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泉彼岸,奈何離魂。
長帽黑衣的鬼差打一聲悶鑼,領(lǐng)著一列新死的鬼魂登上枉死城的大殿。
秦又白跪了下來,茫然的目中空洞無物,十殿閻羅高居在上,對他卻無甚意義。
嗒——堂木一響,便有空洞的聲音從頭頂幽幽垂下:堂下人可是秦又白。
無答。
前來枉死城的多是冤魂恨魄,因怨氣之故魂魄多有不全,故而到此地時多半遲鈍無知,宛如泥塑木人。判官掀了掀文書,不多時便找到秦又白此名字,正欲勾畫,卻聽那下面的鬼魂突然開了口。
“大人,小人想知自己到底是何時身死。”
殘魄雖多,有神識的也不在少數(shù)。判官不疑有他,開始翻動生死簿尋找,秦又白……秦又白……
然而不等判官找到答案,沉默的人卻反問道:“可是死於屍鬼分屍?”
“非也。”判官掀去一頁,無果,繼續(xù)細細的尋找。
“那便是死於水牢虐殺。”
“非也,非也。”判官把簿子倒過來,又翻一遍。
底下傳來低低的嗆笑,判官微微不悅的合上生死簿,卻聽那人癡癡的自嘲:“大人不必再找了,小人身死,乃是死在更爲(wèi)久前的一刻。”
身邊一直靜默的鬼差陡然變色,“大膽賤魂!竟敢戲弄大人!”
“等一等!”頭頂上的判官突然喝止,細細看了眼秦又白,又低頭瞟了眼重新打開的生死薄,問道:“秦又白,你可有不甘?”
“小人不敢。”
“是,你是不敢,相反你還心如死灰,一心求死。”判官抖了抖衣袖,揚聲道:“人有人道,鬼有鬼則,你方纔的所言所爲(wèi),足夠本官定你一個大不敬之罪——你可有不從?”
秦又白默然,垂首待命,完全不加反抗。
大判官清了清嗓子,無聲的吐出幾個字,遞給鬼差一個眼色。鬼差立刻受命,押著秦又白繞到後殿,後殿有三口井,其中兩口井前都排著長隊,等著跳井的鬼魂一眼望不到頭,唯獨秦又白麪前這口井乏人問津。
鬼差狐疑的瞅了瞅這口井,又確定一遍自己當(dāng)時沒有聽錯。
“奇也怪也,這口乃是生井,大人的懲罰竟是要將這小子投入生井中?”
驚異歸驚異,鬼差還是將毫無反抗的人推了下去,古井很快吞噬了秦又白的魂魄,激起一朵小小的浪花,再次歸於平靜。大殿上,下人有極有眼色的給判官端上一杯熱茶,恭維道:“大人,您歇歇,先喝口茶。”
“唔。”
下人恭敬的立在一旁,冷不丁瞧了眼生死簿,險些嚇出一身冷汗——因爲(wèi)那白紙黑字上,秦又白其名居然是歸屬在“生簿”之中!
判官卻並不在乎屬下的目瞪口呆,喝完茶,方擦了擦嘴道:“沒錯,此人陽壽未盡,也不知底下哪個糊塗官差辦的事,竟將這陰陽半魂給捉了來。”
“那、那可如何是好?”
“無妨,我剛纔命人將他丟入了生井,雖不能重新輪迴轉(zhuǎn)世,但可以叫他以旁人之軀繼續(xù)行陽壽,勉強也算彌補。”
“還是大人思慮周詳。”
“我不過按章行事而已,不過此人命格著實奇怪,明明命盡將死,魂魄都已脫體歸陰,卻硬生生□□涉了死路。結(jié)果呢,弄的如今人成生魂,身成死身,最後只能投入生井,假借他人之軀勉強度日。”
“大人已盡人事,新生如何,只能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造化麼?就看這小子下次再來我這裡報道是多久了。”
+++++++++++++++++++++++
“柴胡兩錢,白芷一錢,用溫火煎熬三刻鐘……然後……然後……”
史巫奇撓撓頭,實在想不起下一句配方,只好不情不願的瞟了一眼桌角的醫(yī)書。輕嗤一聲,他又加入兩勺苦地丁,鍋子被燒的熱氣騰騰。
“嘖,中原人的方子就是折騰,非要七七八八繞那麼多彎,光味道就能把人給苦死,到頭來也沒見效果有多好。”
爐火噼啪,一星火粒飛濺到敞開的醫(yī)書上,不多一會兒就靜謐的燃燒起來。
史巫奇彷彿根本沒看見,依舊念念叨叨的攪著藥鍋。書本燒的極快,呼啦啦掉到地上,火苗託著燃燒的灰燼飄入半空,又悠悠落到牀邊,引來牀上昏迷的人似有似無的□□。
史巫奇挑挑眉,牀上躺著的是個年輕的男人,長期的昏迷使得這人早不復(fù)最初的康健,年歲不大,只是身形蒼白消瘦,俊秀的臉蛋也被耗損的脫了形,看上去單薄又虛弱。
滾燙的灰燼在病人的指尖燃燒、熄滅,牀上人吃痛的張了張嘴,還未來及出聲,轉(zhuǎn)眼又滑入更深的暈迷。
史巫奇瞧也不瞧,拍拍身子,張羅午飯去了。
十三日。
從他把這個年輕人拎回來,這人已足足昏迷了十三日。
除卻被人長期囚禁積病勞損,其餘的倒也沒有什麼太大的外傷,可至於爲(wèi)何人這麼久都不醒……史巫奇哼著調(diào)子往鍋里加辣椒,要麼是運氣太差,倒地時撞到了頭,要麼嘛,就大約是受傷的同時亦受了極大的刺激吧。
史巫奇不急,他是真的不急,因爲(wèi)他有的是時間。
可是這個年輕人卻似乎很急,所以在被火星燙到的第二天,他就恍惚著睜開了眼睛。那是一雙有些嫵媚的桃花眼,黑白分明,茫然的視線對向茅棚屋頂,一言也不發(fā)。
牀頭放了一面鏡子,那可是史巫奇的老寶貝,原本壓在箱底珍藏多年,就指望著給妹妹出嫁的時候用。可是年輕人醒來的第二天,這面鏡子就碎了,摔碎鏡子的人蜷縮到牆角,抓著自己的臉蛋歇斯底里的大叫。
史巫奇把碎掉的鏡片拾起來,心疼的吹了吹,本來想批評兩句,擡頭卻見那滿臉抓花的年輕人呆滯的望著他,喃喃自語:“我是誰……我是誰……”
史巫奇沒好氣的輕嗤:“你愛是誰就是誰,這種事兒,還用得到請示別人的意見嗎。”
年輕人好像聽懂了,又好像沒聽懂,似笑非笑的捂住頭,那樣子真比哭還難看。
年輕人重傷在身,還不能下牀,史巫奇也不是個能細心伺候人的主,把飯用熱水一拌丟到牀邊,人便扭著頭走了。待他傍晚的時候再來,牀頭的飯菜紋絲未動,牀上的人也動也未動,泥塑一樣僵在那裡,空洞的目光甚至沒有一絲絲的偏移。
史巫奇挑挑眉,從兜裡摸出一大把紅辣椒,看也不看的塞進那人口中。
年輕人顯然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呆怔的含著辣椒半晌,終於受不住刺鼻的麻辣,嗆出搜腸刮肚的咳嗽。他本就大病未愈,這一咳嗽連著扯動前胸心口,最後竟斷斷續(xù)續(xù)的咳出淤血來。
史巫奇耐心的等他咳完,才心疼的去看牀邊乾冷的飯菜,打算就這麼直接丟掉。
這時,一隻顫巍巍的手伸入他的視線,史巫奇順著手臂望去,是年輕人虛弱到近乎透明的臉。“我……我要吃。”
史巫奇挑挑眉,含笑看著年輕人狼吞虎嚥幹掉一整碗飯,打出一聲輕佻的呼哨。
“看不出來你小子,挺能吃的嘛。”
扒乾淨(jìng)最後一粒米,年輕人沉默的縮回牀角,抱起膝蓋,對著自己纏滿繃帶的雙手發(fā)愣。
他的手上免不了一些外傷,這幾日還不能碰水,但看這年輕人的眼神,彷彿這雙手就此廢掉再也不得用似的,哀傷的幾近絕望。
史巫奇倚在門邊,默默的抽一支不知從哪裡摸來的旱菸。
“小子,你叫什麼名字?”
“秦……”
“秦什麼?呵呵,武林盟主秦律?”
年輕人默默垂下眼,“就叫……小秦。”
“好吧——”史巫奇意味不明的把聲音拉長,在靴子上磕磕菸頭,“小芹菜啊,你是我花五十兩紋銀從天水教的蠱室裡買回來的,還善心大發(fā)的給你好養(yǎng)病,欠條已經(jīng)打下了。我不管你以前是誰,從現(xiàn)在開始,你就是我的僕人,身子一好就趕快去幹活,我還等著收錢呢。”
小秦張了張嘴,本能的想反駁,又忽然想到什麼似的,再次懨懨的垂下眼。
史巫奇才不理他,輕哼過後,臭屁烘烘的甩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