
路衡收了口,一雙要噴火似的眼睛卻還瞪在容裟的臉上。
周亞夫冷著臉問道:“羽林騎外出公幹,幾時敢把行蹤告訴內(nèi)眷?!”話音未落,身後的騎兵便爆發(fā)出一聲震耳欲聾的怒吼:“職責(zé)所在,妄議者殺無赦!”
容裟被這一聲大吼嚇了一跳。展目四望,圍觀的百姓也越聚越多,看他們的神氣似乎有意無意都站在周亞夫的一邊——局面似乎有些超出了自己的控制。容裟在馬背上挺直了後背,聲色俱厲地喝道:“陛下已將徹查刺客一事全權(quán)交由樑王殿下處理。難道各位對陛下的安排心存不滿麼?!”
周亞夫冷冷笑道:“徹查刺客居然也可以這樣查,樑國的方式果然與衆(zhòng)不同。”
容裟也是一笑,眉目之間陰戾之色卻越來越濃:“下官職責(zé)在身,被大人無故阻攔。不知皇上知道,又會如何看待呢?”
周亞夫點了點頭:“既然如此,我們就長信殿上一起請陛下做個決斷吧。”說罷便衝著身旁的路衡使了個眼色,數(shù)十騎羽林騎立刻將前前後後的街道圍了個嚴嚴實實。周亞夫也不理會他,徑直朝著禁宮的方向打馬而去。
日已西斜,自己的影子在平滑的甬道上被拉得很長。伴隨著腳下沉悶的腳步聲,無形中讓人生出一種冷冷清清的感覺來。
心頭涌動的暴怒到了這裡,都不知不覺變成了滿目蒼涼。周亞夫不可避免地想到了站在樑王身後的那個女人——無論樑王做了什麼,對她而言都只如兒戲一般全心縱容的女人。那是連手握生殺大權(quán)的一國之君都不得不甘心忍讓的人。他只是一個小小的武官,即便真的將他告到了御前,又能怎樣?
然而昏迷在囚車裡的那個女人,卻是他答應(yīng)過殷仲要全力保護的。做爲(wèi)殷仲的上司,他沒能護住自己的屬下;做爲(wèi)她名義上的長兄,如果還是不能呵護她的周全,到了寒衣節(jié)的時候,他還有什麼臉面去韓子喬的墓前替她燒寒衣呢?
周亞夫的腳步還沒有踏進長信殿的門檻,就聽到裡面一個渾厚的聲音正語氣急促地說著什麼,有些耳熟,一時間卻分辨不出究竟是誰。
周亞夫跟在通傳內(nèi)侍的身後進入內(nèi)殿之中,叩拜禮還沒有行完,就聽先前那個耳熟的聲音十分懇切地說道:“今削之亦反,不削亦反。削之,其反亟。禍小;不削之,其反遲,禍大。陛下,三思三思!”
周亞夫只覺得腦中轟然一響,猛然意識到景帝正在和御史大夫晁錯商議朝堂上羣臣爭論未果的《削藩策》。
萬萬沒有料到自己會趕到這樣的一個當(dāng)口來告狀,如今自己已經(jīng)跪在了這裡,進退不得。周亞夫不禁大感頭痛。顯然他出現(xiàn)的很不是時候。
景帝沉默不語,右手的手指在長案上有節(jié)奏地輕輕叩擊起來。
沒有人說話,周亞夫便見縫插針地回道:“啓稟陛下,樑王手下……”
景帝打斷了他的話,聲音略顯疲乏:“朕都知道了”
周亞夫繃緊了神經(jīng)等著他後面的話,可景帝只是微微一嘆又恢復(fù)了沉默。大殿裡的空氣重新變得沉悶了起來。周亞夫悄悄擡頭打量景帝,不料卻迎上了晁錯的一雙怒目。周亞夫不覺有些尷尬。這位生性耿直的御史大人,大概以爲(wèi)自己是來存心攪亂他們的談話吧。
“陛下……”晁錯上前兩步,正要開口,卻被景帝搖了搖頭制止了。他招手喚來了御前內(nèi)侍,附耳過去低低囑咐了幾句。那內(nèi)侍偷偷瞥了一眼面色陰沉的周亞夫,低著頭快步離開了。
而景帝就彷彿忘記了周亞夫的存在一般,一邊輕輕地叩擊著書案,一邊若有所思地問晁錯:“以愛卿之見,削減封國的領(lǐng)地從哪一國開始比較穩(wěn)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