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7章 18.睚眥必報者
翻閱文件用不了多久,最難的點在於如何找出詞語來形容他眼下的感覺。
恐懼?不太可能是恐懼,但他的確感到些許呼吸困難,就像是被人用刀捅進氣管。
想到這裡時,他擡手摸了摸自己的喉嚨。那兒有一塊極大、極粗糲的傷疤,摸起來與石頭幾乎無異。
這是四十一年前在坦普盧斯防禦戰時一個奸奇巫師親手留下的。它是突然出現在他面前的,已經出現羽毛和鱗片的臉上已不存在所謂人類的五官或其他任何可供辨別的東西。
現在回想起來,他只覺得那雜種的臉看上去就像一團不停旋轉的漩渦。它手裡沒有法杖,而是抓著把刀,彎曲的柄,細長的刃,泛著邪惡的光,刀尖暗紅,像是鏽跡。
那時,他知道正確的決策——即停止施法,先解決對方,可他不能這麼做。他身邊的數百個兄弟正以他們的性命爲他拖延時間,好讓他在萬軍從中完成這個儀式,喚出亞空間中的毀滅精魄.
爲此他站在原地,半步不退地讓那把刀子插進了他的喉嚨。
疼痛來襲的前一秒,他勉強了事。那之後第四天,他才醒來,而且仍然不能說話。
刀上的邪術要了他半條命,陶鋼護頸沒能起到該有的作用——他已經習慣這件事了,陶鋼的防禦性能對多數物理層面上的傷害都非常有效,但若是和那些超自然的東西相比,就顯得有些相形見絀。
總是如此。他想。我們和我們所擁有的一切,在這些東西面前,往往是束手無策。
埃斯佩爾·巴拉加什放下手中文件,然後深呼吸。
他看上去仍然保持著理智與冷靜,但桌後的另一人知道事情並非如此。
對他而言,壓抑著的怒火仍是怒火,它燃燒時的氣味足以蔓延出去數千米。終其一生,他都在同它打交道。從這一點上來說,憤怒是他的老友。
假如去掉他仇恨它這一點的話。
安格朗擡手放在他智庫館長的肩膀上,沒有使用能力,只是輕聲開口。
“不必如此。”
一句話而已,埃斯佩爾·巴拉加什就這樣冷靜了下來,但不是因爲說話之人是他的基因之父。其中有些關聯,但他可以肯定這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安格朗似乎總能做到這種事——以眼神、話語、手勢或動作就抹平他人的憤怒。
智庫館長握緊雙拳,強迫自己繼續保持平靜。
“我們應該進行全星球,不,全星系範圍的戒嚴。”他慢慢地說,覺得思考從沒有像現在這樣困難,完全像是伸手從海浪裡找尋一滴特別的水。“而且要快,原體,巴拉斯托的事情已經傳出去很長一段時間了。直到二十年後,它都仍然會是一種談資。”
安格朗搖搖頭,放下了手。
他穿著淡白色的筆挺制服坐在燈光下的模樣看上去英俊非常,這一點與大衆想象中的他截然不同。
在所有聽過紅砂之主、角鬥士之王和解放者故事的人心中,他應該是個強壯暴力如公牛般的形象。最好還會在推倒前任暴君的宮殿後自己新建一座,然後坐在王位上用他絕對的力量統治一切,直到時間的盡頭.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坐在一間古色古香的辦公室裡,輕聲細語地講述自己的想法。
“不要過度反應,埃斯佩爾。”他非常耐心,也非常溫和地告訴自己的子嗣。“就算將半個帝國都封鎖,對這件事又能起到什麼幫助呢?假如他們想逃、想要隱姓埋名,我覺得軍團多半是沒辦法把他們找出來的——畢竟他們已經在努凱里亞上隱藏了這麼久,不是嗎?雖然這與我前段時間的消失也有一定關係.”
智庫館長咬緊牙齒,忽然大聲起來:“或許我們的確無能,但眼下我們有——”
他猛地伸手指向一旁的一羣黑衣人。
他們男女老少各不相同,有人臉上掛著笑,有人面無表情如墳地裡的死屍,唯一的共同點只在那身漆黑與胸前的徽記之上。若是在某些稍顯愚昧的世界,這幅尊容大概會立刻被鄉野中的村民誤認爲是死神集體出行。
“——有審判官們的幫助,是的,我知道。”安格朗接過話。“但這件事.”
他停頓片刻,眉頭輕微皺起,像是在仔細地思考。
這件事很有趣,因爲他此時看上去幾乎不像是他自己,反倒更像是羅伯特·基裡曼與康拉德·科茲二人的混合:既有基裡曼的理性,亦有科茲黑暗的冷酷。
幾秒鐘後,在這對於原體來說非常漫長的短暫時間過去以後,他再次開口。只是此時,聲音已經變得平靜。
“當務之急其實不在奪魂針上。”他若有所思地說。“甚至不在於這個突然冒出來的教派上。”
智庫館長困惑地看著他。
安格朗轉向那羣黑衣人們,目光精準無誤地放在了一個站在最後,卻最爲高大的人身上。
後者挑起眉,有些詫異地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他身側的另一人——彷彿是在問:我?你怎麼不找他?
安格朗以笑容作答:是的,我就是找你。
於是亞戈·賽維塔里昂離開隊伍,脫離了可以神遊天外的悠閒境地,在瞬間變成了夜刃的第一任也是唯一一任戰團長。
“大人。”他停在辦公桌前,低頭,微微鞠躬。“有何吩咐?”
安格朗暫時沒去管他這異常的恭敬背後是不是隱藏著一些小小的不滿——權當沒發覺吧,畢竟現在的確也是個適合公事公辦的場合.更何況,有不滿才正常。假如沒有,他纔要擔心。
“你的那些老手藝,它們還在嗎?”
“您指哪一種?”
“折磨。”安格朗說。“能讓死人都尖叫著開口求你停下的那種。”
賽維塔擡起頭來,咧嘴一笑。
幾分鐘後,他出現在了一間寒氣森森的地牢裡。
它至少有數千年的歷史,但幾乎沒有被啓用過——努凱里亞人不喜歡將犯人投入監牢,一方面是歷史原因,另一方面,則是因爲他們信奉有罪必償這一概念。
他們認爲,任何犯了罪的人,都應當去向他們傷害的人致歉,並身體力行的贖罪,而非在黑漆漆的石頭棺材裡數著日子變成乾屍。當然,假如涉及到蓄意謀殺等重罪嘛那就以血還血吧。
因此,賽維塔覺得,這地牢搞不好是最近才被啓用的。
不過,這與他無關,雖然他覺得這有點暴殄天物。
嗯,典型的諾斯特拉莫人思維。
他提著把刀走了進去。
地牢內有九十二個在餘波中暴露的邪教分子正在等待。
他們每個人都鼻青臉腫,手摺腳斷,想來大概是抓捕他們的人下的手。戰犬們有自控力,怒火中燒的角鬥士們和執法者們可不太一樣。自被抓以後,他們更是在這冰寒徹骨的地方呆了許多天,在恐懼、飢餓與疼痛中瑟瑟發抖。
但是,他們對真正的恐懼實際上還一無所知。
沒關係,賽維塔會一一傳授的。 “其實,我不覺得亞戈能挖出多少有用的東西。”地牢之外的一座石樓之內,卡里爾如此開口。
“是嗎?你聽上去似乎對他很沒信心”安格朗輕笑起來,眉眼之間很有點促狹的意思。
“我當然不會質疑他的手藝,當年他受訓時,折磨這一環是範克里夫親自教的。”卡里爾搖搖頭。“我只是不覺得那些人能吐露出什麼有用的東西。”
“他們當然不能。”
安格朗說,獨臂微微曲起,放在胸前。
夕陽的餘暉透過石樓那古老的窗戶照在了他的臉上,屠夫之釘微微顫動,但沒有發出令人不適的聲響,彷彿它們現在已失去了原本的功能,就連此時的顫抖,也只不過是像心跳或呼吸這樣跟隨生命而來的自然之事。
卡里爾默不作聲地看著這一幕,腦海中蹦出個問題。
“你原先的頭髮是什麼顏色的,安格朗?”他忽然問道。
紅沙之子迷惑到幾乎有些震驚地回過頭來。
“.什麼?”他慢慢地問。
卡里爾決定誠實以對。
“我只是在想,假如你不曾受到這東西的毒害,你、你的軍團、還有努凱里亞會是什麼模樣。”
“好問題。”安格朗說。“我很久以前也想過這件事,但我想不出來答案——對了,是黑色。”
他擡手摸摸那些已經與血肉融爲一體的鋼鐵,微微一笑。
“我從前是黑髮。”
他說,語氣分不出是懷念還是憎恨,可能二者皆有吧。
“那時候,奴隸主們會在我上場以前派人用血染紅我的頭髮,再把它們分開來綁緊,這樣我看上去就更像是某種非人的怪物了。觀衆們喜歡這樣,但是後來這招不管用了,奴隸主也發現,人們其實還是更喜歡看同類相殘。”
說到這裡,他的笑容稍微變淡了一些。
“於是他們開始研究新的.嗯,提高上座率的辦法。最開始是宣傳,比如把我的名字投放到城市各處,那時候我還沒往地底去,我和歐伊諾茅斯他們一起住在角鬥場外圍的一個地方,有鐵做的圍牆和日夜巡邏的士兵。對我來說,逃脫其實很容易,但奴隸主們也知道這一點,於是他們給除我之外的每個人都安上了項圈式的炸彈,然後威脅,只要我敢走,就馬上炸死他們所有人。”
“總之,他們給我編了個身份,說我是什麼野蠻的神祇流落在外的半獸子嗣——”
他哈哈大笑起來。
“——真是諷刺!”安格朗一面笑,一面說。“結果呢?上座率飛增!我也開始和各種東西對戰,而且打扮得更像是個人,有陣子他們甚至還喜歡給我披上貴族式的長袍,好讓我看上去更高貴。這些奴隸主噢.”
他說出這句話時的語氣幾乎像是在嘆息。
“你還恨他們嗎?”卡里爾問。
“有什麼必要?”安格朗看向他的雙眼,如是反問。“假如我又看見類似的事,或是撞見他們的鬼魂,我會毫不猶豫地衝上去但是恨他們?不,不。”
他真正地嘆息一聲,擡頭凝視那面窗戶,從內向外,觀察夕陽在地平線遠端的最後一抹光亮。
“我的仇恨遠沒有這樣渺小。”獨臂之人說。“假如有人開槍打你,你應該恨開槍的人,而非槍本身,不是嗎?”
卡里爾點點頭,站起身來。
“你很寬容,不像我,睚眥必報。”他半開玩笑地說。“爲此我打算去亞空間裡走一趟,把那個躲在後面的雜種拖出來淹死在他自己的血裡——你覺得如何?反正他還無法反抗,至少目前不行。”
“我覺得這完全沒有必要,你反應過度了。”
“不。”卡里爾說。“我只是不能容忍。”
安格朗皺起眉,卡里爾能看出他在斟酌語句,爲此他搶先了一步。
“聽我說,安格朗——我已經有些厭倦陰謀詭計了,偏偏我回來後遇見的每一件事好像都是這樣。平常的日子隱藏著偌大的危險,一朝有變就毀滅所有人的安寧,將無數生命吞沒.設計這些東西的怪物卻能毫無顧忌地縮在帷幕後,盡情地算計,而且不會受到任何懲罰。”
“殺光歡愉舞者教殘存下來的所有人,毀滅奪魂針,揪出幕後主使.然後呢?終究只是被動,而且,躲在這些人面孔後的東西依然不會受傷。就像你說的那樣,我們應該恨開槍的人,因此我不能允許這個開槍之人仍然能在每個休息日的晚上,跑到他光亮的、沒有鮮血與灰塵的地板上愉快地蹦跳,慶祝自己的勝利。歸根結底,我不希望毀掉的只是槍、武器與傀儡。”
他擡起雙手,當著紅砂之主的面緩緩握緊,後者面色複雜地抿緊嘴脣。
“但我現在真的能直接衝進他家裡去。”卡里爾低沉地說。“我可以把他的舞會廳砸成碎片,我能讓他痛不欲生地在廢墟里尖叫,然後把他從舞會廳拖到門廊那兒吊死在他的廊柱上。我真的能一勞永逸地殺了他。他不像其他四個那樣強,充其量只是一塊稍大點的塵埃.也許你會說這是恃強凌弱,但這正是第八軍團的風格,我們向來喜愛此事。”
安格朗等待片刻,直到他確定卡里爾已經說完了,才終於回答這一串滿懷冷意的話。
“我想我已經阻止不了你了。”他說。
“是的。”卡里爾點點頭。“我打算掀桌子——我一向如此。”
“那麼,請你把康拉德叫出來。”
卡里爾後退一步,也不見有什麼動作,一抹月光便在逐漸昏暗的天色中緩緩降落。
夜之王頗爲好奇地發問:“你怎麼知道我在的?”
“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卡里爾,拜託你對著我和你的兒子做一個承諾,好嗎?”
天真正黑下來時,他們離開石樓。
瘦削且慘白的審判官已經不見了,此時此刻,在巴拉斯托城外荒野上陪伴安格朗遊蕩的人更像是個頭戴王冠的鬼魂。
“你太擔心啦。”鬼魂溫和地勸說。
安格朗瞥他一眼:“我們倆到底誰纔是他的兒子?”
“你要是想的話,給你當也不是不行”鬼魂放聲大笑起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