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裡的桂樹又落了幾層花，蕭念抱著個青布包袱往書鋪跑時，髮梢沾了兩片碎金似的桂瓣。
他昨兒夜裡翻來覆去睡不著，總記掛著王小滿說的“開張要穿新鞋“，今兒特意把蘇挽棠新納的黑絨布鞋擦了又擦，鞋尖還點了點金粉——是春桃用石榴汁調的，說是“比顏料牢，跑起來不掉“。
“小先生慢些！“春桃追出院門時，蕭念已經轉過青石巷口了。
巷子裡的桂香裹著炸油糕的甜，混著王小滿泥人鋪新刷的桐油味，直往人鼻子裡鑽。
蕭念踮著腳往門裡望，只見紅綢子在檐下飄成一片雲，王小滿繫著靛藍圍裙，正踮腳往門楣貼“妙手塑春“的木牌，發頂歪戴著朵絹花，活像個偷穿娘衣裳的小娃娃。
“念哥兒來啦！“王小滿轉頭看見他，手裡的糨糊刷“啪嗒“掉在案上，“我正等你呢！“
他顛顛兒跑過來，懷裡的泥人差點摔了——是個穿紅肚兜的胖娃娃，肚皮上用硃砂點了顆心，“這是我昨兒夜裡給你刻的，你說要送我生辰禮，我也給你備了！“
蕭唸的眼睛亮得像星子。
他接過泥人時，指尖觸到王小滿掌心的薄繭，那是刻刀磨出來的。
“我阿爹說，你刻的泥人比畫本里的還活泛。“他把懷裡的青布包袱往前一遞，“這是我阿孃新做的桂蜜糖糕，用晨露泡過的桂子，甜得能齁死蜜蜂！“
兩人正蹲在案前分糖糕，街角傳來銅鑼響。
蕭念扒著窗沿望出去，只見兩個穿青布短打的人挑著擔子走過，竹筐裡堆著明黃紙包，邊角沾著星星點點的硃砂。
“那是要去土地廟還願的吧？“王小滿踮腳瞅了瞅，“我奶說，八月半前拜土地最靈，求個五穀豐登。“
蕭念應了聲，低頭咬了口糖糕。
桂蜜在舌尖化開時，他忽然想起昨兒夜裡阿孃說的話：“明日帶你去城隍廟，給你求個平安符。“可阿爹說“小孩子不用總求神佛“，到底該聽誰的呢？他正糾結著，忽覺後頸一涼——是王小滿用沾了泥的手指戳他。
“念哥兒你看！“王小滿神秘兮兮地拽他到案後，掀開塊藍布，露出尊半人高的泥人，“這是我照著你刻的。“泥人穿著月白長衫，腰間掛著個圓溜溜的算盤，發頂還翹著撮呆毛，活脫脫是蕭唸的模樣。“我阿爹說，小先生要當先生，得有威風。可我想，小先生笑起來最好看，所以刻了酒窩。“他指了指泥人臉上的小坑，“這顆痣還是照著你左臉那顆刻的，昨兒你趴在書案上打盹，我偷偷畫的。“
蕭念摸著泥人臉上的痣，喉嚨突然發緊。他想起昨兒夜裡阿孃替他系衣帶時，指尖也這樣輕輕碰過他的酒窩；想起阿爹教他算術時，總愛捏他的呆毛說“小先生要穩重“；想起王氏送的木雕，衣襟上的並蒂蓮和他泥人王小滿的一模一樣。“阿小滿，“他吸了吸鼻子，“這個泥人，我要抱回家供著。“
“那可不成！“王小滿急得直襬手，“泥人沾了人氣才靈，你得天天抱著它，等它陪你長大。“他忽然壓低聲音，“對了，我阿爹說，前兒夜裡有個穿灰布衫的人在書鋪門口轉悠，帽檐壓得低低的，像是找什麼人。“
蕭唸的手一頓。
灰布衫？
他想起昨兒阿爹收到密報時，眉峰皺得能夾死蒼蠅；想起阿孃說“有些風雨，要藏在煙火裡“。可他低頭看看懷裡的泥人，又摸摸案上的糖糕，忽然覺得沒什麼好怕的——阿爹會把密報鎖在檀木匣裡，阿孃會把桂蜜藏在陶甕最深處，而他只要乖乖吃飯、好好算術，就能護住這些甜。
“阿小滿，“他舉起泥人，“我們拉鉤，要一起長大。“
“拉鉤！“王小滿的小拇指勾住他的，“等我刻完一百個泥人，就帶你去看我奶種的菊花園。“
日頭爬到頭頂時，蕭念才抱著泥人往家跑。路過巷口的茶攤，王媽媽正蹲在臺階上擇野菊，藍布衫洗得發白，鬢角的白髮沾著草屑。
她擡頭看見蕭念，慌忙把野菊塞進懷裡，可還是有幾瓣落在泥人腳邊。
“小公子！“她站起來，手裡的竹籃晃了晃，“我...我給你帶了新醃的糖蒜，你阿爹不是說王小滿阿爹愛吃麼？“
蕭念接過竹籃，糖蒜的酸香混著野菊的清苦，直往鼻子裡鑽。“阿奶，我跟你說，王小滿給我刻了個泥人，跟你刻的木雕長得好像！“他踮腳把泥人舉到王媽媽眼前，“你看，這顆痣是不是跟你刻的一樣？“
王媽媽的手指輕輕撫過泥人臉上的痣，眼眶突然紅了。她想起二十年前那個雪夜，福王妃抱著襁褓站在破廟門口，襁褓上繡的並蒂蓮被雪水浸得發暗。“小公子，“她哽咽著，“阿奶給你留了塊桂花糖，藏在籃子底下。“
蕭念翻出塊用荷葉包著的糖，糖紙已經泛了黃，卻還散發著清甜的桂香。“阿奶，你怎麼知道我愛吃這個？“他剝開花紙，糖塊在陽光下閃著琥珀色的光。
“你阿孃說的。“王媽媽替他理了理被風吹亂的呆毛，“她說小公子喝藕粉要配桂糖，吃糖蒸酥酪要含著糖塊。“
蕭念舔了口糖，甜得瞇起眼睛。他忽然想起阿孃說過的話：“有些心事，藏在糖裡比說出來更甜。“就像王媽媽藏了二十年的襁褓角，就像阿爹鎖在檀木匣裡的密報，就像他藏在書包裡的泥人——所有的牽掛，都裹著層溫柔的糖衣。
午後，蕭府的書齋飄著墨香。
蕭承煜翻著密報，指尖停在“金陵舊部動向“那頁。
窗外桂香陣陣，蘇挽棠端著盞桂花茶進來，發間別著朵新摘的桂子。
“可查到了？“她在他身邊坐下，指尖輕輕碰了碰他的手背。
“錦衣衛說，那舊部姓陳，原是福王府的護院。“蕭承煜折起密報，“前日有人在秦淮河畔見過他，身邊跟著個穿灰布衫的小子，看著像...像當年的暗衛。“
蘇挽棠的手一緊。她想起昨夜替蕭念掖被角時，孩子夢囈般喊“阿奶“，眼角還掛著淚。她摸了摸發間的桂子，那是王氏送來的野菊裡撿的，“要不...把念兒送回福寧山莊？“
“不必。“蕭承煜握住她的手，“福寧山莊雖隱蔽，到底少了煙火氣。念兒在府裡跟著你學算術，在書鋪跟王小滿刻泥人，這纔是他該有的日子。“他指了指案頭的木雕，“再說，有我們在，誰能傷他半分？“
蘇挽棠望著木雕上翹起的嘴角，忽然笑了。
“昨日我去繡坊，定了套小先生的衣裳。“她攤開手帕，裡面是塊湖藍錦緞，“繡的是並蒂蓮，跟你送的那方帕子一樣。“
“你呀，“蕭承煜捏了捏她的鼻尖，“總把心思花在這些針頭線腦上。“
“這可不是針頭線腦。“蘇挽棠把錦緞收進妝匣，“這是念兒的底氣。等他長大就知道，他的阿孃會繡並蒂蓮，他的阿爹會解雞兔同籠，他的阿奶會刻木雕——他要的，從來都不是什麼侯門公府。“
暮色漫進窗櫺時，蕭念抱著泥人衝進書房。
“阿爹阿孃，王小滿說八月半要辦泥人會，要請我們去！“他舉著泥人轉圈圈，“還要帶糖蒜給王小滿阿爹，帶算術書給王小滿，帶...“
“慢著慢著，“蘇挽棠笑著攔住他，“先把這些算術題做完。“她指了指書案上的紙，“雞兔同籠的題，你阿爹教你的法子，可學會了？“
蕭念吐了吐舌頭，乖乖坐下。他握著筆的手頓了頓，忽然擡頭：“阿爹，要是有一天，我不用算這些題了，要去辦大事，你會不會難過？“
蕭承煜和蘇挽棠對視一眼。蘇挽棠摸摸他的頭：“小先生要辦大事，阿孃給你繡平安符。“
“小先生要辦大事，阿爹給你刻算籌。“蕭承煜從袖中取出個烏木盒子，“這是我從江南帶回來的，刻著九九歌訣。“
蕭念打開盒子，烏木上刻著整齊的算籌，每根都磨得光滑。他拿起一根，在紙上比劃著：“那我要算更大的數，算田畝，算糧倉，算...算天下人的日子。“
“好。“蕭承煜揉了揉他的發頂，“等你算明白了天下人的日子，阿爹陪你去看黃河，阿孃給你做黃河鯉魚。“
王氏的身影出現在門口時，三人正湊在一處看算籌。她捧著個粗陶碗，碗裡浮著幾瓣桂子：“夫人，我熬了藕粉，加了新曬的桂蜜。“
“王媽媽快坐。“蘇挽棠忙起身，“念兒正算算術呢，您來瞧瞧。“
王氏湊過去，看見紙上的算式：雞四隻，兔三隻，腿二十條。她指著“四“字，輕聲道：“當年王妃娘娘教你阿爹算術時，也是這樣寫的。“
蕭承煜的手一滯。他想起幼時在福王府讀書，福王妃總握著他的手寫算式，筆鋒軟軟的，像春天的柳枝。“阿奶，“蕭念仰起臉，“你跟阿孃一樣，會做藕粉。“
“我會做很多東西。“王氏笑著，從懷裡摸出個木盒，“我刻了個算籌筒，給小公子裝算籌用。“
木盒打開，裡面整整齊齊碼著烏木算籌，每根都刻著小蓮花。蕭唸的眼睛亮起來：“和阿爹的一樣！“
“那我以後就用這個！“他把算籌倒在手心，“阿爹，明天我要算三隻雞五隻兔，腿多少條？“
“五十八。“蕭承煜脫口而出。
“不對不對，“蕭念掰著手指頭，“三隻雞六條腿，五隻兔十條腿，一共十六條！哦，不對，等一下...“他急得抓耳撓腮，王氏和蘇挽棠笑作一團，連蕭承煜都繃不住彎了嘴角。
暮色漸濃時，蕭念抱著泥人、算籌筒和糖蒜，跟著蕭承煜去書鋪。王媽媽站在桂樹下，望著他們的背影，直到月光漫上屋檐。她摸了摸懷裡的襁褓角，那裡還留著二十年前的針腳，可此刻，心裡的窟窿卻填得滿滿當當。
“王妃娘娘，“她對著月亮輕聲道，“小公子會算術了，會刻泥人了，會跟小朋友一起玩了。他很快樂，您看，他笑起來的酒窩，和您當年一模一樣。“
風過處，桂子簌簌落下，落在泥人的發頂，落在算籌筒的蓮花上，也落在王媽媽佈滿皺紋的手背上。這一日的煙火氣，混著算術書的墨香、藕粉的甜香、木雕的木料香，釀成了歲月裡最濃的甜。
而在福寧山莊的密室裡，姓陳的護院正摩挲著腰間的玉佩。玉佩內側刻著“寧“字，是福王妃的陪嫁。他望著窗外的月亮，又想起那日在書鋪門口見到的小公子——眉眼像極了故人，笑起來有個酒窩，手裡還抱著個泥人。
“爺，“隨從輕聲道，“要動手麼？“
陳護院摸了摸玉佩，搖了搖頭。月光下，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像極了多年前那個雪夜，福王妃抱著襁褓站在破廟門口的影子。“不急，“他輕聲道，“等小公子再長大些，等他真正明白自己要守護什麼，再動手也不遲。“
夜風捲著桂香掠過屋檐，吹得窗紙沙沙作響。遠處傳來更夫的梆子聲，“天乾物燥，小心火燭“的吆喝混著孩童的嬉鬧，飄向燈火通明的蕭府。
那裡，蕭念正趴在書案上寫算術，蘇挽棠在一旁繡並蒂蓮，蕭承煜翻著密報，目光卻總忍不住往妻兒身上飄。王氏送的算籌筒就擱在案頭，蓮花刻得精緻，每根算籌都泛著溫潤的光。
這大概就是最好的日子了——有算術題要解，有泥人要刻，有桂蜜要熬，有月光要賞。所有的風雨，都在這樣的煙火氣裡，化作了最溫柔的守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