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錦目瞪口呆地望著自己的長兄如同一尊木偶般地被架進(jìn)了臥房,然後被銀槍和石釺小心翼翼地安置在牀榻上。他的臉色是一種異乎尋常的白,那雙他一向都害怕的眼瞳裡此時(shí)此刻就彷彿著了火,彷彿下一刻就會有火光從他的身體裡爆裂開來。
銀槍後退一步,一聲不響地垂著頭在牀榻前跪了下來。
殷錦情不自禁地後退了一步,卻又有些不甘心就這麼躲了出去。遲疑片刻,抓住石釺的袖子低聲問道:“這到底是怎麼了?”
石釺垂下眼眸,一向沒有表情的臉上似乎掠過了一絲嘆息。他瞟了一眼一躺一跪的兩個人,一言不發(fā)地拉著殷錦退了出去。
殷錦雖然多少有些不甘心,卻也感覺出了臥房裡的氣氛異乎尋常的詭異。默不作聲地任由石釺拉著自己出來,走到門邊,卻恍然間想起了另一件重要的事:“對了,阿顏找到了沒有?”
沒有人回答他,握住自己手腕的那隻大手卻猛然間收緊了。殷錦詫異地?cái)E頭去看石釺的臉,他的臉上卻依然是一派沉默。一轉(zhuǎn)頭,眼角的餘光卻不期然瞥見銀槍的頭垂得更低了。
殷錦的心裡沒來由地掠過了一絲惶恐。
臥房裡只剩下了兩個人。
殷仲直勾勾地看著昏黃的光線在頭頂素色的牀帳上緩慢地移動;看著暖色的光線裡細(xì)微的塵埃上下浮動,粒粒分明;看著夜色緩緩臨近,將眼前的一切終於暈染得一團(tuán)昏黑……
滿心的震怒慢慢沉寂下來。而五臟六腑卻彷彿被掏空了似的,空曠得只剩下一片令他難以忍耐的荒蕪。死寂裡,彷彿有一隻無形的小獸悄無聲息地爬上他的心頭,開始寸寸啃齧——疼痛的感覺終於隨著夜色的來臨襲上心頭。
而他,卻連抵擋的力氣都沒有了。
即使不看,他也知道牀前的男人依然沉默地跪著。可是殷仲深知他的屈膝,不是因爲(wèi)放走了那個被他當(dāng)作隱患的女人,只是因爲(wèi)忤逆了自己的大當(dāng)家。僅此而已。他知道他是不會後悔的,因爲(wèi)換了是自己,也一定會這麼做。
難道不是自己把懷疑的種子放進(jìn)他心裡的嗎?難道不是自己讓他去留意蘇顏的動靜嗎?難道不是……
那麼,他又有什麼理由去埋怨呢?
“銀槍,”他低低地開口了,低沉的聲音裡彷彿有碎冰在輕輕撞擊。沒有溫度的聲音,讓聽到的人都感到寒冷:“我知道你找得到她,我也知道即使找到了,你也不會說。我只希望你能答應(yīng)我,如果她過得不好,如果她遇到危險(xiǎn),你一定會來告訴我。”
跪伏的男人肩頭微微顫動。然而黑暗掩蓋了一切,讓眼前原本清晰的畫面變得模糊一團(tuán),看不到彼此的眼睛,反而格外清晰地感受到了彼此不平靜的心跳。
沉默良久,銀槍低低地應(yīng)道:“是?!?
疾馳的駿馬掠過偏殿寬闊的甬道,在寬大的臺階下停了下來。守候在一旁的隨侍連忙趕上前去,屈膝跪伏在馬前。
吳王劉濞鬆開繮繩,漫不經(jīng)心地踏著他的後背下了馬。
守候在一旁的嚴(yán)竹風(fēng)迎了上來,規(guī)規(guī)矩矩地行禮。
吳王沉沉地應(yīng)了,細(xì)長的眼眸望向偏殿半掩的殿門,不易覺察地蹙了蹙眉:“他幾時(shí)回來的?”
嚴(yán)竹風(fēng)忙說:“十六爺昨日晚膳之前就回來了?!?
吳王皺著眉將手裡的馬鞭扔給了嚴(yán)竹風(fēng),一言不發(fā)地?cái)E腳走上了臺階。
嚴(yán)竹風(fēng)手忙腳亂地接住了馬鞭,亦步亦趨地跟著吳王進(jìn)了偏殿。
已經(jīng)快到午時(shí)了,偏殿裡厚重的錦緞帳幔卻都沒有掛起來,依然沉沉地垂著。帳幔的後面,燭火都還沒有撤掉,空氣裡氤氳著夜合歡濃郁的香氣。乍然間由外面燦爛的光線裡走進(jìn)這幽暗的所在,兩個人的腳步都有些遲滯。
夜合歡的香氣太過於濃郁了。恍惚之間,就有一些莫名的東西包裹在這沉鬱的香裡沉沉地撞上心頭,只一瞬間,就撞開了記憶裡的重重迷霧,讓一種又陌生又熟悉的東西窒息一般襲上了心頭。吳王的眼裡不由自主地掠過一絲迷離。在自己還沒有察覺的時(shí)候,腳步已經(jīng)放得輕淺,莫名的悸動不知不覺已恍惚了心神,彷彿再度掀起重重帳幔,膝榻還會依偎著那個明媚的女子,凝望著自己溫婉而笑……
簾幕掀開,膝榻上年輕的男子意態(tài)閒閒地歪靠在案桌上,長長的頭髮墨染一般從肩頭披瀉而下。深色的直裾襯著周圍一片淺色的素錦,如同一副精心繪就的畫軸。這樣一副綺麗的背景,反而襯得他精緻如畫的五官有種濃墨重彩般的搶眼。
眉目宛然,卻已經(jīng)不是他心心念唸的人了……
聽到簾幕外的腳步聲,顧血衣卻依然低著頭把玩手裡的酒杯。
酒杯已經(jīng)空了,一滴琥珀色的殘酒滴落下來,慢慢地滑過他的手背,留下一道輕淺的痕跡。象一滴眼淚,也象眼淚一樣落寞。
顧血衣的脣角浮起寂寞的笑紋,懶洋洋地吩咐一旁侍酒的美人:“斟滿?!?
侍酒的美人溫順地膝行上前。顧血衣望著她尖巧的下頜,忍不住伸手將她的臉託了起來。美人肌膚如雪,擡眸一笑,媚態(tài)橫生。
顧血衣的拇指在她的柔膩的臉頰上輕輕摹娑,眼神卻越來越蕭索——女人不是就應(yīng)該這個樣子嗎?溫順又聽話,乖巧得可以讓人隨時(shí)捧上掌心來寵愛……
顧血衣放開美人的臉,心煩意亂地靠回到案桌上。
簾外的腳步聲緩緩靠近,侍酒的美人放下酒壺,躡手躡腳地退了下去。
顧血衣擡起頭望著眉目陰沉的男人懶懶一笑:“王爺有什麼吩咐只管派個人來就好,何必親自跑到這裡來?”
吳王陰戾的目光掃過案桌上狼藉的杯盞,眼裡飛快地閃過一抹慍色:“你的教習(xí)嬤嬤就是這樣教你跟我說話的?!”
顧血衣支著腮,醉眼迷離地笑了起來:“太久以前的事,誰還記得?不如,父親大人你來告訴我,我該怎麼說?先爬起來跟您老人家磕個頭?”
吳王勉勉強(qiáng)強(qiáng)將滿腹的怒意都壓下心頭,緊皺著眉頭在他對面坐了下來,陰沉沉的目光再一次掃過杯盞交錯的案桌,冷冷哼了一聲:“一大清早就喝成這個樣子,你還真有出息?!?
顧血衣把玩著手裡的酒杯,對他挖苦的話恍若未聞。
吳王向他凝注片刻,滿臉的戾色慢慢緩和下來。他伸手撫了撫頜下的鬍鬚,向一旁的嚴(yán)竹風(fēng)說道:“說吧。讓十六也聽聽?!?
嚴(yán)竹風(fēng)悄悄地瞥了一眼面無表情的顧血衣,訥訥地說道:“這個……樑王殿下派了枚乘去麒園,不過,麒園的人推說榮安侯在病中,概不見客……”
顧血衣斜了他一眼。他多少有點(diǎn)懷疑昨天在松林外的那一幕,這小子究竟看到了多少?
嚴(yán)竹風(fēng)與他目光一碰,立刻習(xí)慣性地浮起一絲諂笑,又轉(zhuǎn)頭望向了吳王:“殷將軍連枚乘這位舊友也避而不見,樑王殿下想必……”
顧血衣的目光忽然掃了過來。沒有任何表情的目光,淡漠如水,卻讓嚴(yán)竹風(fēng)情不自禁地收了口。
吳王警覺地望了過來,不動聲色地問道:“十六,你說說。”
顧血衣靠在案桌上懶懶地一笑:“王爺,血衣一介江湖人。您總是讓我聽這些朝廷裡的事,傳揚(yáng)出去,對我血衣門可沒什麼好處……”
吳王凝視著他,不知不覺放緩了聲氣:“衣兒,自從你母親過世,你就總想著要離我越遠(yuǎn)越好。你自己想想看,我這麼做,難道不是爲(wèi)了你?你自幼便是我最寵愛的兒子……”
顧血衣哧地一笑:“我到底是誰的兒子,你應(yīng)該比我清楚……”
吳王氣息一窒,滿腹怒火在看到他滿臉不羈的笑容時(shí),又都勉強(qiáng)按捺了下去。眉頭卻已然皺了起來:“你別以爲(wèi)你昨天做的事我不知道!”
顧血衣也知道自己的話說得過了,卻又不想再做徒勞的補(bǔ)救,只得沉著臉默不作聲。
這樣一副表情落在吳王眼裡,自然就有了幾分不言而喻的妥協(xié)。
吳王長長一嘆,頗有些無奈地說道:“殷仲是我要用得著的人——最不濟(jì)也是不能讓旁人奪走的人。我這裡想方設(shè)法地拉攏,你可倒好,爲(wèi)了個女人就把我辛苦維護(hù)的局面攪了個稀爛……”
顧血衣還是沒有出聲。
吳王看了他一眼,又是一嘆:“你我都知道樑王存著什麼樣的心思。假如他當(dāng)真成了樑王的心腹……”
顧血衣擡眼一笑,神情卻正經(jīng)了不少:“殷仲若是有心投靠劉武,也不用等到這會兒了。這人即便不是軟硬不吃,至少硬來是不成的?!?
吳王神色略有緩和:“所謂千軍易求,一將難得。何況他在霸上多年,所謂‘軍中只知有殷將軍,不知有皇上’的話,未必就是謠言……”
顧血衣面色微微一變。
吳王象是猜到了他心中所想,犀利的目光掃過來又不動聲色地收了回去,緩緩說道:“我不過是在靜觀其變罷了——我這麼一把年紀(jì)的人了,就算不爲(wèi)自己著想,總還是要爲(wèi)你們這些兒孫輩留好後路。難道你真要象你娘一樣拋下我麼?”話說到最後,已然帶出了幾分蒼涼之意。
顧血衣卻依然垂著頭,恍若未聞。然而握著酒杯的手卻已不知不覺地收緊了。
吳王瞥了一眼他青筋畢露的手掌,脣邊飛快地勾起一道笑紋,又飛快地壓了回去。
酒杯握在顧血衣的手心裡握得久了,不知不覺就溫?zé)崞饋恚言谡菩难e卻隱隱有些生疼。顧血衣將掌心裡的空酒杯放開,茫然地看著它在案桌上滴溜溜轉(zhuǎn)著圈子。
也許,它也想停下來吧……
可惜身不由己——就象他。
遠(yuǎn)遠(yuǎn)地傳來一陣咕咕的鳴叫,顧血衣精神一振,立刻將手放在嘴邊咕咕迴應(yīng)了幾聲。不多時(shí),拍翅聲便由簾幕外傳來。
血色的飛禽闖入內(nèi)室,在半空中盤旋兩週,不疾不徐地落在了顧血衣的肩頭。
顧血衣伸手解下了血鴿腿上的竹管,拉出裡面的小紙卷,展開來匆匆掃過一眼,便伸手將紙卷捻碎了。神色之間卻已是大見輕鬆——吃過他的融香丸,她身體裡夜合歡的味道便是血鴿最好的路標(biāo)。
她以爲(wèi)她真的可以擺脫他嗎?
目送著血鴿飛出偏殿陰鬱的重重帳幔,顧血衣眼裡的陰霾彷彿也被它帶走了。脣邊情不自禁地彎起了好看的弧度。
血鴿在宮殿的上空盤旋,鮮豔的毛色如同夏日雨後靚麗的虹彩。
容裟負(fù)手立在光燁殿寬大的臺階上,凝望著那一點(diǎn)豔麗的紅色漸行漸遠(yuǎn)。直到它消失在遠(yuǎn)處的天空中才戀戀不捨地收回了視線。
光燁殿的隨侍已經(jīng)等候多時(shí)了,看到他舉步上來,連忙躬身行禮。
容裟目不斜視地從他身旁走了過去,兩個人擦身而過的瞬間,容裟用輕微得只有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問了一句:“他還在裡面?”
隨侍顯然知道他問的是誰,卻並不言語,只輕輕點(diǎn)了下頭。
容裟的脣角一勾,流露出一個略顯譏嘲的淺笑。
光燁殿的深處依然簾幕低垂,柔和的燭光在層層輕綃之間營造出一種黃昏般的模糊,空氣裡依然瀰漫著濃郁的檀香——這是容裟最討厭的味道,卻因爲(wèi)這個名叫劉武的男人近乎偏執(zhí)的喜好而不得不費(fèi)力地忍耐。
屏風(fēng)後面有人正在說話,是劉武。
清朗的聲音隔著層層帳幔,聽起來有種恍若水波般的溫和。容裟的腳步微一遲疑,就聽屏風(fēng)後面的聲音十分懇切地說道:“……本王自然是一心想要幫助殷將軍,可是殷將軍卻不知聽信了哪裡的謠言,對本王有所誤解。先生若是能爲(wèi)我們排解排解,自然是最好了……”
容裟不禁一笑。果然接下來就聽到了枚乘溫和的聲音:“子叔理當(dāng)爲(wèi)王爺分憂。”
樑王又說道:“如果他實(shí)在不能體會本王的好意,也不能怪他。要怪只能怪本王愛才心切,行事不免有些莽撞……”
枚乘忙說:“殷將軍一定能夠體會王爺?shù)挠眯牧伎唷?
容裟冷冷一笑,笑容裡滿是掩不住的譏諷。轉(zhuǎn)過屏風(fēng),正和迎面過來的枚乘打了個照面。容裟勾動脣角,似笑非笑地輕輕頜首。
枚乘回以淺淺一笑,向著主座上笑得雲(yún)淡風(fēng)輕的男人躬身行過禮,便一言不發(fā)地退了出去。樑王和容裟一起目送著枚乘的背影慢慢消失在了屏風(fēng)之外,彼此心領(lǐng)神會地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都笑了起來。
樑王轉(zhuǎn)動著手裡的茶杯,慢條斯理地問道:“坐吧,讓你去打聽的事,到底怎樣?”
容裟笑道:“這樁婚事只怕不是空穴來風(fēng)。但是目前並未下旨,只怕皇上心裡也是有些舉棋不定——殿下先前的那麼一番話,只怕已在陛下的心裡種下一枚釘子,他必然對殷仲有所防備。不過,假如殷仲真的和楚國聯(lián)姻,以劉戊那老匹夫的心機(jī),自然會想法設(shè)法讓殷仲重回霸上。殷仲在霸上多年,在軍中的影響無人能及——手中握有兵權(quán)的殷將軍比起賦閒在家的殷將軍自然是有用得多?!?
樑王蹙了蹙眉頭,“吳楚一向交好。果真如此,劉濞豈不是如虎添翼?”
容裟點(diǎn)點(diǎn)頭:“吳王暗中只見過殷仲一面——殷仲居然會去見他,只怕是因爲(wèi)顧血衣救下了那個女人的緣故……”
樑王卻不屑地?fù)u了搖頭:“兒女情長——殷仲會是那樣的人?!”
容裟笑道:“那女人現(xiàn)在已無關(guān)緊要。關(guān)鍵是不能讓吳楚藉著殷仲的一雙手掌握了霸上的十萬大軍。”
“回霸上?!”樑王冷哼一聲,眼裡掠過一抹濃重的陰戾,“要去也只能以我樑王心腹的身份回去……”
容裟頜首笑道:“不錯,皇太后和整個竇家都站在殿下身後。若是能再掌控霸上的十萬大軍,形勢自然對我們更爲(wèi)有利?!?
“光靠這枚乘那一點(diǎn)故人之情,未必就有效果?!睒磐醭烈髌蹋粲兴嫉卣f道:“你傳令下去,就說我要宴請各路賓客來光燁殿賞梅花……或是賞歌舞……,隨便賞什麼,你自己去想?!?
容裟微微一愕。
樑王斜了他一眼,抿嘴一笑:“要讓他主動到本王面前來,自然是需要一個合適的藉口。本王先前的做法,只怕真的是有些操之過急了。”
容裟輕輕頜首:“這第一步,自然是要讓這樁婚事作罷……”說到這裡,微微遲疑了一下:“如果這一切都落空……”
樑王眉頭輕挑,眼底掠過了極冷冽的光。乾乾脆脆地說:“那就徹底拔掉這根肉中之刺!讓他永遠(yuǎn)也不能成爲(wèi)本王的絆腳石!”
手指猛然用力,手中的茶杯應(yīng)手而碎。
容裟瞥了一眼他長袍下襬上一片狼藉的水漬,淡然一笑:“王爺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