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異之國,七彩虹。
白雲綿綿,如絲如絮。如七彩虹山的圍巾。
山巔雲端,不再有虹靈的身影。七彩虹還穿著那件以翠綠爲主題的綵衣。有一條小溪從山腳好遠好遠的遠端流過,發出叮叮咚咚的聲音,就像在唱著一首永遠也唱不完的優美旋律。那旋律無限,永不循環。溪邊有一棵彩虹小樹,她每天都會換一件不同主題的綵衣。因爲曾經有一個姑娘因此而喜歡和她在一起。
有一個姑娘,穿著一件在王宮中從不曾穿過的,與彩虹小樹同款的綵衣。坐在彩虹小樹的七彩樹蔭下,雙手抱膝,頭埋在雙膝間低泣。
好久好久,小溪還在唱著那叮叮咚咚的歌,綵衣姑娘還在低低哭泣。她的背後,是公主的七彩虹。
有一個年輕英俊的男子,站在她的身後,幾番伸手,想要握住她的肩膀。不知怎地,他猶豫了,一次又一次地,慢慢縮回伸出的手。
多少個日日夜夜。綵衣女子坐在彩虹小樹下哭泣。多少個日日夜夜,男子望著她顫抖著的肩頭,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承受著內心的撕扯。他眼中的憎恨日益濃重,好想衝過去把她抱在懷裡,緊緊地抱在懷裡。
可是她的公主不在了,她又能從誰那裡得到安慰。
“迷多……”英俊的男子齒間喚出她的名字,最後一次伸手,想要放在她的肩膀上。那一雙纖弱的肩頭卻像烈火一般再一次地讓他的手不敢靠近。
細碎的火花紛落如雨,在男子站立之處火樹銀花一般顯現片時。男子卻已消失不見。
半空中,一匹赤紅飛馬咆哮嘶鳴。一位英姿威武的將軍,一身亮銀戰甲,烙刻著繁複精美的紅藍相間的流暢花紋,一張臉面白英俊,不著頭盔。明金色長髮濃密及腰,發腰處束著流星結。
他在空中回望了一眼小樹下孤單哭泣的身影,決然而去。英姿颯爽的將軍再沒有回頭,他知道她還在哭,一直哭。他看見了,比在她的身後看得還清楚。他看見她的眼睛紅腫得像一隻紅蜻蜓,他看見她的眼淚流進了腳邊的小溪。他看見她的心都哭裂了,有血和水從裡面流出來。他還從她那破碎的心裡面看見了公主;公主在笑,笑著向她招手。
“迷多~,別哭了啦”公主在她眼前搖手,甜甜地安慰她說,“那傢伙又不是故意的”
“還說不是故意的,你看”迷多嘴撅得老高,挽起袖管,指著紅紅的手臂給她看。
“好了啦,來我幫你吹吹”公主一邊揉一邊輕輕地給她吹那一小片紅痕。“還疼不疼”
“疼!”迷多氣鼓鼓地說,狠狠地剜了那傢伙一眼。
“好了好了”
“不!就疼!”迷多不依不饒,“誰叫這壞蛋摔人家那麼狠!”
“我哪裡狠了,你看”他心裡發虛,擼起袖子,露出老大一塊淤青。一臉的憋屈。
“活該!誰叫你摔我!”迷多破泣爲笑。不過適才只見哭相,沒掉眼淚。
“密兒,下次讓梭連將軍做你的陪練好了”公主瞅了她一眼,‘無奈’地說。
“不要!”迷多的舌頭打了結“我是說,不……,他……,他萬一傷到密兒怎麼辦!”
“沒關係,將軍千萬莫要手下留情,我沒關係的!”密兒壞笑著斜乜了她一眼,故意拔高了聲調。
“不是……,我是說……不……”
迷多漲紅了臉。公主和其她三個姑娘甜甜的笑。梭連倫將軍直撓耳朵,突然好想衝過去抱她……
飛馬展翅,角指前方,如梭如風,如光如電。他笑了,甜蜜地笑了,笑出了淚水。
夕陽笑,笑出金紅色的光輝。在他的身後,有炫幻的晶光,散射著七彩光芒,被風吹散在空中,飄向來路的遠方。
……
平原中部,古越城。
越離坐在畫板的旁邊,手裡握著畫筆,陷入苦思。
畫上的女子,名叫真溪。是一位公主。曾經,公主是越離的妻子。
這幅畫,是一幅肖像畫。還差最後一筆。可是他忘記了,這最後一筆,到底該畫在哪兒。是她發間的一根髮絲嗎?是她的眼瞳中閃過的那一絲憂傷嗎?還是她腮邊缺了一棵小絨?他冥思苦想,絞盡腦汁。然而,他忘記了。因爲他的妻子消瘦而又憔悴,這擾亂了他的思路。
知兒默默地站在他的身後,也不知站了多久。放在身後桌面上的茶水早已冰涼,涼得就像極北冰原上的冰山。她不敢去碰他,也許只須輕輕一碰,他就碎了。
那一位叫做臥鹿慕羊?真溪的女子,她那美麗的雙瞳裡面,充滿了深深的思念和憂傷。那思念的後面,掩藏著深深的不甘。不甘的深處,是那片沒有未來的癡戀……
手上的畫筆,是無數支鏽蝕不堪的殘劍,筆鋒就是被烈焰燒到熾白的豁刃。每一筆,都割在心上,沒有深情的傷,只有深深的愧疚和悔恨;在那犁耕般的傷口上,留下焦糊的烙印。
沒有淚水,因爲淚水都從心上的裂縫中漏幹了。
或者再看到你,便已動了情。那情,卻沒有未來。沒有擁有,爲什麼會失去?明明是一場夢,心卻因夢而傷。
如果可以重來,我寧願把這雙手,送給孤獨的牧羊人。這樣,他便可以用它抱起那隻切慕著溪水甘冽的潔白羔羊,讓她躺臥在可以安歇的溪水邊。他,便不再孤單……
可憐的知兒,還站在他的身後。靜靜的,靜靜的,甚至聽不到她呼吸的聲音。她那雙可憐的小手互握在一起,握得那樣緊。她的心擰在了一起,像一方被擰緊的手帕,擰出了好多好多的水,多到都從她的眼睛裡面滿溢了出來。
他沒有看到知兒流眼淚,他不知道知兒在哪兒。這一刻,知兒不在他心裡面,也不在他的思緒裡面。他把她藏在了不知名的暗處,忘記了那地方在哪兒。
不知何時,有一個陰影一般的剪影,完全遮擋住了知兒的身影。
是那一個叫做梭連倫的年輕將軍!
不知何時竟已出現在了知兒的身後!她卻渾然沒有察覺!
而他的視線,從出現在房間裡面的那一刻,再沒有離開過真溪公主的臉。
男兒有淚不輕彈,因爲那種男人的淚都蓄在了膀胱裡。有情的男兒纔多有淚水,因爲他的名字叫梭連·倫。
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公主,從來沒有。
見過的,只有迷多。
公主的眼睛,讓他的心中涌出殺意,如東方瀚海的浪牆,無法阻擋,無處躲避。他原本只要那畫匠一生守護在公主的身邊,可這一刻,他改變了主意。
這個人,該死!!
有輕薄的煙霧,縷縷絲絲,靈巧像蛇。無聲無息地從四面八方伸向知兒和越離。那細絲般的煙霧,悄無聲息地鑽入知兒的鼻孔。可她卻毫無所覺,此刻,她的身子,只不過是一具軀殼。
知兒緩慢地閉上了眼睛,昏厥了過去,倒在了年輕將軍的臂彎中。
越離擡起拿著最後一隻畫筆的手,筆鋒幾乎便要觸到畫布的時候,他猶豫了。如絲的毫鋒虛懸在公主的眼瞳深處,那裡彷彿是一片永恆的黑暗,他永遠也不可能觸得到那一絲光明的未來。
那黑暗,是公主的思念。
那癡戀,是公主的未來……
他的手懸停了片刻,頹然失力垂落。
小院的上空有一個飛馬方陣,數百精騎,身披亮銀戰甲,戰甲上刻滿了繁複精美的紅紋。拱衛著一個由五面光柵與一面黑晶組成的囚籠。囚籠前端牽出一道赤紅光線,連與一匹通身散發著赤紅光芒的飛馬身後。
將軍飛身上馬,隨後囚籠中一片碎銀閃光,現出兩個人形,是一男一女,已陷入昏迷之中。正是知兒和越離。
飛馬拖籠,向上爬升脫出方陣,復又弧線折轉向前,進入平飛狀態。
巨嘯嘶鳴起處,勁風割面如刀。
一馬,當先。
方陣改換追隨陣形,迅速進入最佳移動攻防陣位。
一路向夕,飛馳而去。
天穹之中巨嘯嘶鳴驚心,猶如天馬行空!嚇落了夕陽,嚇得天頂之上有幾顆亮星直眨眼睛。
……
奇異國,七彩虹。
彩虹小樹下,綵衣女子還在哭。
空中傳來一聲飛馬長嘶。一匹散射著赤紅光芒的飛馬拖著一隻發光的囚籠,高高掠過彩虹小樹上空,向著七彩虹山巔直飛而去。
七彩虹山巔。
一片廣闊的天然平臺上,有一座多級臺階的巨大方形石臺。其上中心位置豎立著一座丈餘高的奇怪木架,木架橫樑上吊著一隻梯形三角刃口的怪刀,寒光鋥亮,遠遠看去就像一面長條形鏡框,框內的鏡面被斜向削去了下面的絕大部分,只有一小部分鏡面還懸留在木框之內的頂端。鏡框底部也是一條木邊,只是木段中心位置有一個半圓形豁口。豁口前面放著一隻大木盆,一隻佈滿暗紅斑塊的髒兮兮的大木盆。
飛馬囚籠從天而降,落在石臺腳下。
年輕的將軍飛身下馬,擡頭向石臺上的木架處深深望了一眼。轉身向後徑直走向囚籠。當他走過飛馬那力感十足的身軀,飛馬忽地人立展翅,嘶鳴聲起處,一片細碎的火雨星光突然憑空將其籠罩其中。
微風中,星光彌散漸淡,飛馬已消失不見。
只餘下仿若從遙遠的天邊傳來的彷彿不真實的天馬嘶鳴聲聲,若有還無,漸漸湮沒在掠過耳邊的風中。
那一位年輕的將軍從籠中取出囚犯,將這兀自在昏迷中的一男一女挾在腋下,就像挾著兩個燕麥捆。而這一刻,這一位年輕的將軍,雙眼中流出了淚水。
那兩行淚水,
分別叫心碎和仇恨。
他拾級而上,腳步沉穩。可是他的身子卻在顫抖。甚至隔著那威武而光耀的盔甲也能看得出來。
來到木架邊,他毫不猶豫地把右手中的男子放在鏡框之中,使他的脖子正好卡在那半圓形的凹槽裡面。
……剛好合適。
他最後看了一眼那昏迷中男子的那雙女子般纖柔的手。擡起微微顫抖著的右手,按上了木框上的機關。
斜刀飛落的瞬間,空氣彷彿爲之一顫。隨即化爲死寂一般的寧靜……
他微微偏轉脖頸,弱弱看了一眼左手中的女子。眼神中掠過一抹掙扎的痛苦之色。
“我本不欲你死,可是我寧願你死在我手裡,也不願看著你死在你自己的手裡”
淚,再次滑落。只有一行。是爲這懷中的女子而流。
“但願你們,能見到她……”他說完這話,就把知兒的脖頸放在了半月形的地方。他擡起右手,想要按下那一個框上的按鈕,可是他又猶豫了。突然間他不知該何所適從。
正在此時,白雲之下有一道細小的彩虹飛架而來,穿過雲霧的那一刻,他看到了一張驚恐失措的臉。
是迷多,腳踏彩虹之橋。她的雙眼,絕望地停注在那面散發著寒光的鏡框中。
彩虹橋,斬斷了梭連倫最後的掙扎。
下一刻,他的手,堅定而決絕地按上了框上的按鈕……
知兒————!
絕望的大叫聲中,淳于正罡從噩夢中驚醒。一身衣物被冷汗浸透。
原來,自己還在一棵大樹上。
是噩夢把他喚醒。
淳于正罡茫然不知所措,木人般轉頭四望,卻不知自己在尋找什麼。
“知兒……”他手按胸口,大口喘著粗氣。這一刻,他忘記了自己爲什麼會在這裡,也忘記了自己身在何處。
他的腦中不斷地重複著斜刀落下的畫面。那般的真實,他的鼻孔中充斥著血腥味,眼睜睜看著自己的知兒被放在刀口下面。
“知兒——!”淳于正罡雙手捂著臉嚎啕大哭了起來。空中的飛鳥受到連番驚嚇,惶恐不安地鳴叫著亂飛亂竄,在自己巢穴周圍起起落落不敢歸巢。
那斜刃的利刀斬斷了他的心絃。也斬斷了尋找玥兒的線索。他再也感覺不到玥兒留下來的本就微弱的氣息。他沒有辦法平靜下來,他的心被那梯形利刀嚇住了,在驚嚇中消融如蠟……
“走!”匪大飛掠而下,如雄鷹掠水般單手勾起躺在草叢中的女子,速度不減,直向西南而去。
其餘三匪不敢遲疑,緊隨其後,齊齊升空而去。
只留下一個曾經有生命,如今早已冰冷的物事,靜靜地,靜靜地,躺在草叢中。
淳于正罡痛苦搖頭,忽地擡頭望向西南方向。無意識的意識中,他看見百里之外有數只猛禽向遠方飛去,利爪中抓著獵物。
那獵物,像一隻肥嫩的羔羊……
痛苦中,他幾乎是下意地做出選擇——箭矢般從樹冠中射出,劃出一道痛苦的弧線,與夢醒之前的自己,分道揚鑣……
百惠把手中的佩飾放回原處,躍身飛到林梢之上。不經意間回頭,西北方向好像有星光一閃而沒。
夕陽至美,已近黃昏。或者,……那是一顆墜落北方的星。
玥兒的氣息越來越清晰,而百惠和千柔的心卻越來越沉重,越來越沒底。
不知道前方的路還有多遠。也不知道,自己到底還能走多遠。然而,開弓或者有偏轉,卻沒有回頭箭。
有兩道白光劃破漫天夕陽紅,如滿弓射出的兩隻白色光箭,射向西南,再沒有回頭的可能……
奇異的國度,國王的王宮。
“陛下,梭連將軍擅離職守,實有謀逆之嫌”第二副首相痛心疾首地道:“且不論有否裡通外敵,未得陛下諭旨,擅攜親衛離境,實乃欺君重罪,陛下!”
最後那陛下二字聽入國王耳中,實在是讓他煩悶到要死。他又如何不知那梭連?倫到底犯的是什麼罪。他又如何會不知道梭連倫爲何會犯下如此欺君殺頭之罪。
凡事皆有因,他是國王,更是一個父親。他不是一個稱職的國王,因爲他是一位好父親。女兒的死,對他打擊太大,若非有國家扛在肩上,只怕他便因此就垮掉了。
“盧卡諾伊”國王肘撐著王座扶手,閉目捏揉著眉心平緩著聲音道。
“陛下”第一副首相跨前一小步,躬身候旨。
“你還有什麼要說的嗎?”
“陛下”盧卡諾伊恭敬地道:“臣以爲,欺君之罪罪無可恕。不過此事多有蹊蹺,事出必有因。臣以爲應當嚴加防範,靜觀其變,早早做好應對之策,否則,因亂生亂,反而會適得其反。”
“那梭連倫呢?”
“水落石出之日,若果真罪名落在實處,應當凌遲處死,以儆效尤!”第一副首相義正辭嚴。
國王揮了揮手。盧卡諾伊退出去,著手此事。
“馮布里克”
“陛下”第二副首相跨前一步。
“事關重大,你去幫幫他吧”國王溫聲道。
“是,陛下”馮?布里克低頭,目光中閃過一絲恚怒。
……
平原中部,古越城。
古越城是一座小城,依山傍水。建築風格偏純樸古拙。只所以如此風格,並非今人效古,而因此城實實在在便是一座古城。不過是古城今居。
力與美的完美結合爲基調,規整的灰晶巖爲主音。處處彰顯著歲月賦予它的厚重與古樸之美。
沒有人知道是誰建了這座城,也沒有人知道自己房頂上那一片片堅如鐵石的檐瓦到底是什麼材質,又是從何而來。
沒有人知道它的來歷,也沒有人知道關於它的一切。一代又一代的城民們只知道:曾經,這座堅如鐵石的固城,只在一夜之間便人去城空。
到底發生了什麼?爲何一夜之間便被遺棄?還是說有什麼可怕的存在,只在一夜之間便把所有人都擄了去?
拂去記憶上的蒙塵,才發現,塵封的記憶,原來是一片驚悚人心的空白。
一代過去,一代又來。人們早已淡漠了那片似乎根本不存在的歷史。沒有記憶,也談不上忘記。那是屬於別人的曾經的記憶,不屬於自己的先人。
古越城,是今人的古城;古人的遺夢。
夢中未曾相遇的人兒,還在城中。逐夢的人,又在哪裡?
故人去,茶涼如冰。只有逐夢人夢中無緣相見之人還在原處。夢中的眼神,依然深望著早已不在眼前的逐夢人。
夢與現實的界限到底在哪裡?爲何夢中的眼神,會再一次出現在眼前,就像再一次走進夢中?
“知兒——!”
他呼喚了一個與逐夢人和他在夢中也沒有遇見的人無關而又密不可分的名字。
這一刻,夢與現實,或者現實與夢,在他的腦海中重合在了一起,再不能分得清楚。
再一次地,那閃著寒光的梯形利刀沉重落下,避無可避!
他悚然驚出一身冷汗;他不知道:桌上的茶,究竟涼了多久!他不敢想,那利刀早已在現實中落下,或者還在夢中正無休止地重複著起與落。
畢生的功力,掘盡的潛力,一身真元。只在此刻,便已催持到了極致。就如滾滾濃煙中突然爆燃的釜底禾秸,終於充分地,完完全全地,燃燒了自己。
一道極絢爛的耀眼熾光從古城不曾被人在意的偏僻角落升騰而起。弧線折彎,遙遙指向夢裡烙刻在記憶中的木架……
從未曾親耳聽到過的晴天霹靂炸響,爆閃著不真實的雲霧。震耳欲聾,小城也隨之輕顫。
上古的傳說,便在今日,城民們的耳中見證!甚至,人們耳中彷彿又同時響起了才被刻意遺忘掉的天馬嘶鳴聲!
人們對著那霹靂聲遠去的方向行注目之禮,以爲天降異兆,各人懷搋臆想,驚而惶惶……
“走!”匪首怒吼了一聲,口中濺出帶血的飛沫。
四匪升空。打來處來,往來處去。肩扛著從天上掉下來的大饃。那饃太重,差點把四隻餓獸砸死。可惜,砸偏了。
萬幸,砸偏了……
再不敢怠留,再不敢懈慢。催盡餘力,但願早早甩脫一次又一次拋向自己的奪命套索。
匪首傷勢最重,幾乎已至生與死的臨界點。非是敵傷,卻因敵傷。雖因敵傷,卻差一點自害己命。二三四賊傷勢不同程度,卻基本沒受什麼內傷,純粹皮肉損傷,礙不著什麼事兒。
已距戰場三百里。
賊夥數次變線,折線逃離。以免給人引路,被人端了老巢。
在一個幾乎便是迂迴線路之時,衆賊驚見天生異象:側前遠方天際似有絢麗彩雲流轉,似緩還急。
流轉的彩雲,似是一個巨大的幻彩漩渦。漩渦的中心是一片正圓形的深邃幽遠的暗藍。
純藍欲滴。彷彿有一股神秘的無比強悍的離心巨力,將天穹撕了開了一個巨大的圓洞,露出天穹背後更加純澈,更加深遠的深藍。而那彷彿無限深遠的深藍背後,又彷彿是無邊無際,無窮的純質黑暗。
是異寶離開人間的異象!賊首震驚定睛,心中突生此念。已被催持到極限的內力,無由流向圓睜的雙眼。身體在慣力的作用下像一枝滿弓而放的羽箭,呼哨前射,而沒有自主控制意識。
有一道極細微的旋轉上升的亮線,忽明忽暗,好像兩個散射著美麗光輝的寶物,互依互牽,正升上神秘天洞。
看不真切,已是目力極限。賊首突地心生渴念:好想看到那寶物的真容!只想看到那寶物的真容!如若可行,願用生命爲價,買得那一眼真知!
直娘賊!匪首心中毒咒一句,意念中揍爛了自己半邊臉。
當他願用生命爲價這一個意念生髮之時,不知怎麼,他的腦中閃過兩把寶劍的倩影。
倩影嫋嫋,綽影娉娉。潛意識流中,心生遺願:唯願那雙劍,或者至少其中一位,願意刺穿自己的胸膛,如此,便死而無憾了……
直娘賊!!賊首再罵。再又揍爛了另半邊。這一句,他罵出了恨聲,其他三匪正皺眉遙眺著遠天異兆,被他這突如其來的一聲怪叫唬了一跳。
“日了狗了!”賊首又吐污言,恨得牙根直癢,“老子天生就是他孃的畜牲!”罵過並不解氣,又在肩上女子的臀上惡毒地搦了一把。
半昏半迷中,女子身子吃痛,無意識地抽搐了一下。
“走!”不知已是第幾次,賊頭兒又暴喝了一聲,滿腔子的怒火。
“今兒還真是日了狗了!”三賊也看出大哥反常,腦袋何時被肚兒裡的騾子又給踢了?
肚兒裡的騾子是四賊互相調侃時的暗語,意指很不合哥幾個邪惡性情的怪念。那可他孃的純粹是弱者纔會有的思想表現。
這一次,衆賊走了直線。還躲個鳥啊!搞得爺爺像他孃的縮頭烏龜!
“大哥,你說那昇天的異寶會不會是兩把寶劍?”尾賊目現迷惑之色,不知是不是瞎猜到了什麼,還是突發奇想。
“若果真如此,爺爺我寧願就死在那寶劍之下,倒也不辱沒了爺爺一世英名!啊哈哈,哈哈……咳!咳!”二賊自嘲,卻不料結界內居然還嗆了風,差點沒咳岔了氣。
“老二!你格老子的黃豆吃多了吧!想好事兒的死鬼咋就沒捎上你啊!”賊三心裡對八字遠沒有一撇的好事兒被老二臆想中攤上而大大地不平,嘴巴上醋溜溜陰損了一句毒的。
“夠了!”匪首遠遠飛在前頭,心裡大煩,臉也不轉,一頭扎向前方夕陽下仿如無邊無際的迷濛之中。
賊二撇嘴,賊三賊四則對著大哥的後臀用手做了一個奇怪的動作:左手拇食二指指尖相扣,捏成一個小圓,右手食指在那捏成的小圓洞中進進出出地捅了幾下,嘴脣咬牙張翕,嘴裡也不知是否是在咕噥什麼鳥語之類,若果真是的話,只怕二賊一個指爹一個指娘了。
他孃的鳥嘴張得都不一樣。此時若有脣語大師在旁讀出,指不定這二賊又掘了自己大哥家的祖墳幾回。
……
無月夜。
星光下,藍蒼山上空掠過一片烏壓暗影,高遠黑暗處,似有勁風呼嘯。
飛馬戰隊暗潛入國境,戰馬噤鳴,飛速平緩,飛翼進入半滑翔狀態,就著氣流顛簸之勢升降前進,降噪潛行。
幾乎不易察覺地,大片暗影中心位置向下脫出一個小小的黑影,直落而下,進入崇山密林。
山的那一邊,是一個奇異的國度……
“啓稟元帥!梭連將軍的親衛團已入境!”
邊境防禦工事內,一將軍模樣人物,身著全身鎧甲單膝跪地稟道。
盧卡諾伊揮手示意那人站起。微轉下頭,對身邊一同站著的馮布里克說道:“布里克老兄,你怎麼看?”
馮?布里克並不轉頭,只是雙眼平視前方狀若思索。
不易察覺地,他的眼中滑過一抹輕蔑的怒意。
“梭連倫狡若荒漠之狐,大人切莫掉以輕心”馮布里克思索片刻,略略鄭重了一下聲調,雙手仍負於身後。
盧卡諾伊仿若受教,鄭重點頭。向那人揮手,那位將官便從二人眼前退去。
一座高大巍峨的黑色山峰。
巨峰通體灰黑,突兀嶙峋,彷彿一個惡鬼般的巨人,孤獨佇立在一片無邊無際的荒石戈壁上。
整個天空昏沉壓抑。雲層翻滾不休,如狂怒的巨獸,欲掙脫關鎖著它的堅固牢籠。看得出,雲層極厚。似有極其烈灼的超熾日光普照其上,熱力透過雲層傳導至地面,溫熱乾燥而又沉悶。奇怪的是雲層上下翻滾卻並不水平流動,好像也無法散開,灼烈的日光也穿透不了它。
山巔是一個巨大的平臺,像是有人用大能力把山尖削了去。看上去離天空中的雲層很近。當你仔細分辨,又發現它又非常高遠,卻沒有空曠開闊之感;在強烈的壓抑感之中,你會感覺到自己好像被什麼力量壓縮成了蟲蟻一般大小。
平臺上是一個看上去同樣巨大的又相對小的多的石臺,高十數丈,四面階梯,呈平頂金字塔形狀。平臺正中心有一道虛空之門,高約兩丈,闊一丈二尺餘。
虛空之門就像一道密鑰,插入這天地間唯一突出而又突兀的匙孔中。
門的下方站著五個人。
“他一定會來的”王后對懷裡正傷心哭泣的迷多輕聲安慰。
“不要!不要……”伏在王后懷中的女子好像聽到了什麼可怕的事情,低低啜泣著屈聲喊道,身子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其餘三個女子圍在王后身邊,團團不知所措,不知該如何安慰她。
潛入國境之內的飛馬戰隊趁著深暗的夜色,沿著國境線向南飛行,極力地掩藏著行蹤。而那一個脫出的黑影卻沿著來路折返,復又出了國境線,沿藍蒼山向北飛行。
飛馬戰隊就像一個巨大的悄無聲息的磁石,吸引著四面八方絕大部分細碎成片的隱藏在更暗處的鐵沫。好似藍蒼山中的食人魚靈敏地嗅到了獵物鮮血的味道,同樣無聲無息地潛追不捨。
幾乎就在食人魚羣完全改變了遊向的同時,那一個向北飛行的暗影再次潛入國境,迂迴深入,星空之下,向著既定的方向如魅而去。
黎明前的至暗之時,夜空更高遠處,一道更加鬼魅的暗影極速掠過藍蒼山,箭矢般射入異國國境線的上空,如入無人之境。
東方漸亮,淳于正罡循著夢中線索的指引,落在了七彩虹山頂。
山是夢中的山,又不似夢中的山。山頂沒有夢中的石臺,更沒有斬人首級的木架。目力所及,只有一片奇花異草的海洋。
捕捉到熟悉的氣息,一路追蹤,終於,他在山頂的某個奇花異藤的峭壁前停了下來。
掛在峭壁上的異藤奇花就像一面從天而降的瀑布,氣勢磅礴而又美麗非凡,猶如天外仙子傾倒向塵凡世間的花瀑。
淳于正罡無心欣賞美景,毫不遲疑地揮手一刀,橫向切斷了眼前五彩繽紛的花瀑藤蘿。
藤蘿如斷瀑墜落,後面露出一個小山洞,入眼好似嵌在山壁上的一道不規則小門。山洞幽深,看不清裡面的情形。
知兒!淳于正罡心裡大叫著女兒的名字,一頭扎進那幽深黑暗之中。
恍惚中,似乎飛行了很久,又似只不過眨眼之間。突然前方有亮,感覺的無縫銜接處,眼前一片豁然開朗。
入了山洞,又出山洞。
眼前洞外,已是另一番天地。
身後的山洞嵌在一個巨大的巖體上。那巖體像一塊巨大的墓石。巨墓周圍是無邊無垠的類戈壁。只所以稱之爲類戈壁,是因爲這片廣闊的大地卻如戈壁一般荒涼,粗礫不平的地面微有起伏,就像湖面上的無風微波。然又與戈壁有很大不同:空氣溫熱悶壓,灰雲翻滾涌動,卻沒有風沙;大地上到處滿布著大小不一的石塊碎礫,但卻顏色各異,好像這大地便是一片被揭去外衣的礦脈,各種不同的礦晶裸露在空氣之中。由於沒有風沙侵蝕,石塊石礫棱角分明,顯然也並未受到雨水沖刷。
這是一個讓人倍感壓抑的不毛之地。看不到日光,始終如一的昏沉,不明不暗,似乎也沒有晝夜交替變化。
遠處,有一座突兀的黑色大山,猙獰怪戾,像一隻七頭十角的惡鬼,孤獨沉悶地佇立在遠方靠近地平線的地方。就像是支撐著厚雲的柱子。
嗖!
這便是淳于正罡第一眼看到那座黑山的本能反應。
如電飛射,直指峰頂平臺!
平臺的石臺上一發光的長方形巨框之下站著八個人:五個守在門口,三個與她們相對。三個人中,其中的一個正是夢中看到的那一個年輕的將軍。而他的腋下,挾著兩個人,低垂著頭,不知是被制住了氣脈,還是正陷在昏迷之中。
那是一個男子,和他的妻子。
“知兒!”
這一幕映入眼簾,淳于正罡大叫一聲,隨即口鼻之中竄出鮮血。內力的催持,已至體軀血肉承受極限,極快的速度,已使他的身心處在了崩潰的臨界點。
“讓我進去!”年輕的將軍對著守在門口的五個女子吼道。
“不要!”迷多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兩隻小手無助地捂住自己的臉,“我求求你,求求你!……”才一發聲,她已聲嘶力竭,卻早已沙啞到再聽不出是她的嗓子所發出的聲音。
“梭……”
“讓開!”年輕的將軍打斷了王后的呼喚。王后和其她三個女子踏前一步,又被他喝止住了腳步。他的雙眼滿含著淚水,視線再不能離開跪地僕伏著的女子半分。
身後傳來異樣感覺,年輕的將軍回頭看了一眼。極遠處天際線上有一個黑點兒正快速而來。他知道那意味著什麼。隨手把臂彎中的男子拋擲在地上。
那男子被摔醒,只覺頭昏腦漲,如大醉初醒,勉力跪地撐身,神志卻一時無法清醒。迷多越發害怕,額頭枕在堅硬的地面上苦苦哀求。
可是他的心早已堅如磐石。
你的公主走了,你的心就碎掉了。
一同碎掉的,還有另一個人心中的饒恕……
她走了,可還會回來嗎?……你的心呢?
天起了涼風,微風拂動將軍的幾根髮絲,髮梢指向跪在地上的男子。
男子費力搖了搖頭,視線逐漸清晰起來。
眼前的景物,似曾相識。
是曾相識……
真溪……
他的雙眼突然閃亮,腦中顯現出早已烙印在心底裡的柔美容顏。
有血,從嘴角流出。胸口微涼,彷彿心,破了一個洞。
好涼快啊!他不禁感慨。耳邊傳來女子的哀鳴,似乎她是在叫喊著:不要!不要!……
他感覺好遙遠,恍如夢中的聲音。
真溪微笑著向他走來,幸福的微笑著,張開懷抱,擁他入懷……
第九個人出現在了將軍身後,他目瞪口呆,眼前一幕使他不能言語。
將軍輕輕放下另一隻手上正陷入半昏迷狀態的女子,使她的身子伏在已躺身在地的男子身上。因爲,那是她的丈夫。
那一個男子靜靜地躺在地上,胸口處有血,還在流,可是他在微笑。直到那幸福的光,凝固在了眼瞳深處……
他的無名指消失了,
連同那一個七萬光年的指環……
女子悠悠醒轉。有幾個人正圍在自己身邊哭泣,是幾位美麗的女子。只是她的意識還沒有恢復,又大又亮的眼睛卻沒有神光,迷茫而又木然。
手上忽有溼溼的感覺傳來。她木然低頭,眼中映出一片殷紅。
好像是一個傷口,還在流淌著鮮血。
她本能地用她那一雙好小好小的手去捂那傷口,不料鮮血卻從她的指縫中一道道流出。她茫然轉頭四望,似想要尋求幫助,可其中有三個女子掩面跑開了。沒有跑開的兩個女子,其中一個跪在了她的旁邊,雙手捂著臉痛哭了起來,她的手上全是血。
不知怎麼,她的雙手總也按不牢,因爲那傷口還在流血,越流越慢。
她又轉向還站在身旁的女子。目光相觸的瞬間,那女子偏過了臉,看向另一邊。有兩行淚還掛在她的臉上。
這時她聽到了打鬥的聲音——有人在拼命!
她渾若無覺,再次低頭看向那遮掩在自己雙手之下的傷口。木偶一般地轉過臉,卻看到一張熟悉的臉,然而那臉上的幸福,竟是那樣陌生……
你是誰?她問了一句。
那人沒有回答她,因爲他在微笑。幸福的微笑。
身外的打鬥聲愈加激烈,幾已進入生死一招的白熱態。而身周的女子們除了哭還是哭。
哥~?是你嗎?她盯著那張陌生的臉,小意地問。雙手茫然無措地在那傷口處胡亂地撫按著,而她卻不知道自己的雙手在哪兒。
情不自禁地,她低頭吻上了早已冰冷的脣。她感覺那脣是熱烈的,是銷魂的。好像哥哥的脣。
眼淚滴落在他的眼睛裡,彷彿又有了光亮。好像他幸福的哭了……
一吻有多長?
或者,是一個女子的餘生。
“哥,等等我”她在他耳邊輕聲低語。伏在哥哥的胸口,再沒有動。
一吻有多長?
或者,是一個女子的一生……
……
嫣知淚
淚如真溪
心心若即
心心越離
嫣知淚
淚如真溪
心心相近
心心相印
嫣知有淚
淚如真溪
心有所屬
心有所依
嫣知有淚
淚如真溪
越即越離
越離越即
嫣知淚
淚如真溪
真溪如淚
真溪如妹
嫣知淚
淚如真溪
嫣知柔水
嫣知柔美
嫣知有淚
淚如真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