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又白醒來是在第二天, 屠安正在他的屋子裡煎藥，藥香繚繞，這裡是臨州城內(nèi)的萬景樓。
見他坐起, 屠安神色漸喜：“醒了啊, 來, 先把這碗安神湯喝了。”
秦又白愣愣的接過湯, 巡視了一週, 突然急道：“夏淵呢！我爹呢！還有其他人都怎麼樣了！”
“彆著急彆著急，”屠安忙安慰他，“武林盟的人都在這家店裡養(yǎng)傷, 秦律也在，只要逃出的人都活下來了。只有夏淵傷的比較重, 人還在昏迷不醒, 不過好在你及時讓他服下避毒珠, 劇毒沒有侵蝕五臟六腑，這纔算勉強撿回一條性命。”
秦又白胃裡一陣痙攣, 掀開被子就要下牀：“那我去看看他。”
“不用不用，”屠安哭笑不得的擺擺手，“我就料到你會如此，所以才專門叫店家準(zhǔn)備了這間最大的客房，也方便我同時照顧你們兩人, 你看——”只見屠安拉開身後的棉紗簾, 簾後居然多藏著一個小間, 小間的牀上正躺著夏淵。
秦又白驚喜的撲過去, 摸了摸夏淵昏睡中微微發(fā)熱的臉, 這才終於松下心。因爲(wèi)後背受傷，夏淵只能側(cè)趴在榻上, 弱點與弊陋皆暴露在人前，自他成爲(wèi)武林盟盟主，何曾顯現(xiàn)過如此弱態(tài)。秦又白心裡如同打翻了五味瓶，忍不住離得夏淵又近了些。
“對了，屠先生可曾見到定魂珠？當(dāng)時我應(yīng)該握在手中的。”
“珠子在秦律那裡，他現(xiàn)在正在與史巫奇面對面相談。”
“爹他……！？我、我是說老盟主……”秦又白想起改口，“老盟主一個人去找的史巫奇嗎？”
屠安笑了，“我曉得他收你爲(wèi)義子，所以在我面前不用這麼客氣。放心，他們是商談，不是鬥毆，當(dāng)時在外圍我就有所猜測，果不其然，那史巫奇就是醫(yī)神失散多年的兒子。”
一切與猜測的一樣，秦又白卻反而更加焦心：“……那你們可有找到戚歡歡？”在他原本的設(shè)想中，定魂珠和戚歡歡是能牽制住史巫奇的關(guān)鍵兩翼，缺一不可，而且比起定魂珠那樣的死物，一個活生生的妹妹一定會更有說服力。
提到戚歡歡，屠安的眼神暗了下去。“毒瘴散去後，我曾親自率人進入武林盟舊址搜尋存活的人，我們在樹林裡找到了寧凜的屍體，並沒有戚歡歡。當(dāng)時史巫奇的情緒有些激動，所以我們只能先撤離，不過之後我又派人去搜過，翻遍了整個武林盟仍舊沒有找到她。”
秦又白忖思道：“沒有屍體，那便是還活著了……當(dāng)時我和夏淵逃入正龍庭，庭裡並沒有其他人，所以應(yīng)該也不在廢墟之下。戚歡歡一定還活著，屠叔叔你快去告訴他們！”
“放心，你能想到的秦律一定也想到了，他肯定要比我們能周旋。”
秦又白點點頭，他從不懷疑父親的實力，如今夏淵重傷，自己又沒有說話的分量，所有事都只能推給父親一個人處理。
“對了，老盟主有沒有說……嗯，和夏盟主有關(guān)的事？”
屠安一挑眉，“夏淵的事？沒有啊，只是把你倆丟到我這裡來救治，其他的就沒有多說了。”
秦又白不解的皺起眉，總覺得有些怪怪的，當(dāng)時父親劍指夏淵，兩人必然鬧了極大的矛盾，怎麼現(xiàn)在又一點後續(xù)都沒有了。屠安與他閒聊了幾句，又去給其他盟衆(zhòng)換藥，秦又白便一個人靠坐在夏淵的榻上，愣愣的想問題。
忽然，肩膀被搭上一件溫暖的披風(fēng)，秦又白回過頭，牀上的夏淵不知道何時睜開了眼，正支著胳膊想爲(wèi)他把披風(fēng)套好。秦又白沒有制止夏淵的動作，而是彆扭的往後靠了靠，叫夏淵的動作更順利些。
“都傷成這樣子了，夏盟主居然還有力氣做好人。”
夏淵默默將披風(fēng)塞好，似花費了不少力氣，只是默默喘幾口氣。
“又白，有一件事，我一直瞞了你和師父許多年。你剛纔問屠先生，是想知道在武林盟內(nèi)發(fā)生了何事是嗎？師父恨極了我，那種情形下又不容辯駁，所以……”
秦又白縮了縮肩膀，讓身子更暖和些，默默聽夏淵說話。夏淵垂下眼眸，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詳盡的打開自己身上的隱秘。
“你可記得多年前有一次，我滯留在姚府地牢多日，爲(wèi)一個犯人頻頻失態(tài)。”
“記得。”那次夏淵罕見的醉酒不說，還對著牢裡骯髒的人犯又又哭又笑，只瞧得秦又白一頭霧水。
“那是……我的父親，我的生身父親。”
秦又白一僵，不禁脫口道：“你不是我爹的兒子嗎？”
夏淵目光炯炯的注視著他，“又白果然聽到了什麼傳聞嗎？”
“算、算是吧，當(dāng)時急著給父親治病，我就去聽了屠叔叔的牆角，結(jié)果卻意外聽到陳管家和他的對話，說你與我真實的身份剛好調(diào)換，你才該是真正的盟主繼承人……”
秦又白的聲音越說越小，最後幾乎消匿無音的時候，夏淵扣上了他冰涼的手背。
“如果可以的話，身世的事我並不想被任何人知道，因爲(wèi)這件事從一開始便是錯誤的，是謊言，我夏淵的的確確是來路不明的野種，而你又白，則是貨真價實的天命少爺。”
秦又白皺起好看的細(xì)眉，“你弄糊塗我了。”
“抱歉……所有事情，還是要從我的出身說起。我的生身父親，原是江州大戶的一介奴隸，卻殺主越位，常年被官府追殺。父親不學(xué)無術(shù)，遊手好閒，年輕時便以坑蒙拐騙度日，後來一次在青樓輕薄了母親，便有了我。”
“你母親……”
“她是青樓的老鴇，青樓被封后，她想借著肚中的孩子賴上父親，結(jié)果卻得知父親只是個一窮二白的混混。從那時開始，他們之間的扭打辱罵就從來就沒有斷絕過。我是他們彼此都痛恨的存在，父親時常數(shù)月不回家，母親只想責(zé)罵我，我是靠著鄰里的接濟勉強長大的。”
秦又白喉頭動了動，忍下了打斷的衝動。
“我的成長一開始便與旁人不同，扭曲，陰暗，連我都知道自己無藥可救。我急切的想擺脫這噩夢一樣的生活，所以迫不及待的離開了家，到處流浪。後來一次巧合，我來到了夏家村。”
秦又白屏住呼吸，他知道夏淵終於要說到重點了。
“不過當(dāng)時的夏家村，只剩一堆大火燒過的斷壁殘垣，原來這個可憐的村落遭到了馬賊的洗劫，全村上下無一活口。我當(dāng)時身無分文的到處乞討，就在村落的廢墟上住了幾個月，偶爾運氣好，還能從屋牆下面扒出不少可以吃的米粒。”
“後來沒過，我聽到一個消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武林盟盟主居然貴步臨賤地，要到夏家村找尋自己失散多年的親兒。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師父，住在附近的人告訴師父，他要找的夏氏夫婦早已在馬賊洗劫中下落不明，連帶著孩子也一起消失了。師父很傷心，卻始終不肯相信，久久都不願離去。”
“那個時候的我……大約是瘋了……徹底的瘋了，我忽然想到，爲(wèi)何我不能冒名頂替這位早夭的少爺，成爲(wèi)武林盟主的兒子呢。於是我連夜用手掘開村子的廢墟，因爲(wèi)住了不短的時間，我對那裡萬分熟悉，很快就按照師父的描述，從地道里找到了三具已經(jīng)成爲(wèi)蒼蒼白骨的屍骸，正是夏氏夫婦和他們的孩子。”
秦又白麪露不忍，“所以真正的‘秦又白’……早就已經(jīng)死了嗎。”
“所有人都是這麼認(rèn)爲(wèi)的，就連我開始也是這麼認(rèn)爲(wèi)，”夏淵勾起蒼白的微笑，“結(jié)果啊，我從那些屍骸下面找到了一張幾乎腐爛成末的草紙，上面有夏氏夫婦所寫的字，並記載了一個不爲(wèi)人知的秘密。原來當(dāng)年師父爲(wèi)了躲避敵家追殺，花重金提出偷樑換柱更換了兩家的孩子，可父母愛子之心何其深刻，就在師父臨行的前一夜，夏氏夫婦又偷偷的將嬰孩更換回來，且沒有讓師父知道。”
“師父走後，夏氏夫婦始終惴惴不安，畢竟他們收了師父的錢財卻又偷偷變卦，說到底總是心裡懷愧。後來村子遭逢賊匪之災(zāi)，臨死前，這對夫婦更是懊悔不迭，倘若當(dāng)時真的任自己的孩子由師父抱走，至少還能存活下去，也不至於今日一家三口皆命喪於此。得知這個秘密後我便留了心眼，將其深埋於心，轉(zhuǎn)而拿了夏氏夫婦的遺物去投奔師父，順理成章的進入了武林盟。”
“這樣說的話……”
夏淵說了這麼多話，終於耗盡力氣。“所以一切都沒有變，又白，你纔是師父的親生血肉。擡頭三尺有神明，無論我們?nèi)绾慰嘈墓略劦幕I謀，都抵不過一句天道輪迴，因果報應(yīng)。我也好，師父也罷，還有那夏氏夫婦，到頭來都從自己的所作所爲(wèi)中嚐到了惡果，妄圖以私遂改變命運，最後卻反被命運翻手捉弄，實在是天大的諷刺。”
“我始終是對不起你的，又白……對不起。”
秦又白勉強吞下這麼多因果，感覺有些消化不了，他是個不善彎彎繞繞的人，一向直來直往，所以永遠做不到夏淵那般籌謀在握。整個故事裡，似乎只有他，什麼也不懂，什麼也沒有做，渾渾噩噩由生到死，被動的經(jīng)歷著種種愛恨。
外面世事天翻地覆，他卻一直處在懵懂之中，爲(wèi)自己幼稚而簡單的理想而努力。
“不行，我還是搞不懂……”秦又白揉亂自己的劉海，苦惱道：“但是有一點：現(xiàn)在的我不太在意出身與地位了，血脈什麼的也不大要緊了。比起誰是誰的兒子，我覺得有時候順其自然就好，一個人的出身或許有千萬種，但是那並不能決定我們會成爲(wèi)誰，重要的還是閱歷的積累以及自己的努力，我只想做到無愧於人，也無愧於情。”
夏淵眼中泛起溫柔的波光，輕輕握住秦又白的手。
我就是愛慕這樣的你，一輩子的憧憬，無法企及。