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具體的講,生活在淨土“表世界”的所有人,驅策的身體都是“完全大改款”,免疫系統仍在,卻未必能應付外界的未知風險。
何況以“表世界”之大,封閉城內,空間十分廣闊,
似乎也沒有往外跑的必要。
理性的思考,大抵如此,不過,站在視野開闊的觀景臺上,俯瞰近處的草坡、叢林,視線逐漸掃向遠處,直到遙遠模糊的地平線處,方然必須承認,外面的世界,遠比直徑五十公里的封閉城內更遼闊。
放棄五億平方公里的蓋亞表面,退而結網,在一共不過3,120,000平方公里的“表世界”中生活,
這並不是畏懼微生物、或者其他威脅,而是人類的一種理性自制。
如若不然,就像多年前自己所設想的那樣,憑藉“〇三工程”源源不斷饋送的近乎無限之能源,人類,完全有能力將蓋亞表面翻一個底朝天,莫說微生物,就算將蓋亞生物圈完全毀滅,重啓再來,
也不過是一項幾十年的事業。
只要有意願,浩瀚宇宙暫且不論,蓋亞表面,現在儘可以任人類規劃、擺佈,儘管如此,淨土民衆仍選擇了“蝸居”在表世界。
自制,而非仁慈,只因這一決策確乎是最有利。
將蓋亞生物圈一掃而空,固然一勞永逸,卻會永遠失去舊時代人類賴以生存的世界之面貌,既然今天的淨土文明,已完全有能力憑藉科學技術而打造一個自己的人間天堂,將生物圈徹底毀滅就沒必要,代價遠大於收益。
而另一方面,放任蓋亞生物圈的存在,對其中的無數微生物也淡然視之,一句話,繼續如舊時代的民衆那樣,在充斥微生物的環境中生活,
對今天的淨土民衆,則是一種漫長而痛苦的折磨,無法接受。
“表世界”,總面積三百一十二萬平方公里的星羅棋佈之居所,是任何微生物與有害生物都蕩然無存的淨土。
因此,舊時代因這類渺小生物的存在,而引發的諸多麻煩、風險乃至致命威脅,也徹底成爲歷史,在“表世界”生活,體表傷口無須消毒,著涼不會感冒,食物放多久都只會失水、或吸水,而不會變質腐壞。
不僅如此,在每一天的日常生活中,人類,也無須再和從蚊帳、到老鼠藥的諸多過時之物打交道,更不用擔心在郊外遭遇猛獸。
貓、狗之類哺乳動物,仍然還有,安全性則比舊時代高得多。
在一系列措施的支持下,“表世界”的民衆,出門不用擔心踩到狗S,或者被貓抓傷、被狗咬傷,真正無憂無慮的生活,
而這是在一個充斥微生物、散漫物種的自然界裡,無論如何也辦不到的。
人類,自然演化的產物,如今以斷絕了自我意識與血肉之軀的天然綁定,完全具備了與蓋亞生物圈切割的條件,原則上,完全可以一直生活在虛擬的“裡世界”,但既然要重返現實,自我隔絕就是最合理的選擇。
不過就算是這樣……
站在玻璃幕牆後,眺望遠方,清晰感覺到自己正身處一巨大牢籠之中,沉重的壓迫感,就襲上方然的心頭。
是離幕牆太近的緣故嗎,也許,他詢問身邊的斯蒂芬*霍肯,
後者的感覺也一樣:
“籠中的鳥兒,不是嗎?
這也正是,爲什麼城內的居民,少有來到這一圈圍牆眼前;
你看一看左右,鄰近的觀景臺上根本沒有其他人,這裡雖然視野開闊,但,人潛意識裡,總歸會感覺到自己正身處保護罩內,與外面的大自然完全隔絕,
這感覺,其實一點也不舒服,但也沒辦法罷。”
“恩,應該是這樣。”
站在綿延遠去、看不到盡頭的圍牆頂部,面前,是三道玻璃幕牆,四十米外的自然界,讓方然心生一陣沒來由的嚮往,
儘管理智在一直在告誡,還是別出去的好。
“那麼,霍肯教授,通過哪些氣密閘門、或者高處的——通道,是嗎,我們就可以搭乘交通工具,離開‘芒種’到外面去?”
“原則上是這樣,不過,我一點也不建議你那樣做。
‘表世界’的運行規則,對這種情況,有很詳盡的規章制度,一旦有民衆暴露在外界環境下,就需要在指定機構,接受爲期九十天的隔離觀察,即便經過全面的身體檢查,確認沒有感染任何微生物,
也無法再踏進‘表世界’一步,而必須在‘黃泉’封閉城,度過餘生。”
“黃泉”封閉城,位於尤洛浦的原蠅各爛的羣島,這一地點方然有所耳聞,名字似乎很不吉利,但沒所謂,反正現在淨土民衆都已“永不下車”,
沒有再避諱的必要。
離開封閉城,前往外界,一種方法是搭乘公共交通工具,譬如高速列車、穿梭機或水面船舶,這種方式的安全性極高,迄今爲止,還沒有發生過意外暴露的事故。
另一種方式,則是風險較高的“私人行爲”。
霍肯教授提醒方然,至少在“芒種”,多年來並無一人真的自行離開,到外面的自然界去探險,這也不全是因爲禁錮“黃泉”的牴觸,而是經過深思熟慮,每一位年滿十四歲、因而具有完整權限的淨土民衆,
都沒有萌生過“到外面去”的念頭。
“很奇怪嗎,阿達民閣下?
喔,看你的表情就知道,現在,你還真的想到外面去看一看,是吧,那也是因爲你正在控制仿真人嘛;
這種手段,在‘表世界’一樣很方便,要是想到外面去,我們也可以藉助‘替身’。
不過問題在於,我們,爲什麼會想要到外面去?
你怎麼看。”
難道不是人類的一種本能嗎,想到這裡,方然明白了霍肯教授的意思。
不僅如此,眼前的厚重玻璃幕牆,也彷彿與自己長期以來的思考,隱約對應,他後退幾步,擡頭向上看去,半晌才長出了一口氣。
“教授,你是說,
淨土文明現在的處境,恰如此時此刻,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