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虎臣現(xiàn)在真的是不知道怎麼辦了,事情遠(yuǎn)遠(yuǎn)比自己想象的複雜,不由得他對李鴻章反對他去議和心存一份感激,但是現(xiàn)在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就是裝病怕是也來不及了。
李鴻章本來是邀請張之洞來上海的,他也參加了東南互保的人,彼此雖然平時政見不同,但是現(xiàn)在也算是一根繩子上的螞蚱,結(jié)果張香帥居然不來,只來了個電報,說舉薦一人,憑他三寸不爛之舌,足以對付那些個各國公使。李鴻章一看名字就不屑道:“狂生耳!”
莊虎臣一見這個狂生的名字,立刻就把上海道餘聯(lián)沅的宴請給推了,帶上楊士琦就趕往公共租界。原來,張之洞推薦的不是別人,而是近代史上鼎鼎大名的辜鴻銘,這個人的名字如果多少了解點近代歷史的人,那是沒有不知道的,真正的一個學(xué)貫中西。此人生在南洋,學(xué)在西洋,婚在東洋,仕在北洋。精通英、法、德、拉丁、希臘、馬來亞等種語言,獲13個博士學(xué)位。他一身主張帝制,卻在慈禧太后六十大壽的時候用打油詩罵慈禧“天子萬年,百姓花錢。萬壽無疆,百姓遭殃”,但是在八國聯(lián)軍打進(jìn)北京的時候,他又寫了無數(shù)的詩來歌頌慈禧,號召全民抗敵。袁世凱死了以後,天下舉哀三天,他倒是好,請了個戲班子吹吹打打,慶賀三天!
他母親是西洋人,他卻嘲笑西洋文化。象他這樣的人,天下也只有愛才如命的張香帥才能容得下他,李鴻章見舉薦的是他,就很是不以爲(wèi)然。
在二十世紀(jì)初,洋人中流行一句話:到北京可以不看三大殿,但是不可不見辜鴻銘!連印度的聖雄甘地都稱呼他是:“最尊貴的中國人!”日本首相伊藤博文也曾經(jīng)被他忽悠的一楞一楞地。他娶了個日本老婆。還是華族。卻棄如蔽履,後來遇見一個小腳地中國女人,當(dāng)時就被吸引,從此終身不逾。
這樣的大才子,這樣的怪人。不見見那太可惜了。莊虎臣的樣子租界裡很多人都見過,爲(wèi)了防止麻煩,他就戴了個黑色墨晶眼鏡。到了公共租界的一家會所,才知道今天是辜鴻銘在租界做演說。
楊士琦咧嘴道:“乖乖。看他一場演說要兩塊洋錢!真是夠貴地!楊小樓的戲票。那也不過是八毛啊!”
莊虎臣笑道:“你廢什麼話啊,趕緊掏錢吧!”
楊士琦不滿的看了他一下,還是掏出了四塊鷹洋。楊士琦性格高傲,最是不服人的,而且也是學(xué)富五車,如果說別人學(xué)問好,他是頂頂討厭。今天見莊虎臣對這個辜鴻銘如此推崇,很是不爽,就打算今天來看看。給這個半洋鬼子個難堪。
進(jìn)了會場,裡面地電燈不知道裝了多少盞,照地亮亮堂堂的,裡面花錢來聽演說的,中國人大概佔了四成。洋人倒是居多。上面一個高鼻樑、深眼窩。瘦高的男人正在講演,莊虎臣他們來的晚了。也不知道講了多長時間了。
莊虎臣看見他的樣子就想笑,他看上去四十多歲,高鼻子深眼窩,明明是個洋鬼子的長相,卻留了條辮子,這根辮子又細(xì)又黃,還捲曲著,穿一件棗紅寧綢的大袖方馬褂,上戴瓜皮小帽,穿一雙黑色布鞋,怎麼看怎麼彆扭,感覺好象是傳教士誤穿了中國衣服,真是不協(xié)調(diào)。
辜鴻銘的演講裡大部分時候說地是法語,有時候又參雜著英語和中國話,讓莊虎臣聽的那個費(fèi)勁啊!可這些洋人都是激動不已,不停的鼓掌,甚至還有幾個洋婆子對著臺上飛吻。莊虎臣不懂法語,英語倒是沒問題,但是辜鴻銘說的英語是維多利亞時代的古英語,莊虎臣就覺得和聽天書沒多大區(qū)別了。
過了一會,演講完畢,現(xiàn)在開始有人提問。
一個留著仁丹鬍子地男人站了起來,用蹩腳地中國話道:“你剛纔說中國文化是最優(yōu)秀的,我覺得不對!我認(rèn)爲(wèi),民族地性格和飲食是有很大關(guān)係的,中國人主要是漢族和回族!漢族人喜歡吃豬肉,所以又髒又懶惰,回族人喜歡吃羊肉,所以象發(fā)情的公羊一樣好鬥!而我們大和民族喜歡吃魚,魚的性格就是勇往直前!一直要游到目的地才肯罷休。”
楊士琦怒道:“不知死的東洋鬼子!”
莊虎臣壓低聲音道:“先不理他,聽聽這個辜鴻銘怎麼回答。”
只見臺上的男人笑了笑道:“我不知道你說的性格和飲食的關(guān)係對不對,我只是在你的話裡聽出這麼個意思,你們?nèi)毡救说男愿裣篝~,對吧?”
下面的日本人傲然說道:“你的理解也不算錯,應(yīng)該可以這麼說。”
辜鴻銘冷笑道:“如果按照你的意思引申下去,魚這個東西它是顧頭不顧腚!只知道向前不知道拐彎,用我們中國人的話來說,是花崗巖腦袋,最後的結(jié)局就是明明知道前面是魚網(wǎng),還非要衝上去,只能是別人的一盤菜!”
辜鴻銘把這個話用中文和英語、法語各說了一遍,莊虎臣聽得大爲(wèi)解氣,而這些洋人都是哈哈大笑,把那個日本人弄的自己沒了意思,老老實實的坐了下去。
一個法國男人嘰裡呱啦說了一大通,莊虎臣和楊士琦一句也沒聽懂,辜鴻銘聽完了,譏諷的一笑,然後把他的話翻譯成中文,這個洋人是說中國人太迷信了,把飯菜供奉給祖先,既浪費(fèi)又沒有實際意義。
辜鴻銘藍(lán)眼珠一翻,嘲諷道:“你們法國人把鮮花貢獻(xiàn)給死人,那你們法國的人祖先一定是可以聞到香味了?”
又是一陣鬨堂大笑。
楊士琦搖頭道:“洋鬼子都是賤骨頭,被人罵還掏錢?好象我看這些洋人越是捱罵還越高
一個胖胖的洋人站了起來,他留著一個長的快到胸口的大鬍子,很是惹眼。他還會講中國話,而且聽起來,居然不算難懂。他對辜鴻銘道:“你們中國人。留一根豬尾巴一樣的辮子。很不衛(wèi)生。”
下面的中國人都是怒目瞪著這個洋人,洋人成天拿中國人地辮子取笑,今天在這麼多人面前提這個,也太可恨了些。
辜鴻銘哈哈大笑道:“我們中國人留辮子好象和衛(wèi)生扯不上什麼關(guān)係吧?不過我知道俄國人喜歡留大鬍子,這個到底衛(wèi)生不衛(wèi)生。我也不清楚,只知道當(dāng)年貴國地彼得大帝讓所有留大鬍子的人脖子上掛塊牌子,上面寫道:留鬍子是不衛(wèi)生的表現(xiàn)!”
所有的中國人都是笑的前仰後合,只有那個俄國大鬍子弄地臉通紅。
大鬍子還是有些不服氣。又道:“你們中國的女人裹小腳。這個是對身體的摧殘,是很愚昧的表現(xiàn)。”
辜鴻銘冷笑道:“你懂什麼?我們中國女人裹小腳是因爲(wèi)她們愛美,你們歐洲女人穿那麼緊地衣服,把骨頭都勒變形,也沒見歐洲地女人說是摧殘啊?難道全歐洲的女人都很愚昧?你個大男人哪裡懂得女人的事情?要不,回去問問你老婆?”
這下不單單是中國人了,連洋人都笑翻了。大鬍子徹底沒了意思,趕忙坐了下來。
楊士琦也有些服氣了,挑大指讚歎道:“這個半洋鬼子可以啊。嘴皮子滿厲害的!”
莊虎臣心道,這個近代第一鐵齒銅牙,怎麼會是浪得虛名呢?別說一個普通的俄國老毛子,就連日本首相伊藤博文,都被他忽悠成了傻子。
一個高鼻深目的男人站了起來道:“我是德國記者。我想問問辜先生。你對發(fā)生在北京的事情怎麼看?這是不是就說明中國人不團(tuán)結(jié),喜歡內(nèi)鬥?”
這個問題比較敏感了。莊虎臣的神經(jīng)有被觸動了,他看著上面的辜鴻銘,看他如何回答。
辜鴻銘不屑地看了他一眼道:“我們中國人幾千年前就說過,兄弟兄弟鬩於牆,外禦其侮,自己家裡的事情自己解決,不勞外人操心,我們中國人自己會把門戶看嚴(yán),不需要外國人來當(dāng)看門狗!要說內(nèi)鬥,我們中國人怕是要象你們德國好好學(xué)習(xí)一下,你們從紅鬍子巴菲特皇帝死了以後,一直鬥了快七百年,直到三十年前才重新統(tǒng)一,貴國堪稱是團(tuán)結(jié)的典範(fàn)!”
德國記者被損的連忙坐下不說話。
一個胖胖的洋女人戰(zhàn)了起來,她用英語講了一大通。莊虎臣對美國英語太熟悉,一下就聽出她一口地紐約腔調(diào)。莊虎臣越聽越想笑,楊士琦不通洋文,見莊虎臣地樣子,知道肯定有什麼好笑的事情,但是自己不懂,只好問道:“大人,這番婆子說了些什麼?”
莊虎臣笑道:“這個人是女權(quán)主義者,她在說中國一個男人娶幾個老婆是不對地。”
楊士琦哼了一聲道:“女人還說什麼權(quán)力?牡雞司晨,國家之大忌!李中堂去德國訪問的時候,德國宰相就問過他,爲(wèi)什麼中國會敗給日本,李中堂的回答就是與婦人孺子打交道難!”
上面辜鴻銘笑呵呵道:“這個男人的生理結(jié)構(gòu)好象是茶壺,女人的生理結(jié)構(gòu)好比是茶杯,一個茶壺當(dāng)然要配好幾個茶杯,有什麼不對嗎?”
莊虎臣被他的話逗得哈哈大笑,會場裡也是鬨鬧聲一片。
這個美國女人不服氣,用英語道:“那爲(wèi)什麼不能一個女人嫁好幾個丈夫呢?”
辜鴻銘搖了搖頭道:“如果一個茶杯配幾個茶壺,那這個杯子裝的下那麼多的茶嗎?”
這下會場更是亂了,洋人平常都是裝的滿正經(jīng)的,現(xiàn)在拍巴掌的,尖叫的,連打口哨的都有了,看來辜鴻銘的回答甚合這些男人的胃
這個美國女人還是挺倔強(qiáng)的,她又問道:“你這個解釋不能贊同,你還是沒有說服我!”
辜鴻銘笑著反問道:“你家的馬車是幾個膠皮輪子?”
美國胖女人不解,但還是回答道:“四個啊,這個是最簡單的常識了。”
辜鴻銘又問道:“那我請問,你家是用幾個打氣筒給膠皮輪子打氣?”
胖女人人道:“一個啊!”
辜鴻銘點了點頭道:“這個就是一個男人爲(wèi)什麼要娶好幾個老婆的原因了!”
胖女人聽得滿上通紅,氣的從會場跑了出去。
這下會場更熱鬧了。一個美國男人大叫道:“說的好!不過還是多少有點區(qū)別。馬車是先打氣後跑,女人是邊跑邊打氣。”
莊虎臣地英文很好,聽出了裡面地曖昧隱寓,笑的噴飯。
會場裡的人們開始了長久而有節(jié)奏的掌聲,彷彿上面是鋼琴家李斯特剛剛演奏了一首美妙的曲子。
莊虎臣對他更是佩服。這辜鴻銘地口才還真是不凡啊。
下面又有很多人在提問,問題五花八門,辜鴻銘嬉笑怒罵皆是文章,尤其是他對西洋文化裡的陰暗面瞭解的實在透徹。記性又好。什麼犄角旮旯的典故都能被他拿出來用,還說地頭頭是道,讓人無法反駁,這些洋人也是賤骨頭,你越糟踐他,他還越佩服,那幾個被辜鴻銘損過地人,反而是巴掌拍的最響的。
楊士琦對他也有了些敬佩,但是嘴上還是不服軟,對莊虎臣道:“這半拉鬼子。還真是個攪屎棍子,沒理攪三分,偏偏歪理還說得有模有樣,唬唬傻鬼子還真管用。”
莊虎臣心裡一陣亮堂,這次議和本來就不佔什麼理。大清國自打道光年間被洋人修理了不知道多少次。哪一次都是洋人挑釁,中國被欺負(fù)。惟獨這庚子年稀罕。洋人還沒動手,大清朝廷吃錯了藥,主動去摸老虎屁股,現(xiàn)在被老虎咬了,不是活該是什麼?不管有理沒理,這個和還是要議的,不議和的結(jié)果那就是洋兵長期在中國不走,下面會發(fā)生什麼事情就很難預(yù)料了!這辜鴻銘沒理攪三分的本事怕是要有大用的!
正在莊虎臣出神的時候,一箇中國男人站了起來,他穿了一身的洋裝,看樣子應(yīng)該是留過洋地,或者是洋行買辦之流。他對臺上的辜鴻銘道:“辜先生,我想請問一下,現(xiàn)在儒家思想是不是還符合現(xiàn)在的時代?孔子的學(xué)說在二千年前,那是很先進(jìn)的,到了現(xiàn)在是不是就落後了?”
辜鴻銘擺了擺手道:“非也,非也!我打個比方吧,儒家經(jīng)典好比是數(shù)學(xué),二千年前三三得九,到了二千年後,難道還會變成三三得
穿洋裝地中國男人又問道:“中國地東西曾經(jīng)是先進(jìn)的,但是現(xiàn)在落後了,就比如今天來說吧,這個電燈就是比油燈和蠟燭亮,所以我認(rèn)爲(wèi),我們應(yīng)該拋棄中國地傳統(tǒng)文化,徹底學(xué)習(xí)西方,效法日本的全盤西化和脫亞入歐,纔是中國前進(jìn)的道路,而日本現(xiàn)在的情況已經(jīng)證明了這條路是對的。”
楊士琦低聲罵道:“洋奴,數(shù)典忘祖的東西!”
辜鴻銘微微一笑道:“你說電燈比油燈亮,這個我承認(rèn),可爲(wèi)什麼中國人喜歡用油燈呢?那是因爲(wèi)中國人讀書講究明心見性,因爲(wèi)心明自然不需要外面亮了,我們中國人和洋人不同,我們不做那麼多的表面文章,我們有什麼問題在自己的內(nèi)心找答案,光明本來就在我們的心底。”
莊虎臣不得不服了,這傢伙也太能扯了,居然能把電燈、油燈哪個亮這樣的問題拔高到哲學(xué)的角度上,講的東西是玄而又玄!唯心主義的東西那是最能蒙人的。
當(dāng)辜鴻銘把他剛纔說的話用法語和英語再複述了兩遍以後,先是滿場的沉默,大家都是若有所思的表情,接著就是長久不歇的掌聲!
莊虎臣也跟著熱烈的鼓掌,盛名之下無虛人啊!風(fēng)馬牛不相及的事物他居然能拉扯到一起,還能說的象模象樣,人才啊!清末第一大忽悠非此人莫屬!
楊士琦還是有點不以爲(wèi)然,不屑道:“不過是用些歪理來騙騙沒學(xué)問的洋人罷了,若是遇見國學(xué)大師,立刻就讓他露怯!”
莊虎臣哈哈大笑道:“杏城兄,此番就是要讓他去用歪理來對付那些沒學(xué)問的洋人公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