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武漢路過了橋那邊老秦的花圈店。
他看見老秦坐在櫃檯上,戴著老花鏡扎花圈。小武漢就倚著門看老秦扎花圈。今年你生意不錯吧?小武漢說,你這兒生意好,我們那邊生意就也好。
老秦笑了笑說,這叫什麼生意,活人的錢不容易掙,掙個喪事錢罷了,混口飯吃。小武漢說,老秦你怕死人嗎?老秦說,怕什麼死人?怕死人我還做這一行?小武漢的目光直直地瞪著老秦,說,給我看看你的手。老秦說,你腦子熱昏了?我的手又不是姑娘的手,有什麼可看的?
小武漢盯著老秦的手,過了一會兒,又說,老秦你敢不敢跟我握手?老秦惘然,手一下縮回去了,小武漢你撞見鬼了?還要跟我握手?好好的握什麼手?你又不是什麼高級領(lǐng)導(dǎo)。小武漢說,我們兩個的手是一對呀,你也別嫌我,我也不嫌你,我們應(yīng)該好好握一下手。
老秦看見小武漢自嘲而詭譎的表情,一下明白了什麼,我明白了,我們是一條戰(zhàn)壕裡的戰(zhàn)友。老秦聽著笑起來,扔下手裡的剪刀和彩紙,手熱情地伸過來,和小武漢握了一下手,握一下,還抱著晃了兩下。
死人有什麼可怕的?擡死人的人就更沒什麼可怕的了。老秦說,其實也不怪別人,他們是沒怎麼見過死人,死人不偷不搶,不貪污不強xx,不殺人不放火,怕他們什麼?人一死,再壞的人也變成了一件傢俱,一個死人就像一件傢俱,有什麼可怕的呢?你知不知道,我經(jīng)常去替死人穿衣服的?
老秦有點得意地看了小武漢一眼,說,有的人家裡死了人,膽小,不敢爲死人換衣服,都來求我,我都去,過去提倡爲人民服務(wù),替死人擦身,換衣服,分文不取,現(xiàn)在是商品經(jīng)濟嘛,我收費,去一次我收一百塊錢,再加我這裡的花圈,比做小雜貨好得多。你知道嗎,上個月街道柳主任家的喪事,也是我料理的。
老秦說到這兒聽見小武漢怪笑了一聲,小武漢鬱鬱寡歡的臉上掠過了一絲難得的笑容。這有什麼大不了的,我上個月擡過姚書記你知道嗎,就是那個在高速公路上翻車的領(lǐng)導(dǎo),不瞞你說,我擡他的時候差點跟他握手,想想是死人,就算了。
小武漢說著摸了摸自己的手,似乎有點害羞,然後他突然想起那個重要的問題,你這樣跟死人打交道,夜裡上了牀,你老婆不嫌你的手?老秦猶豫了一下,說,我們老夫老妻的,夜裡各睡各的,手就用來幹活掙錢了,又不做別的,有什麼可嫌的?小武漢的眼睛亮了一下又暗淡下去,怪不得呢,他說,怪不得你也幹這行當。
老秦不懂小武漢心裡的苦,只是一味地勸導(dǎo)小武漢,我們這行當怎麼了?也是個鐵飯碗呢,人嘛,一生一死,誰沒個那一天?死人其實是最安全的了,沒思想了嘛,像個睡沉的孩子一樣,很軟,很聽話。我這幾年看東西有時候看花眼,上次給小美她爺爺穿衣服,老覺得他肩膀在動,好像配合我,自己要翻身呢。
小武漢被老秦嚇了一跳,說,你別胡說八道,我還沒辭職呢,別把我嚇著,你跟我不一樣,你是去穿衣服,人家剛剛嚥氣。老秦說,對的,剛剛嚥氣,魂還沒散呢,手還是熱的。然後老秦便說起了那些死人帶有餘溫的手,說起了與死人握手的事。
他說,我是沒機會握領(lǐng)導(dǎo)的手,都是街坊鄰居的手,街坊鄰居這麼住著,從來也想不到握握手,死了我就想到了,我的規(guī)矩,我替他們穿衣服之前,一定要先握個手,再也見不到了嘛。老秦說到一半便沒有說下去,他發(fā)現(xiàn)小武漢的神態(tài)突然有點異樣,點香菸的手抖得厲害,小武漢瞪著自己拿打火機的手指,似乎在思考著什麼。
老秦突然想到同樣是與死人打交道,他幸運得多,他握的是留存著人間溫暖的手,而小武漢面對的手是可想而知的,不握也罷。老秦就說,你跟我不一樣,你見到的那些手,沒法子握,就不要握了。
小武漢靠在櫃檯上吸菸,他瞪著老秦,老秦很難確定小武漢後來不停地咳嗽是被煙嗆的,還是被他的話給嚇著了。小武漢咳得滿臉通紅,咳得掉出了眼淚,別說了,你他媽的噁心死人了!他這麼無禮地罵了老秦一句,罵完就抹著眼睛跑走了。
不知道小武漢在火葬場到底幹了多長時間,也不清楚他是什麼時候突然辭職的。那年夏天過後生活區(qū)歇季的公共浴室重新開張,也算辭舊迎新,幾位老客被夏天的高溫帶走了生命,浴室方面意外地發(fā)現(xiàn)他們得到了一位忠實的新客人,是小武漢。
綜合小武漢後來的各種表現(xiàn)來看,這個夏天喚起了他對潔淨過分的追求。小武漢不去上班,天天到浴室報到。很明顯,來自他人的偏見和愚昧迷惑了他,使小武漢對自己的身體產(chǎn)生了一種不潔的錯覺,而不公平的境遇促使他思考關(guān)於平等的問題,主要是人的平等,包括活人與活人、死人與死人、死人與活人的平等關(guān)係。
他在熱水池裡試圖與別人探討這種深奧的問題,大家都說小武漢胡言亂語的,還冒充教授。小武漢得不到呼應(yīng),就只好沉默著,用肥皂塗抹。一種香氣刺鼻的肥皂塗抹他的腦袋,塗抹他微微突出的肚腩,塗抹他的瘦腿,香皂尤其賣力地塗抹他的手,在他的手臂和手指上幾乎唱起激勵人心的歌曲,但小武漢仍然愁眉苦臉。
看得出來他需要的不是香皂,是香皂帶給他的潔淨的安慰,這安慰讓他對此後的生活心存一絲希望,然後他帶著那絲希望從熱水池裡出來,坐在鋪位上對著他的手若有所思。小武漢發(fā)現(xiàn)他的生活是被手毀壞的,也要讓手來挽救,但是除了用一隻手拍打另一隻手,用一隻手懲罰另一隻手,他並不知道怎樣用一隻手去挽救另一隻手。
有時候小武漢在浴室裡能遇見財神他們,財神以爲別人得罪了小武漢,他沒得罪過他,財神去擰小武漢的屁股,被蹬了一腳。你現(xiàn)在就這樣跟別人握手的?財神說,手不敢伸給別人,就拿腳給別人?小武漢看著財神,他不笑,也不憤怒。
財神說,你他媽現(xiàn)在怎麼陰陽怪氣的,老婆跑了,朋友還在嘛,叫你過來打牌,怎麼不過來?小武漢說,我不打牌,不感興趣。財神說,你不打牌又不上班,那你想幹什麼?你不是辭職了嗎?正要問你呢,你什麼也不幹,天天在這兒泡著,能泡出錢來呀?小武漢被擊中要害,在鋪上翻了個身,眼睛閉了一會兒,又睜開,對財神說,你什麼時候再做大生意,算我一個。
財神說,算你一個?你算老幾,膽子比老鼠還小,做得了什麼大生意?小武漢突然坐起來,舉起自己的手向財神晃動著,說,看見了嗎,搬死人的手,搬了三百多號死人了,還怕什麼,什麼事都敢做了!
小武漢就這樣迎來了生命中最空虛的一段時光,他從公共浴室出來以後往顧小姐所在的那家超市走。他幾乎天天到超市來,看顧小姐上貨點貨,顧小姐閒下來的時候他企圖上去與她談話。
但顧小姐怕他了,顧小姐在貨架之間鑽來鑽去,沒用,躲不開小武漢討厭的身影,顧小姐沒辦法,只好蹲在那兒哭,她一哭小武漢就學她哭。你還哭你還哭,你還挺委屈?小武漢抓過貨架上一把菜刀說,你不就是嫌棄我的手搬過死人嗎?我現(xiàn)在不搬了,我辭職了,怎麼還不行?還不行就把手剁了,剁了它,剁了手總行了吧?
顧小姐的尖叫引來了超市的保安,保安們一開始以爲小武漢糾纏顧小姐是愛情糾葛,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其中帶有暴力和脅迫的意味,他們不能不管了。他們架著小武漢往外面趕,並且警告小武漢的行爲已經(jīng)影響了超市的正常經(jīng)營,如果下次再來他們就不客氣了。
小武漢不買保安賬,他說他已經(jīng)爲顧小姐辭了職,現(xiàn)在人財兩空,沒飯吃了,他要跟顧小姐回家吃飯,你們從中阻撓那你們掏錢給我買飯吃吧。超市的人當然不會和小武漢妥協(xié),他們打報警電話,這一招奏效了,小武漢看見他們打電話就自己跑了。
小武漢膽小,但他不是那麼輕易放棄的人,他在外面等顧小姐下班,一等就等到天黑了。顧小姐換了一套很時髦的衣裙從超市裡出來,容光煥發(fā)的樣子更讓小武漢感到她的珍貴,他跟在顧小姐身後走,跟上了汽車。
堂而皇之的盯梢當然容易被發(fā)現(xiàn),顧小姐發(fā)現(xiàn)小武漢後花容失色,她偷窺小武漢的眼神裡沒有了殘存的愛意,連歉疚也沒有了,只有徹底的恐懼。她擔心什麼可怕的事情發(fā)生,靈機一動,提前一站跳下了車,小武漢沒能跟上,可是他拼命拍車門,司機竟然違規(guī)停車,把他也放下了車。
顧小姐在街道上奔跑起來,她一邊跑一邊從手提袋裡掏她的手機,也許是這個動作讓小武漢失去了最後一點風度,小武漢衝上去一把抓住顧小姐,手揮起來,停在半空,一個耳光正要打向負心人,卻半途而廢。
小武漢看著自己舉在空中的手,一看自己的手就看見了洗不掉的污點,看到自己的污點小武漢就失去了正義的支持,他一下蹲在了路上,說,你把我坑苦了,你坑了我還把我當壞人?要報警抓我?顧小姐說,我不知道你要幹什麼呀?你怎麼做出這種事來,嚇死人了。
小武漢說,我沒想嚇你,我是想解決問題。顧小姐說,沒法解決了,婚姻大事,強迫不來,你怎麼逼我也沒用了。世上女人多的是,你會遇到比我好的,我年紀大了,又不漂亮,你爲什麼非要盯住我不放?小武漢說,我不是盯住你不放,我們可以分手,我也不是瞎子啞巴醜八怪,降低要求也能找到個不計較的人,我是不甘心,要弄個明白是非。
顧小姐說,是非不用弄清楚了,是我不好還不行嗎,是我嫌棄你的工作。小武漢說,我告訴過你幾十遍了,我辭職了,不幹那活了,爲什麼你還要分手?顧小姐說,我也告訴過你幾十遍了,我不是嫌你人不好,是受不了你的手,我一見你的手就想起死人。
小武漢說,這好解決,我說過我願意剁了這手,永遠不讓你看見。顧小姐說,你別胡說八道了,沒了手你吃什麼喝什麼,拿什麼掙錢養(yǎng)家,讓我養(yǎng)你?小武漢說,你還算心善,不讓剁手,不剁手也行,那我?guī)闳セ鹪釄觯嗫磶讉€死人你就不怕了,你不怕死人也就不會怕我了。
顧小姐驚叫起來,不行,我死也不去那種地方。小武漢說,這話不對,死了就由不得你,不去那地方去哪兒?是你先說死的,別怪我說老實話,你知道那天接你電話時我怎麼想?我想你媽或者你爸要是死了就好了,我去擡他們,擡的是你爸爸媽媽,你就不會嫌棄我的手了。顧小姐這次差點還給小武漢一個耳光,顧小姐說,你該死,我爸爸媽媽對你那麼客氣,他們沒有得罪你,你怎麼能咒他們死,你竟然還想跟我回家吃晚飯?
話不投機半句多,小武漢和顧小姐之間就出現(xiàn)了這種局面。後來顧小姐白著臉向前走,小武漢尾隨著她。小武漢說,你別走,不去火葬場也行,還有別的辦法,你不是怕我的手嗎,我打電話問過電臺的心理醫(yī)生了,他說你是心理障礙,他說讓我們兩個人握手,天天握上半個小時,握半個月,你的心理障礙就會消除了,以後你就再也不怕我的手了。
當時流行聽廣播,那種熱線電話裡有所謂的諮詢醫(yī)生,那種熱線小武漢能打進去,也是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