閣樓裡的時間過得很快,陰鬱男孩收拾完房間,就該出門去上學了;源玉子不明所以,大晚上去哪上學?但轉念一想,這是在夢裡,又覺得合理了。
“別亂跑,我回來會給你帶吃的。”
說完,陰鬱男孩就揹著書包出門了。
源玉子想問上廁所怎麼辦,沒成想陰鬱男孩前腳剛出門,房門咔噠反鎖一聲,緊接著鑰匙插入聲響起,有人要進來了。
源玉子有點慌,她沒忘記第二條和第四條規則,慌忙鑽回牀底下,以免被人給發現了。
“是我,我回來了。”
陰鬱男孩看起來格外疲憊,他身上穿著藍白色的校服,滿是污漬,像是在水溝裡摔了一跤。
進門之後,他從書包裡取出一罐貓糧,放在地上,隨後去閣樓洗手檯洗校服。
源玉子從牀底下爬出來,她本想問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緊接著意識到這是小鹿子的夢,他肯定不知道自己不在的時候房間是什麼樣子的,所以閣樓上的時間一直是凝固的,直至他回來爲止。
“怎麼回事?”她湊過去,看著校服,問道:“摔跤了?”
“沒有,有個同學找我借作業抄,我讓他滾,就被揍了。”陰鬱男孩說。
“不借就不借唄,”源玉子搶過校服,幫他手搓上面的污漬:“你幹嘛不跟同學好好說話?”
陰鬱男孩沒吭聲,源玉子回頭看了他一眼,一下心軟了,孩子都是跟父母學的,以女主人那副趾高氣昂的樣子,小鹿子很難不受影響。
她還沒來得及安慰,就聽到樓下傳來腳步聲。
陰鬱男孩慌忙把她塞進牀底,讓她躲起來。片刻,女主人上樓了,質問他爲什麼要跟同學打架,陰鬱男孩還是說‘不知道’,不出意料捱了打。
源玉子咬牙,躲在牀底下忍耐。
就這樣,時間不斷流逝著,陰鬱男孩重複著千篇一律的日常:出門上學、狼狽回家、被女主人訓斥、收拾房間……然後新一輪的輪迴,繼續出門上學、狼狽回家……
源玉子就這樣度過了八個小時,現實僅僅過去了十六分鐘。
天始終沒有亮,閣樓逼仄陰森,從透氣孔往外望去,黑暗始終籠罩著大地,如同北極圈的極夜,天空沒有一絲光亮,墨色濃郁得叫人心慌。
源玉子實在無法忍受下去了。
這樣活著有什麼意思?人生還有什麼意義?如果她還是什麼都不做,日復一日地藏在這個小閣樓裡,那她非得抑鬱不可!
陰鬱男孩剛收拾好房間,源玉子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說道:“走!我們一起逃跑!”
“不行。”
“不行也得行!”
“會死的。”
“死就死唄!”源玉子強行拽著他,打開了地板門,認真說道:“留在這裡跟死了有什麼區別?先跑了再說!”
“我們沒有錢,沒有人會收留,能去哪裡?別胡思亂想了!繼續忍耐吧,等我長大就能離開了!”陰鬱男孩身子不斷往後縮,試圖掰開源玉子的手指,像是一隻被拽出牀底的貓,不斷掙扎著。
源玉子轉過身,啪的一下,雙手拍在陰鬱男孩臉上,摁住後者的頭,強迫陰鬱男孩正視她的眼睛:
“聽好了!所謂活著,就是找到一個不會流失熱量的地方,每天搞到兩千大卡的食物以及一千毫升的水,僅此而已!”
她逼視著陰鬱男孩,追問道:“難道這種事很困難嗎?你在害怕什麼?”
“我、我……”
陰鬱男孩支支吾吾,答不上來,依舊不敢下樓。
源玉子嘆了口氣,鬆開雙手,摟著他的肩膀,問道:“你聽說過跳蚤效應麼?”
陰鬱男孩點了點頭,他當然知道,所謂的“跳蚤效應”,源於生物實驗,是指跳蚤因反覆碰撞容器玻璃蓋而主動降低跳躍高度,即便蓋子移除後仍受限於“虛擬上限”,其本質是環境限制導致的自我設限心理現象,現實中常見於職場、教育等領域因過往挫折形成的能力認知固化。
源玉子此刻提出這個理論,無非是想說他像個跳蚤一樣,困在自己設限的牢籠裡,不敢打破恐懼對人生的束縛。
他想到了什麼就說什麼,源玉子聽完,感覺小鹿子比她小時候更聰明……她這個年紀還在煩惱該怎麼交朋友呢!
“沒錯,我就是這個意思,你能明白就好!”
源玉子頓了頓,見小鹿子不爲所動,她乾脆盤膝坐下來,擺出了一副談心的架勢:“我小時候遇到了一個家庭教師,他對我說過了一句非常有哲理的話,鼓舞了我很久,現在我就把這句人生格言傳授給你。”
“什麼?”陰鬱男孩皺眉。
“先把自己想象成一隻小動物,再問自己想要什麼。”源玉子抱著膝蓋,認真說道:“想好了嗎?你想當什麼動物?”
“我就不能想當人嗎?”陰鬱男孩問。
“人也是動物呀,但人想要的太多了,除了活著,人還想要尊嚴、想要快樂、想要夥伴、想要人生價值……”源玉子豎起兩隻手,放在耳朵旁邊,小手指裝作兔耳朵,笑著說道:“瞧,假如我是一隻兔子,有吃有喝有同伴就足夠了。”
“要是找不到同伴呢?”陰鬱男孩問。
“只有‘人’纔會擔心找不到同伴,兔子怎麼可能擔心找不到好朋友呢?”源玉子搖頭晃腦,撅著小嘴,收斂笑容,擺出認真臉:“假如這個世界是個巨大的森林,你只要走啊走,總有一天,會遇到順路的同伴的。”
說完,她伸出雙手,把小鹿子強行抱了起來,大聲鼓勵道:“所以不要害怕出發,就當是一場森林大冒險吧!”
陰鬱男孩拗不過她,被她拖下樓。
客廳傳來說話聲,女主人又在接待客人,暫時沒注意到他倆下樓。
源玉子豎起小手,比了個噓,隨後趴在地上,試圖用爬行的方式靠近大門。陰鬱男孩覺得有些滑稽,不想趴下,但源玉子不停地向他招手,示意他壓低身子,他嘆了口氣,只好照做。
兩隻烏龜一前一後爬過走廊,試圖前往大門越獄。
陰鬱男孩加快爬速,趕上源玉子,跟她並行,小聲說道:“出門會被監控看到,你打算怎麼辦?”
“怕什麼,這麼黑,監控拍不到的。”源玉子對監控攝像頭的認知還停留在90年代。
這還是她第一次做賊,從別人家裡拐跑小孩,緊張得要死,手心全是汗,黏糊糊的,拍在地板上可以當蜘蛛俠了。
“能夜視的。”陰鬱男孩科普道。
“啊?”源玉子驚了,她懷疑小鹿子家是高官,或者說是什麼軍事基地,否則門口怎麼會安裝夜視監控攝像頭?能安裝這麼高級的東西,看來小鹿子家裡也是有權有勢啊!“現在怎麼辦?”陰鬱男孩覺得他們進退兩難。
“好辦,你家有垃圾袋嗎?”源玉子問道。
“有的,在廚房。”陰鬱男孩說道。
“走!”
源玉子調轉方向,爬向廚房,在門邊探頭探腦,確定保姆不在,她連忙起身,做賊一樣掏垃圾桶。
“你幹什麼?”陰鬱男孩沒看懂。
“套垃圾袋啊!”源玉子把垃圾全都給抖出來,打算把自己套進黑色袋子裡。
有錢人家就是好,地板光滑,廚房闊氣,垃圾袋都跟餐館裡的一樣,大得不像話,套她綽綽有餘了。
陰鬱男孩默默打開櫥壁,裡面有一大卷嶄新未開封的垃圾袋。見狀,源玉子低呼一聲‘太好了’,隨手丟掉剛騰空的垃圾袋,跟小鹿子一人撕了一個袋子,套在了身上。
爲了保持視野清晰、活動方便,他們在袋子上戳了幾個洞,手腳從洞口伸出來,眼睛透過小洞觀察,看上去更像烏龜了。
“不錯,出發!”
源玉子非常滿意,她躡手躡腳離開廚房,帶著小鹿子再度向大門進發。
塑料袋摩擦地面的動靜有點大,他們在地上爬了一會,就聽到身後傳來腳步聲。源玉子回頭一看,只見女主人離開了客廳,正和她四目相對。
“你、在、幹、什、麼?!”女主人一字一頓咆哮道。
源玉子大驚,她顧不上僞裝,拽起小鹿子,撒腿就跑。女主人尖叫著追了過來,保姆聽到動靜,攔在了大門前,前有狼後有虎,他們被堵死在了這條過道上。
“準備好了嗎?!”源玉子邊跑邊喊道。
“——什麼?”
陰鬱男孩不明所以,下一秒源玉子用實際行動迴應了他的疑惑——他被推了一下,一個趔趄摔倒在地,源玉子拖著他的手,用盡全身力氣,往前一甩!
陰鬱男孩摔得七葷八素,順著慣性滑行,從保姆胯下穿過,後者沒反應過來,彎下腰從兩腿之間盯著他。
源玉子趁機一躍而起,摁著保姆的背,來了一個標準的跳山羊:“快起來!”
陰鬱男孩連忙爬起身,跟著源玉子一起逃跑。兩人一前一後衝向正門,陰鬱男孩用指紋解鎖,源玉子猛地一個鯊魚飛踢,踹開了大門,闖出了獨棟別墅。
門外是小區花園,黑漆漆一片,路燈亮著藍色的幽光,映照得假山上的紅字像血一樣。他們慌不擇路,順著小道狂奔,女人在後面縱聲尖叫:“保安!保安!!”
源玉子回過頭,在路燈照不到的角落,鑽出了一羣身穿黑色制服的男人,乍一看就像是黑色的螞蟻,密密麻麻的一大羣,混在黑夜中不斷蠕動奔涌,如同黑色的浪潮席捲而來,浩浩蕩蕩格外壯觀。
“好多人啊!!”
源玉子一臉震驚,她好歹也是大家千金,見過家裡有十幾個傭人的,或者十幾個保安的,但還真沒見過家裡有幾百幾千個保安的傢伙……小鹿子家裡不會是軍閥吧?這幾百幾千人都快趕上整個東京的機動隊了!
她前段時間堅持練長跑,自我感覺良好,在夢裡跑步也不喘氣,就是非常緊張,心跳不斷加速,總覺得差一點就要被追上了……跑著跑著,源玉子感覺自己腳下好像踩到了什麼,但她顧不上深究,拽著小鹿子硬著頭皮往前跑。
在現實中,她側躺在牀上,緊閉著雙眼,小臉緊張,下半身不斷蹬腿,把西野冬奈給踹下了牀。
夜風拂面,路燈不斷後退,耳邊是呼呼風聲,陰鬱男孩仰著頭,望著那條看不到盡頭的長路,不斷狂奔著。
源玉子跟在他身後,看到他頭頂心情值在不斷攀升,從深紅色逐漸變成暖黃色,她大笑著問道:“感覺怎麼樣!!”
“非常好!”他回道。
源玉子追上去,跟小鹿子並排奔跑。他們像是忘記了身後的危險,又像是在享受逃出牢籠的感覺,如同肖申克擁抱暴雨的剎那,享受著自己爭取來的自由。
遠處有朝陽升起,晨光刺破了地平線,黑暗如同一張薄薄的紙,一碰就碎。清晨的第一縷光格外刺眼,道路的盡頭是一片火燒雲,霞光如同一場未知的夢。
天要亮了。
源玉子不知道爲何會天亮,也許因爲恰好趕上了,也許是因爲是小鹿子總算逃了出來。
他們迎著晨光狂奔,衝過小區欄桿,橫穿整條馬路,闖過綠化帶灌木叢,最後重重地摔在了公園的草坪上。
源玉子大口大口地喘氣,她擡起頭,身後已經沒有人追趕,那些壞人通通被甩掉了。
太好了。
總算自由了。
源玉子露出由衷的笑容,忍不住側目,陰鬱男孩看上去沒有那麼陰鬱了,就像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男孩,汗水打溼了他的頭髮,洗淨了他的眼睛,讓他的瞳孔熠熠生輝。
“想好自己是什麼動物了嗎?”源玉子問道。
“嗯。”男孩躺在草坪上,仰頭望著天空。
“不錯欸,是什麼?”源玉子直起身。
“鹿。”男孩說。
“咦,爲什麼?”源玉子很好奇:“因爲跑得快嗎?”
“不是,在莎士比亞的作品中,鹿常代表未被馴服的自然力量,比如《皆大歡喜》……”說著,男孩轉過頭,問道:“你看過莎士比亞的劇作嗎?”
“呃,沒有……”源玉子對戲劇不感興趣。
“也對,畢竟你只是一隻貓。”男孩也坐起身來。
源玉子想要反駁,試圖證明自己的審美,不料她開口之後,只能發出‘喵’的一聲。
“喵?喵喵!!喵喵喵喵……”
她低下頭,看見自己的雙手變成了粉色肉墊,低矮的草坪越來越高,直至齊平她的胸口……她看到了暖黃色的毛,以及自己的尾巴。
男孩將她抱了起來,高高舉起,總算露出了笑容。
——啊,我變成了一隻貓。
男孩像是看到了彩色的世界,而貓的瞳孔裡也蘊含著整個宇宙,他們擁有了對方,就如同擁有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