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仲沒有想到甦醒之後他看到的第一個人會是周練。
在半夢半醒之間, 他曾經(jīng)模糊地想到過銀槍、想到過蘇顏、甚至想到過薛陳……,卻沒有想到會是他。他睜著一雙懵懂的眼茫然地望著面前的男人,彷彿完全認(rèn)不出他到底是誰。
周練垂眸笑了。那雙黑亮的眼睛再一次擡起來的時候, 滿是自嘲:“你是認(rèn)不出我了?還是不想認(rèn)出我?”
殷仲搖了搖頭, 這兩個原因都不是。但他只是沉默地靠在牀頭, 並不想解釋什麼。
模糊的光線穿過簡陋民居的狹小木窗, 一絲一絲地落進(jìn)了黑糊糊的房間裡。似曾相識的畫面, 一直刺痛到了心底裡去。殷仲閉起雙眼,聽到周練的聲音裡無可掩飾地透出了幾分唏噓之意:“那日一別,萬萬沒有想到你我會這樣相見。那天……我被巡丁扣住了……”
“練哥, 別說這個。”殷仲閉著眼搖了搖頭:“我都知道。”
周練望著他消瘦的臉長長一嘆,滿腹的話又都嚥了回去。
沉默之中, 門外的寒風(fēng)呼號便聽得格外清楚。明明已經(jīng)到了春天, 外面的積雪也都已開始融化了, 可是寒冷裡混雜了過多的潮溼,反而越發(fā)地令人難耐。他記得似醒非醒的時候, 耳邊曾有人說:吳王軍中不少士兵都凍餓而死……。薛陳那日也說過吳王久攻睢陽不下,鋌而走險主動進(jìn)攻周亞夫的大軍,被周亞夫端了糧草的話——沒有了糧草,還能打什麼仗呢?這樣的結(jié)局,連殷仲都覺得心灰意冷。
周練幫他掖好了被角, 淡淡說道:“你如今什麼打算?”
“我這樣的人, 還能有什麼打算?”殷仲搖了搖頭, 神情蕭索地轉(zhuǎn)向了周練:“劉濞還在丹徒?”
周練點了點頭。
殷仲黯淡的眼底飛快地掠過一道白光:“我要殺了他。”
“好!”周練的神情一鬆, 情不自禁地一掌拍在他的牀邊:“我便是爲(wèi)此事而來。”看到殷仲疑惑地望向自己, 周練淡淡一笑,擼起了左臂的衣袖, 示意他看上面幾道縱橫交錯的猙獰傷疤:“殷將軍,你看看這是什麼?”
殷仲不解。
周練俯視著自己臂上的傷疤,微微有些感慨地嘆息:“這是周將軍從狼羣裡把我救出來的時候,我用鮮血向上天盟誓要誓死追隨周將軍的見證。可是,我家將軍此刻身在戰(zhàn)場,而我卻出現(xiàn)在了這裡,你可知是爲(wèi)了什麼?”不等殷仲回答,周練繼續(xù)說道:“我來是轉(zhuǎn)交我家將軍的一句話:他在御前爲(wèi)殷將軍爭取來一個籌碼。不知殷將軍想不想要?”
“籌碼”兩個字令殷仲完全喪失了繼續(xù)聽下去的興致。一直以來,自己不都是他人手中的籌碼嗎?
周練卻固執(zhí)地按住了他的手臂:“殷將軍取了劉濞的人頭來,而陛下則恢復(fù)將軍的爵位和封邑。此前種種大逆不道一筆勾銷。如何?”
“一筆勾銷?你先告訴我如何一筆勾銷?”殷仲放聲大笑,笑容裡卻透出了淒厲:“我的老母幼弟飽受驚嚇,我的妻死在睢陽的城牆上……。你來告訴我如何算是一筆勾銷?”
周練望著他,神色凝重:“殷將軍可知道皇上爲(wèi)什麼要留著將軍的性命?”
殷仲嗤笑:“因爲(wèi)籌碼的另一端,是陛下想殺又殺不得的人。”
周練神情聳動:“既然將軍知道得如此清楚,那爲(wèi)何……”
殷仲疲乏地閉起了雙眼,說話令他感到勞累。他聽到周練的呼吸有些急促,怎麼這個人比自己還要著急呢?難道是害怕周府的這門倒黴的姻親連累了他的周將軍?正在胡思亂想,就聽周練的聲音沉沉說道:“殷將軍,我家將軍讓我問將軍一句話:將軍一心想重回霸上,如今機(jī)會就在眼前,難道將軍卻要輕易放棄麼?!”
殷仲的眉尖微微一跳,卻沒有睜眼。
周練靜靜地等待片刻,見他無意回答。便又繼續(xù)說道:“將軍既然知道籌碼的另一端是樑王,那麼一定可以猜到陛下會把兵權(quán)交還給你,並以此來牽制樑國。將軍,陛下有陛下的考慮,對於將軍而言,這難道不是一個達(dá)成心願的機(jī)會麼?至於利用……”周練輕聲嗤笑:“利用那也是相互的,不是麼?”
殷仲沒有出聲。離開長安之後,他不是沒有期待過有那麼一天,他會以比較體面的方式回去。可是其間發(fā)生的事,早已遠(yuǎn)遠(yuǎn)地偏離了自己的預(yù)料。殷仲無法想象如果這一切重新來一遍的話,自己還能不能活著應(yīng)付下來?
命運的安排如同孩子的惡作劇,嘲弄之中往往帶著入骨的殘忍。
在他的身邊,周練長長嘆息:“我要走了。殷將軍多多保重吧。希望你我還有機(jī)會在長安相聚。”
殷仲閉著眼,沉默得如同一塊石頭。
銀槍推門進(jìn)來的時候,那個自稱周練的男人已經(jīng)走了。昏暗的房間裡,只有殷仲沉重的呼吸,緩慢而悠長,彷彿被催眠。
銀槍不知道這個人是如何找到自己的,或者說找到殷仲的。因爲(wèi)逃離吳王的大營之後,他只是因爲(wèi)殷仲的昏迷不醒才臨時決定了在這裡暫住。這個問題令他不安。他一向?qū)⒆约嚎醋魇切凶咴谝股e的影子,可是如今,竟然有一雙如此犀利的眼睛緊緊地盯著他這道影子。這種感覺……
銀槍只能慶幸盯著自己的人不是敵人——至少暫時還不是敵人。
周練在房間裡停留的時間並不長。卻也足夠讓銀槍隱約猜到他是爲(wèi)了什麼而來。這讓他不屑的同時也深深地憤怒著——這些人怎麼可以如此輕易地操縱別人的生活呢?只因爲(wèi)他們位高權(quán)重?只因爲(wèi)殷仲虎落平陽?
什麼東西!
銀槍忿忿地衝著他離開的方向啐了一口。這個動作做了之後又覺得自己無聊,可是除此之外,他實在不知該如何表達(dá)自己的憤怒了。他倒是寧願一刀殺了他,如果不會給殷仲招來更大的麻煩的話。
銀槍把粗陶大碗放在了牀邊的矮幾上,一轉(zhuǎn)頭,殷仲已經(jīng)坐了起來。眉目淡然,並沒有因爲(wèi)周練這不速之客的出現(xiàn)而有什麼波動。
“剛做好的粥,有點燙。”銀槍笨拙地解釋。他很少有機(jī)會自己下竈,手藝一向不怎麼好。不過……好歹是做熟了。
殷仲瞥了一眼碗裡黑乎乎的東西,眼底閃過一絲淺淺的笑:“你做的?”
銀槍不好意思地別過了頭。連自己都吃不下去的東西拿來餵給生病的人,似乎……真的有點說不過去。
殷仲還是一口一口地把那一碗可疑的東西都吃掉了。然後一本正經(jīng)地放下了空碗:“你的手藝進(jìn)步了。”
銀槍半信半疑地轉(zhuǎn)頭看他。殷仲卻望著半掩的房門微微蹙起了眉頭:“幾人?”
銀槍伸出三根指頭晃了晃:“其餘的已經(jīng)打發(fā)回去了。人多了會招麻煩。”
殷仲沉吟片刻,視線沉沉地望了過來:“你帶他們回去。”
銀槍一驚:“將軍?!”
殷仲垂下了眼眸:“我要去一趟丹徒。你知道的,我要殺了劉濞。”
銀槍跳了起來:“剛纔那個人讓你做的?”
殷仲搖了搖頭:“他……是來跟我談條件的。”說著不禁苦笑:“朝廷還有用得著我的地方。所以,派了他來談條件。”
銀槍又驚又怒:“什麼條件?!”
殷仲原本不想多說,但是銀槍的反應(yīng)多少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不說的話,也許他會想得更加不堪。
“朝廷讓我殺了劉濞,將功折罪。”殷仲的眼裡浮起意味不明的淺笑:“然後,我會拿回一部分兵權(quán),以此牽制劉武。就是這樣。”
“只是這樣?”銀槍滿臉都是懷疑。
殷仲的面頰在暗影中勾勒出一道凌厲的側(cè)影,低沉的聲音裡流露著無比的蒼涼:“他只說了這些。不過,據(jù)我的揣測,朝廷會有另外的方法來牽制我。比如說,把殷錦和太夫人留在長安……”他搖了搖頭:“銀槍,我已經(jīng)被他們利用得膩煩了。”
銀槍不知不覺鬆了一口氣:“那你還要去……”
殷仲垂下眼眸,聲音不自覺地柔軟了下來,在幽幽的暗影裡柔滑如羽毛:“阿顏死了。睢陽城上,她被吳王的人一箭射死了。銀槍你知道嗎?死的是兩個人……除了她……還有我們的孩子……”
銀槍的頭低低地垂了下來。
這樣的局面自己從來不曾想到過。可是這樣的一個局面,自己真的沒有一點責(zé)任?這個女人他一直看不順眼,但她的死訊壓在銀槍的胸口還是讓他透不過氣來。也許是因爲(wèi)那個看上去總是很安靜的女人沒少給自己製造麻煩——畢竟殷仲第一次責(zé)怪他就是因爲(wèi)自己沒有親自去護(hù)送她。所以面在對這個女人的時候,自己多少帶著幾分怨氣吧。
此時此刻,坐在破敗民居黑乎乎的牀沿上,銀槍忽然回憶起下江牧場上,她轉(zhuǎn)身之前那悲傷到絕望的一瞥……
抓心撓肝的痛悔就這樣毫無預(yù)料地衝上了心頭。
“讓我去。”銀槍捧著頭,聲音嘶啞:“我替夫人殺了那個王八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